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四章 ...
-
青伶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
忠义趴在八仙桌上睡得口水也流了出来,青伶轻轻走过去,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的身上,坐在他身旁,定定地瞅着他。当初就为了偷一个烧饼,见他在街上被人打,一时看不过去,就伸了援手,用钱财打发了那帮人,没想到自己无意中行的善举,竟然换了一颗热心,本来孤苦无依的生活,也得了一个陪伴。
果然是孤苦无依啊。死了亲人,死了朋友,死了爱的人,再风光的日子,不也是孤苦的吗?
早知道那个人要死,就不用藏着真心了,藏得那么苦。
早点死了也好,如果头被当众砍了,要高高挂在城墙上,他那么高的心气儿,怎么受得了?
死了好,被炸成粉末,干干净净的,不给别人唾贱的机会,和属于他的时代一起消逝,一了百了。
了是了了,可剩下他,还得继续活着,带着彼此的遗憾,活在埋葬他的时代里,继续着孤独,继续唱戏。这戏,还能唱多久?
想快些谢幕。
听戏的来了一场又一场,走了一茬又一茬,唯有他,永远都得站在那里,感谢他们的捧场,忍受抛给他的背影。
谁能回过头看看他,如果谁能停下来,回过头看看他,一定不会忍心再离开了。
他这样的男人,绝望的时候,痛哭的时候,连男人也会不忍。
谁又会再爱他,他又能再爱谁?
那个人回来了,那个人,能给他他渴望的吗?
忠义打了个冷颤,才知道自己睡着了,睁开眼睛看着青伶正怔怔地看着他,脸上凄楚,忙问:“爷,您怎么了?又受委屈了?是不是那些军爷又。。。”
“忠义!”忠义住了嘴,看到青伶眼里的闪烁,慌了,“爷。。。”
“忠义,革命过后,有几年了?”
忠义摸不着头脑,只觉得爷今天很奇怪,“几年了?有四五年了吧。”
青伶僵直着身体,凄然地说道:“是五年。忠义,他死了五年了,到了冬天,下大雪的时候,就正好五年了。”
忠义知道他又想起往事了,心中一酸,忙安慰他:“爷,死就死了,活不了了,可您还活着,您得好好活着,他泉下有知,也一定希望您好好活着。”
青伶嗫嚅着:“是呀,好好活着,他不能活,我得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慢慢站起身,拿起帽子,“忠义,你快睡吧,我也去睡了。”
忠义担心他又犯了癔病,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就找开了话题。
“爷您今晚上唱得如何?那军爷。。。”
“那军爷。。。也确实只来听戏,没安歪心。”青伶接过他的话,荀邑轩的事,他不想说。
荀邑轩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很好,成了大都督的女婿,那个人却死了,时势造人,时势也能毁人。
自己又算什么?
“过两天,我得去赴个堂会,你帮我打点一下,胡经理到时候会差人过来。”
“爷要赴哪家的堂会啊?”
青伶顿了顿,说道:“就是那位军爷,荀督办的府上。”
西直门大街的康王府,如今入了新主。
新主就是荀德瑞荀督办。
看着这座旧日的王府,荀一忽悲忽喜。当初黎副总统给他亲点了几处宅第,后海北沿的成亲王府,太平仓胡同的庄亲王府,以及这座西直门大街的康王府,他独独挑中了这处。
这座王府,承载了太多的回忆。自打搬进这里,记忆的闸门不可遏止地被拉开了。
王府原来很多的物什还保留着没动,一草一木,一字一墨,都能勾起无限遐思。
十年前,因为它的主人,他失去了那个人,十年后,他又成了它的主人,做了这里的主人,他就能成为那个人心中的王吗?
这十年来,他就从来没忘了他,就像他从未忘记过京戏。
赶上维新洋务的风,留了洋,回了国,参了军,一点点处心积虑地往上爬,立功、受赏、得到督军女儿的青睐,做了督军的乘龙快婿,军中的地位就更稳固了。
几大派系军阀相争,督军的野心大,作为眼线,他被派到了北平,作为督军东北势力的延伸。
重回故里的原因是复杂的,于公,是为了效命,于私,是为了寻人,寻那个人,寻那个,他无论如何努力,也把握不住的男人。
这么多年了,不晓得他还在不在人间,在不在唱戏,不管了,只要他还在唱戏,他就一定能找到他,找到他,然后。。。然后怎样呢?十年前他是败了的一方,现今赢了的一方也一道成了历史了,究竟谁赢了?
“李副官,跑一趟中和戏园子,问问那儿的老板,杜青伶杜老板什么时候有空儿,下个帖,请来唱堂会。”
李副官从荀督办手里接过马鞭和军帽,毕恭毕敬的应承着。
他很年轻,不超过25岁,人长得威武方正,浓眉大眼,却不粗糙,脑瓜子活络,办事麻利,深得荀一的赏识。
除了卓绝的才能,荀一看中的,还有他的眼睛,没错,就是这双眼睛,跟那位王爷太像了,虎瞳,慑人的光芒,荀一第一次看到他,他还只是个挑水烧饭的小兵,能有这样不容忽略的眼神,和那人相似的容貌,轻而易举地勾起了荀一的心病,好胜的心。
既然比不过他,就让他听命于自己,把他当成他,提拔他,重用他,栽培他,然后。。。冷眼看着,看他能到什么地步,能不能再一次凌驾于自己之上。
李副官猜不透这位督军身边的大红人。
明明于自己有恩,却连施恩也是冷冰冰的,让他感觉不到丝毫温暖,想感激他,却又不自觉地在他面前,提起十二分的戒备心,总觉得,他越是捧自己,自己将来就摔得越狠。
很明显,荀督办一到北平,就马不停蹄地找那个戏子的场,绝对不只是喜欢京戏这么简单。从头至尾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上的人,他真正感兴趣的,是唱戏的人。
要搞堂会,只请那一个角儿。
本来,同是吃喝玩乐,有人讲究品位,有人讲究排场,有人重面子,有人图实惠,男人,又是有权有势的男人,讲究些个也无可厚非,可他单单就是爱听戏。有时候,他也捉摸不透,像督办这样正当壮年的男人,不好女色,不好吃喝,不好嫖赌,就是爱听戏唱戏,还真是少见。
说他是痴戏,但他只要听那位杜姓角儿的戏,这样的痴,少见。
李副官和胡经理商妥好了,就定在下月初一,在康王府里办堂会,也派人到南半截胡同下了帖子,对方无异议,签了合约,定了包银,就等着日子一到,角儿来。
只定了一出,贵妃醉酒。
毛头会咿咿呀呀说些不清不楚的音了,挥舞着四肢,瞪着大大的眼睛,管青伶叫妈妈。青伶很开心,可又对他只会叫自己妈妈感到困惑,教了几遍叫爸爸,也叫不出来。
“忠义,他怎么只会叫我妈妈?”
忠义正在井边洗衣服,笑着说道:“小孩儿都先会叫妈的,这有什么稀奇的?叫爸还得晚些呢,以前我弟弟就是这样,您急什么?”
青伶把毛头抱在怀里左右摇晃着,想摇他睡着,可是毛头却越来越精神,小脖子可灵活,青伶朝哪边儿晃,他的头就朝相反的方向动,青伶满头冒汗,手忙脚乱。
“可我又不能当他妈,他叫妈叫习惯了,以后改不过来口可怎么办?”
忠义用胳膊擦擦鼻子,肥皂泡蹭在鼻尖上,毛头瞪着大眼睛瞅着他,突然就乐了,青伶扭过头,才看到忠义鼻子尖上的肥皂泡,也跟着笑了起来。
“忠义,鼻子,鼻子!毛头都笑话你了!”
忠义低下头擦了鼻子,放下手里的衣服奔了过来,想呵毛头的胳肢窝,青伶连忙躲开。
“你手冰凉的,别碰他了。。。你说,他以后要总管我叫妈,可怎么好?”
忠义心里突然一动,冲青伶眨了眨眼睛,“他要是叫你妈,那就叫我爸好了。”又补充道:“反正这院里,除了您和我,也没别的男人了。”
青伶猛地一颤,悄悄瞟了他一眼,他正专注地逗毛头,只当自己是多心了。
“堂会的事儿,安排好了吗?”
想转移话题,抹去尴尬,装上糊涂。
“安排好了,下个月初一,暂定了贵妃醉酒,至于要不要唱别出,要看军爷有没有意思额外再加了。”
“下个月初一。。。不就是后天了?”
“正是。”
“也好。到时候。。。你和毛头都去吧,省得在家待着,我不放心。”
不是不放心,而是不想让对方觉得,这么多年,自己还是一个人。有儿子,有家臣,有家,自己过得并不凄惨。
“那敢情好,康王府我倒很想去看看。。。”
忠义心里盘算着,主子以前爱过的人,爱过的地方,自己怎么也要走一遭。
还有那位军爷,这么急着要主子去唱堂会,恐怕没安好心。
他得看着主子,别又让人欺负了,他是他的家人,他却是他最在乎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