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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书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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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于北方,九岁那年随父母来到崧泽,我们家以染布为业,算不上大家,但日子还算富足。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明白,为什么父母要丢下北方的经营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南方小镇,一切又要重头开始,但就算我问,他们也从不回答。
崧泽有一条河,叫青龙河,横穿整个镇子,河的两岸分别有两条街,北面的叫上河街,南面的叫下河街。我们家住在上河街,是一个典型的南方院子,门口小小的,走进去先要穿过一条狭长的过道,然后是前院,三面都有房间,左右两边分别是长工和帮佣的屋子,我们的客厅在中间。客厅旁边还有个小走廊通向后院,而我们家染布晒布的地方,就在后院。
父母在前院种了些花草果蔬,院子中间有个石台,虽然看着秀气一些,但我更喜欢去后院,因为那里可以捉迷藏。我喜欢在晒满布条的院子里跑来跑去,最爱玩的是躲到一块大大的布后面,把自己裹起来,然后听堇儿在后院里一边呼喊“小少爷,您在哪里吖”,一边慢慢靠近,冷不防地一把从后面把我抱住,掀开布,半笑半严肃地说:“下次再这样,老爷可要生气了,到时打少爷板子,您可别求饶。”说完,便甜甜一笑,塞一粒糖到我手里,牵着我的手回房。
堇儿是我们家一个侍女,还在北方的时候就已经跟着我们,这次举家搬迁到南方,有些长工和下人不愿来,多给了些工钱便走了,剩下一起到南方的,大概也就原来的一半人,堇儿就是留下来的人之一。堇儿是除爹娘之外我最喜欢的人,她从不像其他人那样,要么整天干这干那也不理我,要么闲下来使劲逗我,她从早到晚总是围着我打转,陪我说话聊天。就算我去学堂上课,她也会一直送到我学堂门口再回去,而当我回家的时候,她也是第一个在门口迎接我的人。
在我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和堇儿一起度过的,而我之所以会遇到那个书生,也是因为堇儿。
那是我们搬来崧泽的第一个冬天,南方的冬季和北方不同,虽然没有鹅毛大雪,却寒风刺骨。即使穿了很多衣服,也抵挡不住寒意往身体里钻。衣服和衣服之间都像是隔了一层水似的,又冷又腻又潮,这股子潮湿便顺着衣服的纹理与缝隙向皮肤渗透,逐步浸润到骨头里面。那年冬天,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冷得连骨头都在疼。
爹爹在房里燃起了炭炉,一到晚上全家人围在炉边取暖,堇儿则会轻轻地把我搂在怀里,和我讲述这一天她在镇子上的见闻。
“今天,下河街新搬来了一户人家,”堇儿轻轻地说:“是个长得挺好看的书生,不过就是寒碜了一点,身边也没有丫环书童,孤家寡人一个。我走过的时候,那个书生还和我打了个招呼,明明我又不认识他。对了,他还送了我一样东西……”
说着,堇儿从脖子上掏出一圈儿细细的绞花红绳,在红绳下面,系着几颗红色的圆圆的东西,结成一朵梅花的样子,看着像是豆子,可这世上哪有这么艳红艳红的豆子?
“堇儿,这下面系的是什么?”我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改明儿我去问问那书生。”她收起红绳,又把我搂地更紧了一些。
隔天我从学堂回来的时候,老远就看见堇儿已在门口候着,一袭蛾黄衣裳,在白墙黛瓦之下,显得特别好看,就好像开在枝头的腊梅一般。看到我回来,她赶紧朝我走来,拉起我的手就说:“少爷少爷,我今天问过那书生了。”
“问他什么了?”
“我问他这绳子上系的是什么东西。”
“那他说是什么。”
“他说这是红豆,还说……还说……”
“还说了什么呀?”
“哎呀,他还念了一首诗,可我记不得了。”
“他念的是不是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啊?”
“是啊是啊!”堇儿高兴地拍起手来,“少爷您可真聪明,就是这首!他念得可好听了。”
“比我念得还好听吗?”
“少爷念得也好听,可是,就是感觉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这我可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一样。”
“什么时候我也想见见那个书生,堇儿带我去可好?”我牵着她的手,满是好奇,那究竟是怎样一个书生。
“好啊好啊,下次带少爷一起去,对啦,那个书生啊,家里有很好吃的糕点。”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我领进门,进去的时候,还回头朝河对岸望了一眼。
但是堇儿没有带我去,接下来的日子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雨,原本就已经阴冷的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一股湿嗒嗒地味道,更要命的是一下雨,鞋子都湿了,脚趾头冻得起了冻疮。这几天布也不能染,后院里收拾得空空荡荡的,我和堇儿没事的时候就坐在炭炉边取暖,在我们身后挂着浆洗过的衣裳,发出一阵阵怪异的味道。
堇儿也不太说话,就那样懒洋洋地看着炭炉里的火忽明忽暗,这时下人端来一盆煮过的姜水放到我面前说:“少爷,来,泡个手泡个脚,这才刚来南方不久,少爷都冻成这样子了。”
这时娘也走过来,心疼地拿起我冻得通红肿大的手放到掌心里,开始缓缓地搓,一边搓还一边说:“水杉,等下去泡个姜水,如果痒的话,也千万别挠,不然挠破了,这手就好不了了。”
“娘,我的手是不是坏了?”
“不是,你是生冻疮了,”娘笑道:“这里不比北方,冬天湿冷,湿寒侵骨就容易得冻疮,娘已经给你做了一副手套,记得每天都带。等天气暖了,这手也就好了。”
我点了点头,并不知道冻疮是什么,只知道这是我第一次,手上脚上肿成这样,又疼又痒,难受得很。
这场雨一直下了四天才停,第五天我去学堂的时候,路上还是一片湿漉,空中飘着极其细微的水汽,河边光秃秃的树枝上,依旧挂着晶莹欲滴的水珠儿,但街市却是热闹了起来。我撑着伞和堇儿在潮湿的石板上行走,快到桥边的时候,堇儿忽然拉了拉我的衣袖,然后指向桥上。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灰色长衣的男子,撑着一把伞站在桥头。
堇儿弯下腰对我轻声道:“少爷您看,就是他,那个书生。”
我呆呆地看了他半晌,然后对堇儿说:“他长得可真好看。”
我说不出他到底好看在哪里,只是感觉他和别人都不一样,和东街口卖胭脂水粉的王大川不一样,他的好看比他精致;和学堂里先生也不一样,他的眉目含烟如画;和长井街的那个“酒栈西施”更不一样,他不是女人,不妖艳,身上也没有脂粉气……可是,为什么他就是这么好看呢?
我看得有点出神,这时,他好像也看到了我们,在桥上抿着嘴角微微一笑,随即向我们走来。他走到我跟前的时候,这种好看有了更真切的体验,起初在桥上是那种朦胧的好看,而现在则真实的好看,无论是远是近,无论怎么看,都是特别好看,好看得就像……不是世间人们该有的那种好看。
“堇儿,这位就是你说的你家少爷?”他轻软细语,亦是好听得很。就这一句话,我便隐约明白为什么堇儿觉得他念诗好听,我想,那应是梅花初绽的感觉。
堇儿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他便接着说:“我叫青湖,小少爷叫什么名字?”
“水杉。”
“水杉啊,”他又笑了笑,目光停在我撑着伞的手上,“手冻伤了么?”
我点点头,“娘说在南方,只要到了冬天手就会坏掉。”
他听了,先是一愣,接着便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红唇皓齿,眼睛里还泛着星光,真是比刚才还好看。收起笑声后,他伸出手抚摸地我的手指,轻叹了一声好可怜。他的手干净细长,很冰,却没有肿起来。
“我学过一些中药制膏,过两天来我家,我给你些膏药,涂了便会好。”说完,他微微低头,便从我们身边走过。
我回过身看着他的背影离开,恍惚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