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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章十六 魅影憧憧 ...

  •   尘烟卷土,笼内灯火闪烁,梅疏影提着灯笼从湖心寺匆匆下山。
      此时此刻,因百净的问话使她心乱、心烦,一路飞驰。
      方才种种,只是撑出来的自傲。
      每当一个人的时候,便觉得痛苦难熬。
      没有微子启,没有微子启来帮自己,没有微子启的消息,该怎么办,该如何是好?她痛苦而漫无目的地走,从山上走到山下,才终于慢慢收回了理智和思考。她想,现在出了一连串奇异的事情,微子启也不见了。
      为什么微子启还不出现呢?
      他那么强大,会有不测么?
      疏影的手慢慢攥紧了灯笼提杆,脚步渐缓。
      “……牡丹灯笼。”有回声在她前方跌宕,幽长起伏,夜风一般回旋,阴冷而寂灭。
      这里是湖心寺山脚下,阴风阵阵,一个女子立于前方,她长发如垂云流瀑。朝如青丝,暮成白发。
      她身上妆奁不俗,想必生前,也是位家境不错的妇人。
      但都过去了。
      执着,执念。
      疏影没有看也没有只滞下步伐,直视前方,脚下不辍。
      她撞破了那道影子,穿其而过。
      那破碎的东西,慢慢地聚拢恢复,它缓缓回头,看着疏影手中的牡丹灯笼,似有所思,“你是她么?”它这样轻轻问,却又明明白白得摇头,“不,你不是她”。它这样说完,又转过头,继续等下去——山野之间,人迹罕处,必有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如果不小心看到了不该看的,千万别让它们知道你已经看见了它,否则的话,它会跟上你。
      疏影终于呼出一口气,她此刻手提牡丹灯笼,比平日要凶险百倍。
      平日躲人,今时避鬼。
      值得么?晶莹如玉的指甲滑过灯笼提杆,不由在风中微愣。
      可是,已经晚了。
      更何况,执著于所得所失,付出与回报,根本就是,还放不下。
      她这样想,转身上了一个山道,转身的时候,后面又跟上一个影子。

      日轮的力量正在慢慢消退,暮轮的力量倾袭而烟笼。
      那道影子静静跟在疏影后面,无声无息。
      疏影停了停,那道影子也停滞了,疏影继续走,它又跟上了。
      一前一后,穿越空气,树荫,日暮,冷风。
      穿越山路,尘土。
      穿越生,与死的界限。
      它在疏影身后开口道:“你在绕道。你故意的。”
      梅疏影没有回答,继续走。
      “你的灯笼画得真好看。”它继续低语蛊惑道,“我知道你看得见我,你就继续走你的路吧,别再绕了。放心,我不是被牡丹灯笼吸引来的,我只是,”它迟疑了一下,停顿了一下,“我只是想看看他。”
      疏影脚下一滞,又继续走。
      看看,她背对着那影子嘲笑,真的只是这么简单?人何其自私,何其固执,顽固到至死也不能安心。那些所有从墓穴里流出来的泪水,都是为了未能说出的话,为了未能做的事。
      她走到河边。
      水气弥散,风声唳然。
      渡河的船还没有到,梅疏影立在水边,慢慢举起了手中的灯笼,水浪浅浅涌上,仍让她看清自己的影子,及身后跟着的,魅影。
      那是一个女子,疏影从来都没有见过。她样子普通,是那种跟你面对面走过也不会留下印象的人。
      但她现在是鬼魅,如影随形。
      疏影的眉头微蹙。
      “……夫人你要渡河么?”渡头的船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船撑回来了。那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他撑着船慢慢靠近了梅疏影。
      疏影把目光从水面上移开,看了船夫一眼。那男人不自觉地低头,压了压蓑帽,盖住了憔悴的面色。
      蓑帽下的双目布满血丝,疲惫不堪。
      河边的水一层一层地荡上来,湿了疏影的裙角,有如记忆中一般。疏影盯着那船夫,敛了敛眼底的光。
      原来,如此。
      “要。”她回答着,迈步上船。
      船夫猛地用力一撑杆,船驶离了岸边,一荡一漾,朝河中心去。
      长烟落日圆,昏鸦惊影飞。
      “夫人拿着灯笼,咋不点呢?”船夫背对着疏影问。
      “也对,为何不点呢。”疏影说着,便将灯笼笼在袖中,磨蹭了一会,微光忽闪,灯火便一点一点明亮起来。灯笼上所画的牡丹,本就是由内向外层层渲染,此时借了火光,便如加重色彩,由蕊内青黑转为郁红,朱红散发,点染沿边。
      此时竹筏行至苇草,或有遮掩,萤火忽闪,如花颤动。
      疏影手提牡丹灯笼,回过头来,跟那女子打个照面。那鬼魅就跟在竹筏后面,慢慢逼近。
      近到疏影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唇角微翘。
      她笑了。
      诡秘而扭曲。
      在疏影的身后,那个船夫慢慢从水中抽出竹竿,突然朝疏影横辟过去。
      “呲——”疏影甩发回首轻抓竹竿,借力还力。重心转移带来的移形,让竹筏以疏影脚下为轴心画弧旋转。船夫原本站立的地方立刻向上倾起,他不受控地向前倾倒,跌落水中。
      那男人在水中扑腾,让竹筏剧烈摇晃,几乎覆灭,终于他如同抓救命稻草般挂在竹筏一边。喘息之余抬头,视线所及,竟是一对白皙鞋面。
      梅疏影稳稳站在竹筏另一端。她的双脚落在竹筏最远处,脚尖顶立半踩水,蜻蜓点水,如履薄冰。
      竹筏停滞在河中央,刚才的竹竿已经掉落水中,漂流而去。
      这条河总是给她不好的回忆。
      疏影的目光冷冷淡淡地越过那男人。
      现在那女子就在男人脑后,她低下头,双手抱住那男人的头,侧脸伏在他耳边轻声低语: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那男人抬头,脸上露出诡异的笑,突然他开始猛烈地摇晃竹筏。
      “你会凫水。”疏影问道,她踩着竹筏边缘,四两拨千斤地维持着竹筏的平衡。
      “当然。”
      疏影点头,“这条河上以前的船夫是你什么人?”
      “……是我姐夫。”
      疏影看着他脑后的女鬼笑得狰狞,原来如此。
      十一年前,她咬住了这条河上船夫的脖子,咬断了他颈上动脉。
      原来他还有个妹妹,有个妹夫。
      “我等了你很久,才等到你再上这条船。”那男人说道,而落在疏影耳中,却同时混合着那女人得意的回响:
      我等报仇的这天,等了好久,好漫长。
      “你没在等我。”疏影淡淡说道,“你若真的替你姐夫报不平,早十来年就可以找我算账,你甚至还可以上告官府,但你没有。你什么都没有做。”
      “……”
      “你不敢来找我,”疏影淡淡说道,“你姐夫不过是个人渣。”
      “胡说,”那女子尖叫着,尖锐刺耳,“是你先勾引他的,你个不要脸的娼妇。”
      “你胡说!”男子自仿佛重音般叫嚣。
      “而你比你姐夫还不如。”梅疏影继续对那男人说道,“为什么你现在才想到要替你姐夫报仇。”
      “因为……”
      “因为你妻子最近死了,对么?”疏影说。“我猜你一定一直对你妻子说你要替她报仇,可你从来没有真的想要去做,你只是说说而已。只是随口说说。”
      “他不是说说而已。”鬼魅低语。
      “我不是说说而已。”那男人对着梅疏影诡异地笑,松开了竹筏的手。
      他那样笑着,潜入水中。
      竹筏瞬间倾倒,疏影慢步踩向前,一步一落。“杀我,并不是你自己的主意,你只是一个懦夫,胆小鬼。”当她走到竹筏中间的时候,竹筏稳稳地在水面上微转,萤火虫的微光围绕着她打转。
      “她死了。你本来以为自己解脱了,可谁知道她却如噩梦一般在你身边、脑海里徘徊,你夜夜在梦中见到她逼问你为何不杀我。你解脱不得,只得动手。”
      “不。”那男人突地从水中钻出,“是我自己……”
      就在那瞬间,梅疏影高举牡丹灯笼。微光闪萤,那男人的脸跟水中倒影如此接近,死去的妻子的面庞就在身后。
      他的眼睛瞪开,此刻他已经不再看着梅疏影,他在看着自己本不该看见的东西。
      缓缓回头。
      粉红色的骷髅靠在脸颊旁,近在咫尺。
      “啊——”男人尖叫一声,迅速沉落水底,几串沫花气泡在水面上翻腾,随即平息了。
      “不——”那女子瞬间化为瘴气,钻入水中。
      疏影站在竹筏上,看那沫花水泡渐渐平息,水波微澜,归复平息。
      默然不语。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鬼凄长厉,破水悲鸣。那女子水中化影,她的脸扭曲变形,“你——”
      疏影看着那张怪异的脸,淡淡道,“是你吓死他的。”
      “是你——”一声厉啸,鬼影四散,铺天倾袭。
      “啾——”疏影把灯笼递到唇边,吹熄了灯火。
      此刻暮色四合,暗影憧憧,天色更昏沉了。
      蝉声切切。

      待梅疏影终于上岸,慢慢走在山道上的时候,山风逐渐把她浸湿的鞋袜裙脚吹干,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远远地可以看见自家的院落,便安心抬头隔着山花摇望过去。
      容端正站在院门口。
      那一刻,脚下一顿。

      所有从墓穴里流出来的眼泪,都是为了未说过的话,为了未完成的事。
      泪流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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