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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苏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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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燕京都之地,入冬以来天气阴寒较往常更甚,朔风重雪连日不消,实所罕见。到十一月三日下午,倏地云开日出,金光大盛,暖日彤彤化开了京城两个多月的阴霾,天地间一片晴暖光明。
当日,武王大军攻城,不费一兵一卒,乱臣残兵便溃退投降,新帝入京畅通无阻,一路进了宫城。接下来,君臣整顿溃败的朝政,权贵大家活动不断,平民百姓奔走相告,因叛乱沉寂了两年的京城顿时如滚油入水,沸腾起来,明明是寒冬腊月,却热闹非凡。
伏北将军府,主子回府后,安静了三年的府邸因来来往往安置搬运的仆人和进进出出的禀报办事的军士而显得忙碌热闹,人们心中虽欢喜却不表露分毫,盖因主家老夫人和孙小姐遭了大难。
老夫人一向身体康泰,虽吃了贼子一脚,然而当晚便苏醒了,只胸闷气短,需要休养几月。
孙小姐年方三岁,一向体弱,又从城墙跌落,至今昏迷不醒,怕是不好。
安颐堂的西厢房内,香妃色绣着精致团云纹的纱幔被掀开,绣纹精致的红色锦被里,小小的女童脸色苍白,气息微弱,一只细细小小的手露了出来,垫在柔软的脉枕上。
胡子花白的老太医把着脉,沉吟不语。
半晌,太医罢手,便有丫鬟上前重新掖好被子,退至一旁。
时寒启已经好几日没有休息了,此时眼中尽是血丝,他声音有些低哑,沉声问道:“大人,请问小女现下如何?”
“令千金年小体弱,又遭此大难,震伤了肺腑。需尽心细养,至于日后,想来当是后福无限的……幸得城墙下积雪颇厚,否则怕是不好,我见小姐脑后有伤,伤口虽浅,但人脑复杂,倒怕以后有甚妨碍……且将养着吧。”老太医捻着胡须,说道:“这三日来,小姐醒了两次,情况已经大好了。再照着药方一日两次……若有不适,可打发人来寻老夫。”
老太医年事已高,在将军府奉医三日,疲态尽显。
“多谢大人救小女一命,他日有所请必竭尽所能!”时寒启冲老太医抱拳,红着眼感激道。
“将军多礼。”他见时寒启戎装未褪,风尘满面,又说道:“将军还是多加保重,殿下还要倚重将军呢。”
时寒启又连声道谢,亲自送了老太医出府。
时清阑目送父亲和老太医出了安颐堂便返回厢房,挥退丫鬟,走至床前,细细看着陷在锦被里小小一团的女孩。
他年方十二,正是少年模样,肤白如玉,眉眼精致,下颚的线条还较为柔和,略显稚嫩。他面相肖父,却气势稍弱,然情不外露,已具威严。
此时,他低眉垂眸,抿唇沉默,凝视着妹妹瘦瘦的小脸,伸出手轻轻抚摸。
突然,他看见时锦浓的眼珠动了动,身体僵了僵,手还来不及收回,就对上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时清阑眸中迸出光芒,他整个人显露出少年人的神采。
他欣喜道:“浓浓!你醒了……”奈何情怯,一时间手足无措。
时锦浓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头顶熟悉的鲤鱼戏水的花帐子,却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时锦浓迷茫地看着这个满脸欣喜的人,小脑袋在软枕上蹭蹭,不适地皱起了细细的眉,木呆呆地盯着他。
时清阑见妹妹这般模样,心下焦急,忙唤来丫鬟。
此时,时寒启正送客返回,听得儿子呼唤,心下一紧急忙冲了进来,看到小女儿睁着眼睛,大喜:“浓浓!”
“爹,浓浓她……”时清阑拦住父亲。
“什么?”时寒启凑到床前,细细打量女儿,放柔声音:“浓浓,浓浓怎么样啦?疼不疼,跟爹爹说……”
时锦浓歪头,一会看着大的,一会看着小,听着两人“浓浓、浓浓”地叫,只是眨眨眼,静静地不说话。
时寒启想碰碰女儿,可见她娇娇弱弱,又无从下手,急得不行,赶紧侧身让丫鬟上前伺候。
时锦浓刚醒时,身体知觉还未恢复,尚未觉着疼。一连看到两个身着铠甲,气质凶恶(?)的人,身上五脏六腑顿时火烧一般疼,泪水涌入眼眶,她心里害怕,一时又哭不出来。
陌生的丫鬟叠声询问,她蹙眉更深,扁着嘴,要哭不哭。
父子俩又是心疼,又是着急,不知如何是好。
一时间,厢房里一片兵荒马乱。
“我的浓浓……”这时,略显虚弱的声音闯了进来,时寒启之嫡妻谢氏扶着刘氏走了进来。
时锦浓听到声音,便睁开眼睛,挣开锦被坐了起来,眼泪汪汪朝祖母伸手求抱。
刘氏心疼不已,推开了扶着她的儿媳和嬷嬷,行至床前,抱起孙女,轻声哄着。
时寒启时清阑向刘氏行礼。时寒启看着祖孙两人,又用眼神询问自家媳妇,谢氏回了他一个无奈的表情,老太太任性起来谁也拦不住。
时锦浓把头埋进刘氏怀里,才呜咽着开口:“浓浓痛……”又哭诉道:“祖母,有坏人……”偷偷指着时寒启父子,乌溜溜的眼睛满是怯意。
时寒启时清阑两张相似的脸同时黑了。
“乖乖,浓浓不痛,不痛……祖母要心疼死了……我的浓浓……”刘氏抚着孙女的背,嘴里“心肝、宝贝……”的喊个不停,心里怜爱得不行。
祖孙俩脉脉温情,把一屋子人晾了半晌。
谢氏虽着急女儿,但见丈夫儿子满面憔悴,便低声道:“将军和阑儿先回去梳洗修整一番,这里有我。”
时寒启安心一笑,难掩疲色,又对刘氏道:“孩儿与阑哥儿便先退下……”刘氏也心疼儿子孙子,催到:“去吧,去吧,都保重身子,别仗着年轻胡乱糟蹋。”
时寒启伸手想摸摸女儿的头,时锦浓却闭上眼往刘氏怀里钻。
时寒启叹了口气,领着儿子退了出去。时清阑回头望了妹妹一眼,见她黑漆漆的眼睛好奇地偷看他,露出一个笑容,仿若冰山雪融,春风凌波。
“母亲。”谢氏走上前:“一应的行礼细软都安置好了,另有随军的物件还得过两日才能运来。”
“这些事你自个拿主意即可,这些年你不在府中,我也累了,从今儿起府里的事便都由你做主。”刘氏摸着时锦浓细软的头发,见她冲自己笑,也笑起来。
“儿媳经事少,还得劳烦母亲多教教我。”谢氏温言细语。
刘氏不耐烦地摆摆手,说道:“这么些年了,你是个稳妥人,我放心得很。我老了,不耐烦那些事,你就受累吧。”
“儿媳惶恐。”谢氏低头行礼,领了家事。
刘氏见她仍是低眉敛目,不由笑叹:“两年过去了,你还是那般守礼,也罢……倒是浓浓,怕不记得你了。”又对时锦浓说道:“浓浓,这是你阿娘……”
谢氏希冀地望着小女儿,温柔的目光锁在女儿身上。
在刘氏鼓励的目光下,时锦浓小心翼翼地瞅着谢氏,小声叫道:“娘……”
“哎。”谢氏激动地应了,眼眶有些泛红。
时锦浓却窝在祖母怀里,叫了一声娘后就不再说话。
谢氏失落不已,眼神也黯淡下来。
刘氏身边的张嬷嬷端着药进了屋,要给时锦浓喂药。
刘氏对谢氏说道:“你来喂浓浓吧。”
谢氏感激的点头,端了碗,用小银勺舀了药汁,待温度适宜才喂到时锦浓嘴边,一双眼温柔地注视着她。
“浓浓乖。”声音温和动听。
时锦浓有些害羞,不自觉地张开嘴,将一勺药汁含进嘴里。顿时,苦意四溢,冲破了尚未苏醒的感官。她咽下苦药,一张脸皱成了包子,张了嘴要哭,刘氏忙拈了一颗蜜饯让她含在嘴里。
这一阵苦意刺激地时锦浓后脑隐隐作痛,她闭眼偏头靠在刘氏怀里,从案几的瓷盘里抓过一颗蜜饯攥在手里。
“浓浓乖……把药喝了病才能好,病好了就不用再吃药了。”谢氏极有耐心,见小女儿抗拒,细心劝哄。
闻着那碗药苦气冲天,时锦浓更是昏昏沉沉,只嘴里嘟哝:“浓浓痛……”
刘氏见不得小孙女的可怜模样,说道:“先放着。”
谢氏应了,又轻声道:“母亲受累,浓浓这儿我看着,母亲去歇会儿吧。”
刘氏有心让母女俩亲近,便点头离开。谢氏亲自送她出了门,又吩咐丫鬟把药温上。
时锦浓年幼,又遭大难,精力有限,一会儿就昏昏睡去。
谢氏挥退丫鬟,坐在床边,看着小女儿病弱稚嫩的模样,心酸不已。
她出身陈郡谢氏,乃旁枝,家室不显,然而父亲高才,官拜二品。她乃长女,二八之年嫁进孤儿寡母的伏北将军府,如今已有十六年之久。这些年来,时寒启步步高升,她也为子息单薄的将军府生下六个孩子,足足凑成三个好字,可谓顺风顺水。
可惜诞下双胞胎女儿时,她年岁已大,又意外损身,孩子虽然平安生下,但是母体有限,二女儿倒身体健壮,与普通婴孩无异,小女儿却弱小不堪,有夭折之患,无论如何精心护养,仍有不足之处。
两年前京城大乱之时,小女儿与婆母俱染疫病,受不得舟车劳顿,无奈只得留京。两年中,京城里风声鹤唳,将军府闭府固守,纵然婆母悉心养育,疼宠万千,小女儿的情况也是不尽人意,更何况遭逢大难……
谢氏爱怜地注视着女儿熟睡的笑脸,想起那日险象,仍是心惊肉跳,惊怕不已。
她摸摸女儿的额头,又轻轻扳开她的小手,拿出蜜饯,掖好被子,看着女儿,心中柔情满溢,怎么看也看不够……
谢氏照料了女儿半日,又处理了府中诸多杂事,待回房时,月已东升,照得白雪生光,楼阁绘彩。
她进门时,时寒启只着青色单衣,斜依榻上,眉眼含笑地望了过来,颇有几分风流态度,与战场上的黑甲将军完全不同。
“事情处理完了?”时寒启柔声道,亲手斟了一杯茶,递了过去。
丫鬟婆子们悄无声息地退了。
“还未。府里沉寂了两年,如今咱们回来了,不少规矩都得重新立起来。再说,年后,雅儿,微儿,云儿,容容都要回来……事情还多着呢。”谢氏接过茶,饮了一口。
“这些事先不急。这段时日殿下和诸多大臣都在处理旧事,筹备新朝,待登基大典过后,又是封赏,还不知是什么章程,就怕现在是白忙活。”时寒启笑道,又吩咐外间的丫鬟端来端来清汤小菜,“我知你讲究过时不进,但劳累一天了,好歹用些清淡的。”
丈夫贴心,谢氏也不是不通情趣之人,又叫丫鬟送来丈夫素来喜爱的,夫妻二人吃着,烛光辉辉,温情脉脉。
一切收拾妥当,时寒启搂着妻子,一双锐利的眼睛在黑暗中异常温和。
谢氏把手探进丈夫里衣中摸索,没有发现多的疤痕才松了口气,“如今四方平定,新帝回朝,不会再有大的战事了吧。”
时寒启本来被妻子温热的小手抚摸得有些情热,听她这样说,心中有愧,便握紧她的手,道:“应当不会了,不会再让你担惊受怕了……以后,我就在家好好陪着你们。”说着,又想起幼女,担忧道:“太医说,浓浓身上没有大碍,只是以后有什么贻害却不清楚了。”
谢氏本是好强坚韧之人,此刻靠在丈夫身上,听他提起幼女,一时红了眼眶,恨道:“宋平远好生卑鄙!战力不敌,竟拿小儿威胁……可怜我的浓浓,受了这般苦楚!”
时寒启搂着妻子,任她用眼泪宣泄连日的委屈惊怕,闭上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
月光雪辉从窗棂中照进来,安抚着每一个熟睡的人,净化着每一寸染血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