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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章三十八 沧海横绝 ...

  •   道灯烛风景自宣德楼开始,延伸向各条大道。各类的,像是坐车灯、衮球灯、球灯、槊绢灯、日月灯、诗牌绢灯、镜灯、字灯、马骑灯、凤灯、水灯、琉璃灯、影灯、诸般琉珊子灯、诸般巧作灯、平江玉珊灯、罗帛灯、沙戏灯、火铁灯,进架儿灯、生鱼灯、一把蓬灯、海鲜灯、人物满堂红灯……万灯千盏,遍处生辉,触目皆是,直把月夜变成了白昼。
      梅疏影提着盏新做的灯笼走在宣德大街上。
      牡丹灯笼。
      那牡丹花画的极为简朴,素手画的白描,只在花蕊部分晕开一点红。
      容端随她身后,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他被姐姐从容府赶出来之后,就去见了梅疏影。
      疏影看到他现身在瞿府也不惊讶。
      她拿出牡丹灯笼,说:“那,走吧。”她提着灯笼陪容端走出瞿府,奇怪的是今夜瞿家大部分家丁下人都不知道去哪了。疏影轻轻松松地就绕出瞿府大宅,带着容端往不知名的某处走去。
      她素色的衣摆,轻拂过青石街。容端在后面看着。
      我是真的想你,才去找你的。
      我只能有你,你也一样吧
      疏影。
      “关于,你上次跟我说的怨毒的事,我想过了。”疏影开口道。
      “……”
      “比较起,这世界上有些人能得到自己最爱的,还有些人却只能凑合,实在是件极不公平的事。而既然知道这世界上有些人确是能够实现心愿,那么去追求最想要的,并不是不可原谅的事。没有任何道理,去逼迫那些选不到自己最爱的人,去选那些自己其实并不乐意选的。”疏影淡淡说道,一面说,一面继续朝前走。
      “因为自己已经得到了最好的东西而心满意足,因为自己已经放弃去追求而心甘情愿,这两种人才对于仍旧执着的人,加以苛责,以为自己才是唯一正确,这是很过分的事。”疏影说着,站住了脚,回过身来,她对容端道:“所以,上次你说的那些话,我理解了。”
      容端吃惊地望着梅疏影,看着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又转过身去继续朝前面走。那你是哪一类人,还是你已经打算超然脱外,再也不在乎了!?
      “到了。”梅疏影轻举灯笼,照亮前方小径。
      “到了什么?”
      “你家。”
      前方一道白墙青瓦,正是容府。容端看看疏影,道:“你要进我家。”
      “不。”疏影摇头,解释道:“你姐姐回来了。你回去吧。”她话音刚落,突然间自己的双脚就离开地面——她被容端拦腰抱起。一个轻跃,容端带着梅疏影坐在自家围墙上。
      “跟我一起去见姐姐吧。”他说。
      “……你这是恐吓。”梅疏影摇了摇头,轻弹微尘。
      “可能是一个人实在太寂寞了,连城,我还是想……”
      “……”闻言,疏影沉默了一会,咬了咬下唇,仰头道:“好啊,你求我啊,你求我我就答应你。”
      “……”
      何必呢,我们两个要是,早十几年就已经……何必到了今天。
      “……你还是再好好考虑吧。”疏影慢慢挣脱开那个人的臂膀,道,“你现在只不过是走累了,想找个地方歇歇脚,才找上我的。
      “你不信?”
      我为什么要信。
      她沉默了一会,轻声说,“不是,可能,只是因为,我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丫头了。”沉默了片刻,她又说,“……到底,你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唯有一笑了之,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真’,一旦当真便真是万劫不复。
      这个道理,她再明白不过了。
      可是面对现在执着的那人,脱身不得。
      “……好吧,”梅疏影叹了口气,道,“你待会从这进去,到你的房间里,想清楚。我就站在大门那里等你,要是你还想见我的话。”
      “……我开门迎你。”
      疏影定定看着他,“好的。”她说,便抬起牡丹灯笼,吹熄了灯火,纵身跳了下去。
      她稳稳落在地上,连步形也不乱。
      这种高度,根本难不倒她。
      容端看着梅疏影朝着他家大门走去,从黑暗之中走向光亮之处,看着她长长的衣摆在地上轻轻摆动。
      他翻了个身,就落进自家院子。
      他熟门熟路,院落里静悄悄的,长廊上一个下人也没有,连阿四也不知道跑带哪里去了
      只是,轻轻摆摆,挂着牡丹灯笼,五步一个,十步一双。
      容端大皱眉头,正暗暗诧异着,却又像是被什么吸引般朝自己房间走过去
      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容端没有任何障碍地走到了
      他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他愣住了。
      床上躺着一个人。
      那是自己。
      受了重伤的样子,胸口包扎过,白色的绷带晕开浅浅的红色。
      就好像,曾经有人用刀插入了那里。

      “大小姐,门外有个女子求见。”大厅里,容家所有的奴仆都侯在那里。听见这个来报,容华连声道,“快,快让她进来。”她本焦虑地站在大厅里,此时闻讯转一圈,又慌忙迎出门去。
      站在容府门口,清风拂面的女子,正是梅疏影。
      容华快步走向梅疏影,左看右看焦急道:“我弟呢?”
      “我叫他回去了,如果顺利的话,这次他将回到自己的肉身。”
      “真的能顺利么?”容华语无轮次道,“你知不知道今天下午我看见俩个弟弟好不混乱。”
      疏影伸出手,抓住了容华的双手,安慰道:“没事的,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了。庄生晓梦迷蝴蝶,只是一时的迷乱而已。”
      那天晚上刚开始的时候,她本也没有认出那是容端的生魂,可没想到他竟然能看到长妈妈的死魄,于是那个时候她就知道,回来见她的,不过是一个迷茫的鬼魅。
      能相信吗 ,亲眼所见的事实 。
      能相信吗 ,所发生的事实 。
      能相信吗 。
      只是,他为何回来见她?
      她也不甚明了。
      ‘呼’一阵阴风吹来,熄灭了所有的灯盏,唯有疏影手上那一盏扑闪几下,又渐渐幽亮起来,闪着青黄色的光。
      未几,堂内堂外被压迫的灯火又渐渐亮了起来。
      容华面色苍白地看着屋檐上的灯,耳边听得疏影道:“已经顺利回归了,微子启的阵法是不会有纰漏的。容华,接下来的事才是要紧的事。”
      “去看看。”容华惊魂莫定地仍旧拉着疏影的手,似乎也没听见疏影在说什么。
      梅疏影任由这个昔日的敌人拉着自己的手在长廊上疾步走,两人身后跟着一干仆从,“容华,你要把容端离魂的事遮掩下去。”疏影道,“此事万不可为人多知。”
      容华连连点头,突地又在厢门前不远处止步。
      “可是,”她又犹豫道,“我听说京中所发生了一连串命案?那,会不会……”
      “那件事跟他没有关系,”疏影宽慰道,“想必瞿府现在那边已经抓到犯人了。”疏影说着,慢慢松开了容华的手。容华急切地朝内厢走去,走了几步停下来,发现梅疏影站在原地没有动。
      “你不去见我弟么,毕竟……”毕竟是你救他的……
      梅疏影站在原地,摇摇头。
      做梦的事,又岂得真呢,
      见此,容华毫不犹豫地推开厢房的门,推门的时候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与梅疏影的一场谈话。
      “如果你得不到你想要的,你将得到更好的。”
      那我可不可以用最好的,来换那个我想要的。
      那个时候,听到那句‘将得到最好’话的时候,她们两人心里都想到了下面一句:可是我更想得到那个,我最想要的。
      于是那个时候,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笑起来,像是嘲笑那些个不知未来的愚蠢: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会比更好的更好。

      当梅疏影独自一人迈出容府的门槛时,突听得一阵喧噪的喜悦声,她没有回头,只是在迈出去的时候,犹豫了一下,然后,便跨了出去,离去了。
      他曾经给了她短暂的快乐,而她为此付出的代价太高了。
      有的时候,走错了一步,身后便是沧海横绝;还有的时候,时候到了,就再也没有交集了。
      由不得你。

      那道银光落入瞿杰的眼中。
      瞿杰清晰无比地看见眼见百净脸上狰狞的面容,因为太过于惊异,他呆立着一动不动。
      “你还愣着作什么!”突然一声断喝,谢长留一脚踢中百净的手腕,小刀‘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那是从瞿府里随手拿的一把水果小刀。
      百净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只是手指松开,而事实上他的腕骨几乎被谢长留踢断,他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慢慢地把手收回来,面无表情。
      吕调阳带着一拨人赶过来,大声断喝道:“和尚,牡丹灯笼已经搜到了,从你的寺庙里也搜到了证物,你还有什么可说!”
      “……五十年前,有一个书生。这个书生最大的梦想,不过就是再次见到想见的人……然后,然后就过了五十年,好漫长的五十年。”百净慢慢说道,“你们总说要我悟,要如何才能悟得了,就连微子启都帮不了我!”
      “跟他废话什么,不过一个贪生怕死之徒。”连城虽是被瞿府一干家丁押进来,却仍旧昂头讥讽。一想到是百净杀了她干爹,她就恨不得嗜其血肉。若不是这些护院拉着她,只怕她会一刀劈上去。现在见百净不语,连城继续讥讽道:“自己贪生怕死,就利用其它人。”
      “我不是,我只是,明明那个时候,那个时候生魄可以离……”百净先是慌乱,随即慢慢又镇定下来,开口持诵道:“生死修短,岂能强求?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甚始之蕲生乎?」
      众人被他这套说辞说得一愣,云里雾里,瞿杰虽然刚刚死理逃生,却仍旧有精力小声翻译:“……生命长短,不能强求。我那里知道,一个人贪生不是迷惑?我那里知道,一个人怕死,不是幼时流落在外面而不知返家?我那里知道,死了的人不会懊悔他从前的求生呢?”
      “生死的问题,老衲可以来回答你。”突地一把沉稳的声音由远及近,众人循声而去,见一位胡番僧人缓缓而来,他旁边跟着一名少年,背着把青色古剑,正是阿四。
      谢长留的脸色,如果说刚才是难看的话,现在已是凝重到麻木了。
      “我来告诉你,这死后的世界是怎样?人要死的时候,先是四大散空,地散,火散,水散,风散,死后中阴身……”
      “你没死过你怎么会知道?” 百净问。
      “我们的本师释迦摩尼都已经在佛经里说得很清楚了。”那僧人沉稳道,“是你自己书读的不精不细,才堪不破生死的秘密。”
      百净眯着眼睛看着那僧人,道:“你怎么知道,本师不是在欺骗我们?”
      闻言,胡番僧人眼睛竖立,“生和死的问题,你不是想知道么?那好,我来回答你!!”话音刚落,那僧人就已经朝着百净冲了过去,只是眼前一花,他就已经把百净藏在手中的小刀反刺进百净的胸口。众人被这变故吓得面无人色,尚嫙一把抱过瞿杰,咬了嘴唇也不敢发出什么声响。
      “我来回答你,”那胡番僧人冷冷说道,“你现在知道了吧。”
      百净低头看着插在自己胸口的小刀,并不是很深,只是有一点轻微的痛楚而已,这把刀若是留在他胸口五十年,也许就像他浓郁得化不开的执着一样,很痛很痛,日不能寝,夜不能寐。手握刀柄的僧人松开手,慢慢走开,缓缓道:“你所追寻的东西,已经离你远去了,只是一时见到的虚幻空花,只是在那个时候,那个地点看到了而已。时空一旦错落,便是沧海横绝,永远不可能再见到了。”这一刀下去,让百净尝到被他杀死人的痛苦,临死前体会到的绝望痛苦,于是僧人的目光变得慈悲和宽容,言语叹息,“鹤颜白发,垂垂老矣,已经过去五十年了。”
      “五十年,”百净喃喃道,“好漫长的五十年。人世间寻不到,也许在那个世界,可以见到吧。就算是最后,能不能让我再次见到……”他虚幻的目光环顾四周,突然狂喜般地叫唤起来“牡丹灯笼,牡丹灯笼,我终于又见到了,牡丹灯笼。” 众人缓慢地,慢慢转过头去,眼见着一点灯明,由远及近。
      百净欢喜地叫唤着,他自己手握胸口的刀柄更用力地朝里刺去,血顺着刀柄涌了出来,“你来,来接我了么?”最后的最后,他笑着说着这一句话。
      灯火阑珊,那样一个曼妙的女子手提灯笼,顺着曲折的长廊而来。
      牡丹灯笼。
      众人顾不上照看百净,瞪眼倒抽着气,动都不敢动,眼见着那牡丹灯笼行至眼前。
      现在脚下所站着的,是生与死的地界。
      “……你们,都站在这儿干什么呢?”梅疏影提着灯笼,站在长廊上,疑惑道。她看一眼倒地身亡的百净,一双眼睛犹睁大。
      “怎么搞成这样子。”梅疏影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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