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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匪诚旧闻(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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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应寒五岁之前一直在祖母身边长大,由祖母亲自教养,很少见到他的双亲。
当他第一次询问的时候,祖母告诉他,父亲在外为家业奔波,母亲身体不适在寺庙调理,所以才无法陪伴他。
可是事情是这样的吗?那为什么父亲又娶了一位夫人,他又多了一个弟弟,父亲可以娶新娇娘诞麒麟子,却从来不愿意抽时间来看他一眼。
而母亲,从他出生后,他就从未见过。
而等他长到懂得分辨每个人不同的样貌,懂得判断美丑后,他才知道,自己和其他萧家人不同的是他的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那代表着他身上异族人的血脉,在萧家看来,是丑的,是不可宣扬的。而这个丑陋的血脉,是他的母亲留给他的。
“一个没用的男人因为年轻时的一腔热血,娶了一个有外族血脉的女子,等生了儿子却来怨怪这个女人玷污了他们家族‘纯洁’的血脉。”长大后的萧应寒如此评价自己的父亲,“你说,对这样一个废物,我有必要去关心他是因为什么理由背叛妻子、杀死妻子吗?他只该庆幸,他死的早。”
王氏老祖宗尽量逼迫自己忽视脖子上的剑,保持体面的姿态。她这才发现,她真的无视了妹妹多次给自己的劝诫,不要轻易招惹萧家人,因为他们都是疯子。
“至少,看在你也有王氏血脉的份上,看在茜儿养育你长大的份上,你也该救一救我们,至少不能见死不救。”
萧应寒嗤笑道:“怎么?我那早死的‘祖母’难道没有告诉你吗?她因为无法生育,祖父又娶了几房小妾,后来挂在她名下的孩子其实是妾生子,和她,和你们王氏并没有血缘关系。对了,我是不是也忘记了告诉你了,生育了儿子的小妾,后来也都被她毒死了。看来,这就是你们百年世家教养出来的好女儿。”
萧应寒看着王氏老祖宗从震惊恍然,又变为害怕恐惧的眼神,突然笑了起来。
“所以,你说我和她长得像。我真的好奇怪,难不成,是我诡谲歹毒的心肠和她一脉相承,被你看出来了?”
他看见老妇人拼命向后闪躲,不敢再用“同一血脉”作为理由来约束他。
“哈哈哈哈!可笑!你们这些自命不凡的世家为了延续自己的血脉,无所不用其极,有人亲手杀死海誓山盟的妻子,有人假装大度为丈夫娶妾又因妒杀害小妾,有人为了报复丈夫的家族亲手养大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你知道,在我小时候,祖母最常对我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王氏老祖宗闭上眼,不敢去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她喜欢让我跪祠堂。没错,就是和你们王氏布置得很相似的祠堂。每当我不听从她的命令,她就要我对着萧家的列祖列宗,说自己是外邦蛮夷,是肮脏的血脉,要我跪在地上为自己污秽的血脉忏悔磕头。”
他晃着手里的剑,缓慢地,缓慢地轻轻在老妇人脖子上游移。
“其实我一直觉得她和我的父亲命都很好。”他贴到老妇人耳边,轻声细语,“因为他们死得太早了,早到等不及我给他们‘回报’。”
萧应寒看着剑下发抖的老太婆,又觉得无趣,正要一剑割了她的脑袋时,烛火闪烁了一下,而就是这一下明灭,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段对话。
他与凤亓梧的对话。
“今日我救你,并不指望你回报,也不会不痛不痒地要你放下心中的仇恨。只是希望以后你复仇时,至少能不再牵连无辜,就当做对我今日救命之恩的回报。”
如果我做不到呢?
萧应寒当时问他。
他还记得,那小和尚是这么说的。
“那么,你之后所杀的每一个无辜之人,你所做的每一份罪孽,都也有我的一份。我理应背负这些和你一起沉沦地狱,无论刀山火海、油泼石碾,都是我应受的惩罚。”
萧应寒握剑的手,突然就顿住了。
啊,怎么办,好像有点舍不得呢。那个心里装了太多人偏偏装不下他,那个有时候又仁慈得有些没道理,天真得有些无理由的小和尚,真是舍不得,舍不得让他和我这个大恶人一起下十八层地狱。
萧应寒眼中的血丝慢慢清退。
王氏老祖宗正守着最后的体面等待一死,却突然感觉到压在脖子上的剑缓缓收了回去。
她听到,那个好似恶鬼的萧家后人轻声说。
“你想为王氏求得一线生机,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答应。”
王氏老祖宗精神受折磨下,几乎有些绝望,难道现在还有什么是我能给许诺给他的吗?还是他在戏谑我,只是想看我最后的垂死挣扎?
“你们王氏一族,还缺不缺一个女儿?”
这是老妇人昏迷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曾经也是有一个妹妹。”王旬醒来时,这么回答,“不过在我十岁时,妹妹不幸溺水夭折,从此这一代嫡子女,就只有兄长与我。”
“哦哦,那么‘皇后’纯粹是无稽之谈了?”万笛一边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嗑瓜子,一边像是市井妇人一样追问着。
面对救命恩人,远远不如兄长城府深的王旬,只能坦诚相告。
“没有的。本来也只是我和兄长的权宜之计,只是为了借机能够见上天子一面,现在,倒也没有这个必要了。”
为什么没有这个必要了?万笛没有再追问下去。
要是到现在他还没有猜出风大哥大概的身份,他可能就要去蒲谷主那里治一治脑子。
“陛……那位醒了吗?”王旬忍不住问。
“你不关心你兄长,一醒来就关心别人?”
“换作是兄长,也会如此。”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个人的生死,而是整个家族的存亡。
万笛看在眼里,心下咂舌。
“醒了也不会让你见的,我们庄主说了,三日内,风大哥不见外客,除非……”
话音未落,王旬休养的这间房的房门,已经被人推开。
不知何时醒来的凤亓梧,换上了一身黑衣,身后跟着万成轩和王音。
除非,他自己想见你们。
嘴里的瓜子还没咽下去,万笛就看见刚才还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王旬,一个翻身下床,想跪在风大哥面前行礼。
“罪人王旬见过陛下。”
一切没有揭开的面纱,没有说清的身份,在这一刻,已经无需再多言。
万笛莫名有些不开心地收起了瓜子,犹豫自己是否也要行礼。
正在这时,凤亓梧终于开口,拦下了王旬下跪的动作。
“在这里行再多虚礼,也不如办一件实事。王音,王旬,青州琅琊王氏到底发生了什么,还请你们如实相告。”
王音从他身后走出来,站在弟弟身前向凤亓梧躬身作了一揖,这才起身,看向这个昨夜救了他一命,又被他兄弟二人救了一命的天子,简明扼要道:“青州刺史背叛大齐,与西羌人通谋叛国,囚禁我王氏族人。还请陛下为王氏,为青州百姓伸冤。”
“那为何要假作‘皇后’名义?”凤亓梧问。
王音苦笑道:“从青州往外的消息渠道皆被管控,我兄弟二人又时刻被监视,我们用其他办法已经无法向朝堂传递消息,唯有假以为陛下商议婚事为借口才能有机会面圣。”
凤亓梧想起了日日到他面前催婚的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是你们何人?”
“是我恩师。”王音低头道。
所以,原来朝堂上看起来最置身事外,什么真相都不知道的礼部尚书,不仅和王氏有这样的牵扯,并一直暗中为王氏牵线。凤亓梧暗嘲自己,真是小看了能在大齐朝堂混居高位的各位大人。
“青州现在已经全听从刺史一人号令?”
“是,我们从书院离开时,家中传来的最后消息,便是父亲……的噩耗。父亲作为琅琊郡守,在宴席上公然反对刺史勾结西羌的叛国之举,被刺史当场格杀。自那以后,青州各郡,无人敢违背刺史。”
“这刺史听起来比天王老子还威风啊。”万笛小声嘀咕了一句,便被大师兄狠狠瞪了一眼。
当着大齐天子的面说什么呢!
凤亓梧却没有生气,或者说,他早就知道大齐到如今的地步,经过前太后和摄政王的败落,君权旁落已然是事实。
只是青州不仅毗邻大齐少有的几个富庶的州,还占据着与海外通商的最大的贸易海港,青州一旦被西羌人占领,大齐可谓是自断一臂。
所以眼下形势已经到了至关紧要的地步。
在场明白人显然不止凤亓梧一个。
一直没有开口的万成轩此时道:“我已给颜漠北送信,秦卫堂侍卫已在路上,调兵遣将,尽可安排。”
“如果我要调用万刃山庄的弟子呢?”凤亓梧抬头看向他。
这个看起来一心只懂得练剑,丝毫不该关心俗事的天下第一剑客,却淡然道:“那也谨凭陛下调令。”
一言间,万刃山庄上下千名弟子的性命,亲手送至凤亓梧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