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影，月之梦》太子姬

1、第一章

　　有人说，在这个帝国与联盟同样衰弱的时代，军队存在的意义就在于装点门面和干些见不得人的私底下的勾当，比如给任性妄为的王储擦屁股，或者充当政治牌桌上的炮灰。
　　而事实上，我想说，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认为，军队本身是一个强有力的集团，不可能，也不会是某种官家子弟的后花园，帝国文官的垃圾桶一样的东西。我们当然和别人想象的不一样。但纵使外面的人对我们有着种种猜想，却不妨碍于军队建立它自成一体的系统，森严的等级，和特别的文化。
　　比如说，关于皇帝陛下下达的这条最新指令，是在食堂的餐桌上被我们完成的。
　　我记得自己坐在爆炒青豆窗口对面第二排角落里的位置上，这个位置很隐蔽，斜前方有一根圆柱完美地遮挡了大部分的目光，安静、不受人打扰，值得一提的是墙上还有一个小风扇，刚刚好能吹到这里。其实食堂里每一排都有一个风扇，但它们中的大部分都濒临退休，几乎不能满足每天都满头大汗的士兵们的需求。刚刚好这是足够年轻的那一个。
　　我来的不算早，带走最后一根鸡腿的时候还听见了排我后边的士兵的哀嚎，但我无动于衷，又点了两串牛肉。
　　想到上个月发下来的餐劵快过期了，我决定明天整理一下仪容仪表出门吃饭，如果运气好的话没准还可以打包两个菜回来。
　　我啃鸡腿啃到一半的时候菲尔德坐了过来。我观察了一下他的餐盘确认他应该不是过来抢我的午饭，就埋头继续。老实说我很饿，尽管是和平年代，做着这么一份没有经济前途的工作可真是令人忧虑。
　　“你听说了吗，陛下的指令？”
　　“嗯唔唔？”我嘴里含混不清地抬头看他。这家伙一只手捂着嘴，两眼四处乱看，活像只快被噎死的狐狸。当然是超重的那种。
　　“啊，就是那个，你不知道吗？”
　　我应该知道什么？我觉得自己快噎死了，赶紧把嘴里的鸡肉咽下去，用纸巾擦了擦嘴，模仿他的样子向四周看了看，“哦，我明白了，你是说那个？”
　　这傻瓜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好像他明白我在说什么似的，“对啊就是那个，你想起来了？”
　　我目光真诚地对着他点了点头，“对啊，那个嘛。可是我觉得还好，不是特别难，我想试试看，多少磨炼一下自己，你说是不是？”
　　菲尔德急坏了，我都猜得到在他那可怜的小脑瓜里现在在以怎样快速的运转着以说服我。一滴汗珠从他那抹了发油的整整齐齐的背头上滑下来，他眨了一下眼睛。
　　我的叉子在光亮的餐盘上滑了一下，没有叉住豌豆，我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问他，“呃，难道，你……？”
　　菲尔德一把抓住我的手上下摇晃，“哥们，对不住了，你把它给我吧，求你了。”
　　我为难地说：“可是，这不合规定……私下交易任务被抓到是要开除的。我也想帮你，但是这太可怕了。”
　　他好像快哭了，脸上攃的粉都被液体冲的一道一道，就像戴了一张小丑的面具，滑稽极了。我几乎要咬到自己的舌头如果我不当场笑出来。他的细腻白皙的手，如今手心里满是汗水，散发着臭味和热量，感觉起来倒没有平时那么讨厌了。我发现他今天居然没带手套。同理，我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没有戴帽子。他一定是知道消息后马上赶来的，没准打饭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对不起……”他抽噎着，“我知道我平时对你们不好，时常打压你们，给你们难堪，你一定很讨厌我，看着我这么狼狈心里都笑的发抖了，是不是？”
　　我发现周围的人好像开始注意到了这里的异状，情况往不好的地方发展了。如果今天菲尔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我又哭又道歉又哭着道歉，我宿舍的门槛一定今天晚上就会被人踏断。接下来就是永无止境的吵架，毫无意义的决斗，和没准儿就会出现的大规模械斗。
　　想想我并不讨厌菲尔德，毕竟在这枯燥乏味的生活中他的挑衅倒不失为一个不错的调味剂，或许我早就把他当成老朋友了。监狱看守和囚犯那个意义上的。就算不是，看着一向衣冠楚楚的菲尔德冯齐列今天不带手套和帽子就出门，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在这和一个小小的中校对话，满头大汗手脚发抖几欲哭泣，也够安德烈他们解气了。我想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的。
　　我在尽量不引起别人注意的情况下拉着他坐下来，注意到他因为一向仇视的我主动拉着他的手而不自在极了。“菲尔德，”我的双手包住他那汗津津的手掌，“不是我不想帮你，你干了这么多年应该明白，我不可能放心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去做。正如你所说我们一直关系都不好，这其中的原因你我都很清楚，现在我们不谈过去，就事论事，你能给我什么样的保证？你能让我相信自己不会遭到背叛吗？”
　　他的脸色好了一些，“我能给你保证！”他抓着我的左手，力道大的几乎要让我感到疼痛，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了一叠文件。“这些，和这些，你看看。你都看看！我给你保证！”
　　我用空的右手去翻看文件，同时注意用身体遮挡住从别的桌上射来的目光。我的手快速地翻过这些文字，发现有房屋出售和购买的合同，户口所在地迁移的证明，工资单（为什么有这个？），还有一大叠文件。
　　我抬头看他，“你……认真的？”
　　他气鼓鼓地说，“对，已经做好决定了，我老婆已经带着女儿先走了，我也快了。你们以后再也见不着我了。”
　　我觉得有点不敢相信，再翻了一遍，白纸黑字打印的文件还是连标点符号都没有变过。这么说他真要走了？退役？放弃这份虽然不多但却稳定的薪水？还顺带放弃他高人一等的帝都户口？如果这些文件不是摆在我面前，我一定不会相信，如果今天之前有人告诉我菲尔德要放弃这所有一切离开，我一定会觉得这么说的那个人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
　　“我不会再回来了，”他说，“我受够这个基地，和无聊透顶的生活了。最无聊的还是帝都的那些人，他们才真是不把人当人看哪。20年前还是个年轻小伙子的我一定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会主动放弃自己追求这么多年的东西。没有谁能想得到。”他的嘴角嘲讽地一弯，肥硕的下巴上横肉一抖，“我不会再回来了！”
　　我觉得这句话掷地有声，对于菲尔德来说，这个决定简直是非比寻常的潇洒。
　　既然他已经决定远离政治中心，逃离枯燥乏味的军队生活，去往一个偏远的星域度过一生，这也没什么不好。他几乎不可能回来了，考虑到帝都的户口问题。老实说我很敬佩他的勇气，现在办一个帝都户口上下得打点最少十万金币了（这大概等于一户普通人家几年的收入了，不吃不喝的那种），还要排队。失去了这个他多年前得到的宝贝，他就不可能再回来了，就连想想也不行。毕竟现任税务长官可是号称就连做梦也要上税的。
　　我当然猜得到他想要的是哪一个，如果我此时稍做手脚给他换成我自己不想要的那个，事后他也不可能上诉。他不再能威胁到我。
　　我看了看他，从衣兜里摸出个人终端，输入一长串除了我没人知道的密码之后回答了几个密令问题，把终端最后显示的页面给他看，“那么，你想要的就是这个吧？”
　　终端上的光标发出的蓝光映在他脸上，菲尔德点了点头。
　　我把终端收回来，设置了几个加密信号，桌面上弹出一个对话框，我输入了一个YES，又是一个YES，最后确认，一个纯白色的方框覆盖在桌面默认的水滴图案上。我一只手拿着终端，另一只手敲键盘，头也不回地以常人看不清的速度打字，一行行乱码似的符号和字母流水一样从方框左上角往下倾泻，很快溢满了整个屏幕，并不断翻页。5秒钟之后我才停下，抬头一看，菲尔德正保持着之前的表情看着我。
　　我向他晃了晃手里的终端，此时桌面已经恢复到了默认。“行了。”
　　他看起来很迷惑不解，我示意他拿出自己的终端，他一路戳开各种文件夹和设置，终于在埋藏很深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任务界面。上面安然躺着我刚才给他看的那个任务，当然，此时任务的执行人姓名已经变成了他。
　　菲尔德的嘴张的大大的，看起来非常惊讶我并没有和他的设备连接就已经传输成功，还篡改了执行人姓名。事实上这不叫传输，这是黑客。我想他大概忘记我是技术兵种出身，操作这些高科技设备实在是小菜一碟，我还会修各种大型家用电器，焊接电路板，徒手打造一张外表精美绝伦的复古风雕花木床，如果你家厕所堵了我也是可以帮忙通通的。这年头当技术兵就意味着无所不能。
　　我有些同情地拍了拍孤陋寡闻的帝都土老帽（现在是乡下土老帽了）的肩膀，让他早点休息，这个任务可不简单呢。菲尔德一副被吓坏的样子，带着他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走出了食堂，餐盘都没有收拾。

　　我打开宿舍门的一瞬间感到一个不明飞行物正朝着我的面飞过来，连忙躲过，发现是普拉多的一只谁知道多少个月没洗的臭袜子。我合上了宿舍门。普拉多正在他自己的下铺上捧腹大笑，翘起的右脚是光裸的，笑的抽搐的左脚则穿着袜子。
　　“莱曼中校！”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好呀！”
　　“你好，普拉多上尉。”我把手里提的水果放在桌上，然后发现自己把一堆新鲜的水果和臭袜子、满是污垢的水杯、叠了几层高的外卖餐盒放在了一起。地上更脏。犹豫了一下我决定委屈自己的手臂。
　　“玩的开心吗？”
　　“还好。”我对着他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刚买的水果，吃吗？”
　　他笑的嘴角都在发颤，我实在不想知道他手里那个显示屏上放的是什么。刚出差回来我需要休息，事实上如果不是地上太脏我一定早就倒地不起呼呼大睡了。现在看来还得先做个扫除。可是我又实在累的不行。
　　我推了推他，“我先去冲个澡，水果挂在这里，你自己拿。”
　　他咯咯咯地笑，对我挥了挥手。

　　普拉多是我的室友，男，身高一米九，体重一一九，帝国中部星域人，基地驻守士兵。训练成绩在基地中属中上，但因不明原因长期留守，军衔过个八百年还是上尉。他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
　　当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基地，被负责接待我的人领到这间宿舍门口，打开门的一瞬间，我差点以为他们分配我住垃圾处理房。如果不是我在那堆从地板堆到天花板完美遮蔽视线的杂物脏水污垢中发现了一只支楞的脚，没准就会和带我来的人理论为什么让我住这种根本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
　　那只脚又细又长，小腿骨的线条清晰可见，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观，垃圾场里住着一只大朱鹮。我真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当我前一秒在心里下论断说这里根本不可能有活人居住，下一秒就有一只疑似尸体的脚戳了出来。然后我发现这不是被分尸的那个尸，而是一个真的活人。这个人和他的脚一样又细又长，好像骷髅上挂着零星的肉，鉴于他的身高，体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我读书的时候曾经选修过人类史，据说宇宙时代之前的人类普遍比现在的要矮小、肥胖一些，随着人类进军太空，经过了无数年的演化，太空人类的体型都偏向高瘦。但普拉多还是太瘦了，我很好奇以这样的体格他是如何通过参军测试和军队里每年都要进行的内部阅兵？像他那样躺在垃圾袋上睡的人事不省的样子，该是出现在别的地方，疗养院、精神病院，或者特殊儿童康复中心。任何一个亲眼看见这景象的人都不免怀疑军队制度的合理性以及皇帝陛下的严明公正。
　　负责人向我解释说现在过多的军队人员都流入了这个基地，基地收留了远远超过其环境容量的人数，已经不堪承受了。还说如果不是这里还有一个空床位的话我大概就真的得去睡大厅或者接待室或者天花板了。
　　在他再三向我保证一旦有空位我就可以立刻搬走的情况下，我同意了。然而事实证明当时只有二十出头的我还是太过天真，换成现在，我就绝对不会相信他，就算他赌咒天打雷劈也不。
　　其实普拉多还算是个不错的室友，他的懒散让我吃惊，他时常随性翘掉晨练，睡到日上三竿才姗姗来迟，奇怪的是别人也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带我们的教官甚至都懒得说他两句。然后练上个把小时就该开午饭了，普拉多同样特立独行，我一直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儿吃的饭，每次我回到宿舍时总是看见他以我早上出门时候的姿势躺在床上。如果不是我们恰好是同一个小队的成员，我就会以为他从未来过训练场了。他向来随心所欲，每次提前跑掉的时候倒还记得给我捎饭这样我就不用在食堂里和人挤来挤去。他几乎没什么要求，不像我这些年遇到过的人那样，有的不喜欢宿舍里有饭菜的味道所以你一定要吃完再回来，有的睡眠很浅所以你最好比他睡的更早，有的大半夜还在不停地和女友聊天所以你要拼命克制自己，普拉多对室友没有什么要求。或许只除了一点，这个人要忍受他极端邋遢和懒惰的生活习惯，忍受一天没见就泔水横流的地面，忍受无止境的重复的体力劳动，只除了这一点，他什么都好。
　　有时候我发现他有点发神经，对着屏幕咯咯咯咯笑个不停，他让我过来看，上面是基地某人写给他女友的情书。后来我了解到这个家伙非常擅长收集情报和窥探隐私，虽然他从来不会做什么格外的事情，但他什么都知道。想想在一个堆满垃圾的房间隐藏着一个天才的秘密挖掘者，就觉得军方即使什么都不做把他养起来也是造福社会。

　　今天的水有些冷，我快速地用毛巾擦干身上的水迹，又胡乱擦了擦头发，便把浴巾围在腰间，打开了浴室的门。普拉多在屋子里面冲我招了招手。我凑了过去，水珠从我的红发上滴了下来。
　　屏幕里画面的画质非常糟糕……我花了点功夫才认出来，上面有两个对坐的人，一个红头发的背对摄像头显然是我，另一个人身材矮小，穿着一身绿色礼服，将军肚快要把纽扣撑破了，显然是菲尔德。
　　这正是今天中午我们在食堂交涉的一幕，不知道被谁拍了下来。
　　“咯咯，”普拉多笑着勾了勾小指，“你也太狡猾了！黑心莱曼！”
　　我专注地盯着视频的画面，因为画质糟糕，又只拍到了我的后脑勺，所有他们能拥有的证据不过是一个菲尔德。但菲尔德要走了是确切无疑的，我没有什么价值能让他们再抓他出来拷问。这事是安全的。
　　“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帮忙。”我摇了摇头。
　　“你骗了菲尔德！”普拉多高声叫道，“他是个傻蛋！除了肥膘脑子里一无所有的蠢货！你欺骗了他！”
　　“我没有，”我说，“事实上，如果你真的想了解的话，你就该知道事实真相并非如此。”
　　普拉多对着我竖中指。我站起来，很高兴地发现我的床完全独立于整个糟糕透顶的宿舍环境之中，虽然有了一层薄薄的灰，比起其他地方来却要干净的多了。我爬上床，草草清理了一下就倒在床上，陷入了一个月以来的第一个美梦之中。
　　在意识被黑暗彻底吞没之前，我想，即使菲尔德反水也没有关系，从电子平台上完全查不出操作痕迹，再聪明的调查官也会认为是菲尔德自己搞的鬼，毕竟我们两个的关系是出了名的不好，他是出了名的喜欢找我们这一拨人麻烦。同样，正因为这个原因，如果菲尔德招供是我主动交易给的他，有一整个基地的人可以给他平时的恶行作证。
　　至于普拉多，我是毫不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