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赵跟跟（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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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国力出院之后，家里除了存款少了几个零，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初始的状态。
柳楚涵回到家，晚饭已经做好了，姐姐柳叶子也在，她似乎心情很好，招呼了一声：“楚涵，洗洗手快来吃饭。”
柳楚涵搁下自己的包，洗了洗手，饭已经盛好放在桌上了。她吃了几口，想起那个给他们送了两个月饭的赵志林。
对于柳楚涵来说，赵志林真是个怪人。
她一直把他当做长辈来看的。一次，她在楼下买了几斤苹果，刚提着没走几步，就听到老远有个人朝着她吼道：“我来帮你！我来帮你！”柳楚涵看到赵志林从电梯口跑了过来，他的姿势极为别扭，甚至有些难看，声音也有些奇怪，总之是让柳楚涵感到十分惶恐。
跑到她跟前，赵志林一把夺了柳楚涵手中的苹果，嘴里还喘着粗气：“我……我帮你拿。”
柳楚涵被他这样一夺，手有些疼，却也只好点点头说谢谢。走了没几步，赵志林忽地大声问：“你……你爸爸好些了吗？”
“哦……”柳楚涵被他一惊一乍震到了，不由得顿了顿，“好很多了，应该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那你认识我吗？”
这个话题转折得十分突兀，柳楚涵一时之间也没有反应过来，不由得“啊？”了一句。
“你想……不想得起来，长福村的……赵志林？”
赵志林应该不是什么特别的名字，长福村也是很久远的地方了，柳楚涵尴尬地笑了笑：“对不起，我对小时候的事，都是记不太清的……”
赵志林的眼光明显地一暗，提着苹果的袋子在他脚边擦得砰砰作响：“没事，我……记得你。”
听到这句小声的嘀咕，柳楚涵不由得瞳孔放大，心里一个大声的“Excuse Me？”，那种初次见他的惊悚感受似乎又回来了一点。这位大叔……这么照顾她爸爸，不会是有备而来的吧？
关于“你还记不记得我”，“我还记得你”，“我就是长福村的赵志林”之类的谈话，基本上就是赵志林和柳楚涵的谈话模式了。
柳楚涵不止上百次怀疑，赵志林是个暗恋她的人。但得知他心智不全之后，也就不再计较了。加上他厨艺极佳，每次柳楚涵都被他的好饭好菜收买。
吃货就是这么没有骨气和怀疑能力。
柳国力出院好几天了，赵志林这个人就像他当初突兀地出现一样，又一下子没了消息。
柳国力扒了几口饭，像想起什么一般，拍了一下脑门：“对了，我还没好好地谢谢小林呢。这次住院多亏他帮忙。”
张楚红接话了：“就是那个小时候在村里，赵在刚家大的那个？”
“是啊，现在他看起来比小时候好太多，竟然是在医院上班的！”
张楚红点点头：“这样说来是挺好的，小时候他那傻乎乎的样子，我估计他会一辈子在山沟沟里呢。”
柳国力笑了笑：“现在这个娃娃有出息了，做饭还很好吃！我把电话抄给他了，叫他随时找我。我也想着，等我腿利索了，就去看看他。”
柳国力和张楚红你一言我一语地搭着话，越说越是回忆到以前在农村的生活。柳楚涵歪过头，小声问道：“姐姐，你知道赵志林吗？”
柳叶子点了点头：“不就是隔壁那个小山包上的赵志林么，我还记得他以前经常背柴到我们家呢。”
柳楚涵若有所思地吃着饭，看来那个赵志林真的跟自己小时候有什么关系，可是她对小时候的事，本来记得的就不多，那些人，那些名字，更是生疏了。
罢了罢了，想不起来就不要去想了。柳楚涵就这样，让过去的事随风而逝。
只是那时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以为平凡得不足以铭记的生活，在别人的回忆中，又是怎样地深刻。
又过了一个月，柳国力的腿伤好得差不多，已经能够正常地出行了。他找出走亲访友时才会穿的大衣，穿上皮鞋，慢悠悠地逛街，准备去买礼物，要去看看赵志林。
“这小林，我们说好的，他要来我家，结果他到现在还不来，只有我主动去看他了，顺便和他喝点小酒。”
柳楚涵看到爸爸兴冲冲地出门，也为他找回一个朋友感到高兴。然而等她下班回来，却看到爸爸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阳台上，点了一只他早已戒掉的烟。
“爸，今天不是去赵志林那儿了么，怎么……？”
话还没问完，柳楚涵就被妈妈拉了过去。
“别惹你爸了。”
一问才知道，这赵志林在半个月前，突发脑膜炎，已经病逝。柳国力打了好多电话都没人接，到医院去打听，才得到这个消息。
柳楚涵还没有去问，当然，她也没有机会问了，她和赵志林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为何赵志林常常跟着她，看着她傻笑，然后又不说话。
他的出现那么突然，他的离世更是来得让人措手不及。
“那真是人生无常。”柳楚涵感叹了一句，不由得为这个智残长辈叹息。
柳叶子在一边，啃着苹果点头同意道：“是啊，人一辈子，到底是图的什么呢。”
赵池跪在赵志林的坟边，坟头的土还是湿的。心中的悲伤、愤怒、悔恨……各种感情轮番在他的心头走过。
他遵从赵志林的遗言，把他运回老家埋葬。赵志林断气的时候，赵池正在飞机上。他开始以为是普通的感冒，魏鹏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这样跟他报告了。可是没过几天，就烧进了重症病房，一诊断才知是脑膜炎。得知这个消息，赵池心急如焚，生意不谈了，立马订了机票。就在转机的时候，飞机延误，赵池不认命也不得不等着。就在他飞在北冰洋的上空，打开邮件，里面只有简单的一行字：大哥去了。
赵池瞬间就像掉了两个魂魄，坐在飞机上动弹不得，盯着屏幕的眼睛怎么移也移不开。
回来料理完赵志林的后事，亲戚朋友该吊唁的吊唁，该问候的问候。来了，散了，现在只有一个赵池坐在光秃秃的坟头旁边，还有一个不离不弃的魏鹏。魏鹏站在一边，什么也没说，就静静地守着他。
赵池坐得有些冷了，嘴唇因为长期没有喝水而干起了壳。他头也没抬，低声问道：“我爸来了吗？”
魏鹏愣了一会儿，才反应到老板发话了。他平静地回答道：“这几天都没有看见赵老先生，按照老板的吩咐，我每天都给他打电话，可是老先生一直无法接通。”
听完这话，赵池瘫坐在坟头，又哭又笑他抬头望着有些灰蒙蒙的天气，满口的无奈：“这老头子，估计又拿钱出去花天酒地了。”
看到情绪如此失落的老板，魏鹏的心也是揪成了一块儿，他镇定地问道：“老板，要我去找老先生吗？”
赵池眯上眼睛，抬起他占满了泥污的左手，做了一个否定的姿势。他的指甲被冻得发紫，手背上青筋凸起，像是他汹涌暴怒又伤痕累累的内心。
魏鹏点了点头，不说话，不打搅他的心情。
两个人就在这荒凉的矮山坡上一直待到天开始发黑。
两人踉踉跄跄从山上下来，夜已经很深了。赵志林打量了这个在夜色中十分安宁祥和的村子，一切似乎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似乎又不是。借助微弱的手电筒光，他找到童年时住的那个家。房子已经被风雨摧残得不成样子，墙也被打烂了两面，门边的桑树长得枝桠太多，一副面黄肌瘦的样子。另一边的芭蕉树长得密密麻麻的，干枯的芭蕉叶悬挂在中间，一副残败的景象。只有后门的那块土地，不知被谁偷偷拿去种了，里面还长着一片绿油油的大萝卜。
此情此景，赵池忽然有些想痛声大哭，可是等心情到了脸上，只是深深地皱了皱眉。
他回过头，轻声叹道：“魏鹏，我们回去吧。”
回到公司之后，连续一周，赵池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照常上班、开会。
魏鹏也以为老板看得开，放得下，心里也算好受了一点。然而一周过后，赵池却说他要放假一周。看到他疲惫而空洞的眼神，魏鹏这才明白，有些伤痛，即使不需要装给别人看，仍旧需要自己去背的。
赵池拿着那把赵志林家的备用钥匙，开了赵志林的家门。房子是五年前他替赵志林买的，还是十分新的样子。冰箱里堆满了食物，橱柜里还放了几坛他新做的泡菜，桶里的米也是满满的。
小时候哥哥虽然傻，但总把最好吃的留给他。等他有钱给哥哥的时候，哥哥或许是为了填补童年总是吃不饱的遗憾，厨房总是满满当当的，而他为了不辜负食材，他做的饭菜是相当地美味。
赵池把手伸进米桶里，心如刀割，泣不成声。
他似乎一直在愤恨中长大。妈妈很年轻的时候，他还没开始记事的时候就得了胃癌痛苦地死去了。哥哥是个傻子，最后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务农了。爸爸是个抽烟喝酒还喜欢到街上打牌赌钱的人。他当初恨死这样的家，更恨屈居在这样的家中的自己。
哥哥的存在，总让他遭受别人的哂笑，但哥哥偏偏对他很好。他朝哥哥扔鞋子，哥哥还跑过去抱起鞋子，心疼着不要摔坏了。
小时候没钱交学费了，哥哥就不读书了，并且开始蓄头发。一个傻子，蓄了头发，更是招人嘲笑。谁知在没钱的时候，哥哥把那一头女人般乌黑的秀发剪去卖了，还能换点钱接济生活。
谁说哥哥傻呢，他可会想办法了。
哥哥摸着自己的光头回忆到，当初他还记得，妈妈也是这样换钱的。
从那个时候起，赵池就不再怨天尤人了。
把泪吞进肚子里，他一路奋斗到现在。就在他长大成人，好不容易把家人带入美好新生活没多久，哥哥却不在了。
赵池一想到这儿，心堵到了嗓子眼，让他难以呼吸。
现在的他，似乎又回到当初那样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的状态。他无力地趴在桌子上，猛然发现了桌上一个花花绿绿的大本子。
赵池伸手拿了过来，才发现是哥哥做的一个菜谱本。
封面上歪歪扭扭写着一个大大的“菜”字，而本子的第二页，右下角写了一行字：给柳楚涵。
又是柳楚涵。
赵池继续翻看里面的内容。由于赵志林读书认字有限，这个本子里的诸多食材，都是画了简笔画来代替的。要什么食材，什么调料，都用不同的简笔画和不同的符号来表示。这大概费了他不少的心思。
这个柳楚涵到底是何方神圣，对于哥哥到底意味着什么，赵池没有去深究过。但只要看这本菜谱，就能猜个大概了。
他开始追溯往事，挖掘零星的回忆。那时他们读的同一个小学，他比她高三个年级。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哥哥那个时候还在读一年级，哥哥已经读了三个一年级了，语文数学还是不能及格。哥哥常常是被同学嘲笑的对象，但碍于他那时候长得人高马大，也没人敢当着面欺负他。
他上学从来不跟哥哥一起走，哥哥似乎也懂得他的心思，也没有强求。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跟哥哥补习一下，尽管他常常是年级的第一名。就在这一年，哥哥的成绩忽然开始变好了，语文数学能够及格了不说，有时还能考上八十几分。老师也在家长会上说了，说哥哥的成绩终于能接着读下去了。
赵在刚似乎也发现了自己的傻儿子开了窍，便问了他的独家窍门。赵志林嘿嘿地笑了笑：“是……同桌教的。”
“同桌是谁啊？”
“柳楚涵。”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柳楚涵的名字。
“那你得好好感谢人家。”这本是赵在刚的客套话。大人都是这样，客套惯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记得的也没有多少。
但这些话却被赵志林记在了心上。
赵池和赵志林到山上背柴的时候，他每次都会留下一捆不背回家。这样多干了几次后，赵池忍不住好奇，一次就跟踪哥哥去一探究竟，跟着跟着，他才知道，哥哥背着柴到柳楚涵家感谢去了。
这样一来二去，赵志林除了背柴，还挖红薯，扛土豆，采莲藕……最后俨然成了柳家的帮工一般。
那个时候，看到找事做还乐呵呵的哥哥，赵池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一直都不太懂。
直到赵志林读二年级的那个寒假，赵池看着他辗转反侧一个晚上没有睡着。天还没有亮，赵志林的眼眸却很是明亮。赵池见哥哥从床上坐了起来，吓了他一大跳。接着，赵志林翻箱倒柜，像抄家一样找着什么东西。最后终于在一个盒子里找到了一只手掌那么长的铅笔，他如获珍宝，鞋子都没穿，拿着它就飞奔了出去。
赵池心里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顾不得天寒地冻，胡乱穿了鞋，抓了一件大衣就跟了出去。
他看到笨拙的哥哥飞跃山包，越过高低的田埂，跑着、跳着。赵池平时完全跑得过哥哥，到了这时，追着他竟然有些吃力。他跟着哥哥来到了柳楚涵的家门口，房内一片黑洞洞的。
“哥，你干什么呢？天都还没亮呢！”
赵志林仿佛聋了一般，并没做理会。他疾步上前，敲着柳楚涵的家门，喊着她的名字，可是门内安安静静，一点人声都没有。
“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还没问明白，赵志林又开始发足狂奔。
看过哥哥发傻，却从没见过他发疯。赵池的内心掠过一丝害怕，可是他还是要跟了上去，血浓于水的反应，大概就是这样吧。
他看着哥哥光着两只大脚丫，在乡间小路上狂奔着，一边跑，一边哭喊：“这支笔……笔……还没……还给你呢，柳楚涵……”
原来是柳楚涵全家搬走了。哥哥早就知道了他们离家的日子，所以彻夜未眠。在他有些智拙的脑海中，最终想到他没有还给她的那只短小铅笔，以此为借口，去跟柳楚涵告别。可惜，他想到这个借口的时候，柳楚涵早就消失在村子里了，不见了。
这是他童年的时候，最后一次听到哥哥说柳楚涵。
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一下子让人觉得过了好久，一下子又让人觉得兜兜转转，最后好像都没有绕开命运的围城，仿佛昨天才刚发生。
赵池筋疲力尽，开着车都如坠梦中。他的车不知不觉开到了柳楚涵现在居住的小区，他跟踪了几个月，早就熟门熟路了。
哥哥已经没有了，他想静一静，可是静下来，他又不知道干什么。赵池揪起心脏前方的那一块衣服，脑子胀得仿佛要爆开。
他一直是一个人过来的，没有谈过恋爱，除了一年难得见一面的吃喝赌老爸和傻哥哥，几乎没有熟识的亲戚。因为事业刚起步不久，经常满世界跑，固定的朋友也不太多。是不是因为常年孤身一人的缘故，所以才会动了跟踪哥哥暗恋的女生来摆脱内心的伤痛这种变态念头？
赵池坐在车内苦笑。他掏出手机开始计时，心里默念着：“要是十分钟内，没有看到柳楚涵，就不要再跟下去了。”
手机上的秒表在飞速地跳动，赵池知道，遇到柳楚涵是个低概率事件，但现在的他，做什么都希望能有个解释的理由，好让他的心能够有个过渡的过程。
然而老天似乎在和他开玩笑，他盯着小区门前的那条街，手中的秒表跳到了九分钟时，一个身穿红色大衣的女子从小区里面跑了出来，不到一会儿，钻进了对面的小超市里去了。
赵池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关掉秒表，从车内走出来，将信将疑地朝着那家超市走去。他刚走到超市门口，不一会儿就看到那个红衣女孩儿拿了一包盐出来了。
她以前毛茸茸的短发已经快长到肩上，但稀疏的刘海下，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仍旧清楚地告诉他，没错，这是柳楚涵。
这一刻的赵池，可谓是百感交集。他不知道这种感受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赵跟跟（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