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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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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心合
她自去谒庙,紫烟袅袅中,只见明眸皓齿另一颜。本是同城不相识,却这一眼便顿觉熟悉非常,欢喜非常。
道是金朝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处。
只那么一程,对眼盈盈一笑,言辞晏晏,两人便已然是人间极致。
谁道她与她不可深交?女儿绞绡红帕论知交,不仅是相思。同心方予相换赠,戚戚却难终日同。
她道,你我倾心一场,却难得长久。只因你我终究需结罗缨,我夫家定矣,闻说我夫情通达礼,你可愿为其妾,而谋得你我缘长久?
她颔首。为与姊相守,不弃为其妾。但愿与姊守得明月在,纵使为君妾亦开颜。
她笑而归,复告夫,哀其迷情姊妹不能相守,求得夫下聘她家。
夫亦以为她大度,允其娶妾,自然许之。
待到鼓声唢呐齐欢腾,良辰美景自今宵,她与她俱嫣然。红烛烧起夜流魅,世人皆不得其法,其实只为同性之友爱之相守也。其夫虽坐拥娥皇女英,其实不过为她与她筑一桥梁耳。
喜笑祥和,形影成双,情投意合者,唯她与她耳。而夫,不过一装饰耳。
故时年景,妻以夫为天,若是女子相爱本为悖伦。然她与她辗转它途,终得相守,便那一尺绡帕,不尽是相思,更是得偿所愿的微笑。
坠丁香
盛世长安,城里一邂逅,才子佳人,说不尽的缠绵,道不尽的缱绻。
她本是长安城中精于歌舞者,可与之比肩者寥寥无几。歌舞兼精绝,虽为女子,人却豪爽,与众人兄弟称之,不带多余旖旎色。
而他,金榜题名,状元及第,春风得意马蹄轻,正闲赋在家等官职。
只那邂逅,便花前月下呢喃语,秋月春风等闲度。
她洗尽铅华,不许络索,只戴寻常居家双丁香。
不再献歌弄舞与浮世,只将自己翩缱与他看,婉转与他听,而他情意深长诗歌赞。只消与她厮磨,却自然笔下才思如泉涌。才子佳人成双对,本就是长安城里最为人称道一景。
奈何春宵梦短,黄粱美梦终只是镜花水月一场。
她只一歌舞姬,远远比不上官家小姐有助于他将来成就。
彼时欢爱,在他娶官宦人家美娇娥之后,不过浮梦一场。梦醒成空,身心抑抑,酿成苦病一场。她命终不能长久矣。
才子佳人传说落下帷幕。
他负心,而她将死。长安城里人人尽得知。终有黄衫侠客见不得,架了负心汉至她门前。
她挣扎起身,泼酒于地,本是君海誓山盟依旧在,而今君之言犹在,行之恶劣亦覆水难收,故与君断交。不得谅解,妾并无谅解,故“我死之后,必成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她以命相酬,本就不能隐忍,不能以善罢甘休。
菱花镜
她是公主,他是驸马。她不显娇贵,而他是文人本色儒雅有加。
虽然她的地位远远高于青衣的他,但他们亦然相敬如宾,恩爱非常。
若是寻常,便也是过得潇洒快意的夫妇,都是端坐云端的皇族,自然惬意无比。尽享今宵便是了。
然而终究不是,世道乱也就罢了,偏偏乱了几载,他们这国,便亡了。
亡国公主,自然成为落水之狗,纵然是驸马,也差不太多。他们流亡,她是矜贵的女子,他是搬文舞墨的文人,颠沛流离于江湖之间,躲躲藏藏,情急之下,逃捕的时候分开各自寻觅不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于是他们离散,虽非他们所愿,却不得另一人其踪迹。
谁也不知晓他们如何流散。
谁也不知晓他们如何活命。
谁也不知晓他们缘何情长。
唯一流传与后世的,便是十数载分别之后,他们破镜重圆。山月不知心中事,水镜难晓故时宵。幸而,十数载他们都未曾相忘于江湖。幸而分离前她匆匆打破自己的菱花镜,各执一半。
凭破镜,重圆故事,重新找到彼此。
若其中一人有所变故,或念想有所变化,十年颠簸下来,当是纵使相逢应不识了吧?无寻觅之心,便是破镜仍在,也是被弃置身后。
幸而,她记得。他也记得。
于是终于千里共婵娟。
如此,鸳梦重温,何其有幸。何其有幸。
半月梳
本是媒妁之言,却也鸳鸯双双遨游,成幸福连理。
婚后缓步当歌,琴瑟相合,倒也相映成趣。
她能言会道,能书能写,惊羡了他。他视她为手中珍宝,新婚燕尔,便日日流连府内,谈词论词,引古道今,各自引为知己,自是欢乐非常。
然终究新婚一过,寻常日子依旧。他主外,她勉力主内。
他日日操劳在外,奔波在外。她一一打点府内,妥妥帖贴。
本是他青壮之时,不能久久流连帷幕内。鸳鸯终究还是聚少散多,独留她长守空房。
然偶尔晴早,他居家,她独坐小轩窗前正梳妆,用妆私中的银梳理如斯长发,对着铜镜画梅妆。他只是看着她,一点一点的在面前对镜梳妆,心情起时,她尚可回头问他,今日画眉深浅入时无?他笑,取妆笔在手,自给她画眉。一举一动,自然旖旎非常。
家人友人每每见之,取笑与他,她羞赧无比,他却一笑置之,不以为忤。
时光总是匆匆,不知不觉就是三五年过去。
她与他依旧聚少散多,却甜蜜依旧。
某月他出门在外,她留于他作为思念的那把银梳却兀然晦暗。旧时行者来去、传讯皆不发达,心内发涩,故匆匆往返。她却已故去。未及最后一眼。家人告知,她虽去,却依旧含笑,道与他虽是聚少,虽不能许人间到白头,却无憾矣。
他痛哭,却不得心中悒郁抒解。
夫妻本是同命鸟,缘何她先早早故去?
他依俗,将梳截为两半,一半留与自己,一半与她同归。十年以后,依旧睹物思人,感怀生死两茫茫。
绾青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他出使远行前,如是赋诗说道。她是知道他的心思的。
他即将踏上的彼国与本国并无交好,反倒是争端不断。他这一去,茫茫千里,是不是能活着回来,或者是何时能够回来,便成为遥遥无期旷古一谜。身为妻,她总是不愿意让他以身涉险的。上有高堂,下有孩童,他这个主心骨长久不在,家里总是有些不妥的。况且,他即将踏上的是条叵测的不归路。
然而多年默契下来,她晓得劝说是无用的,况且圣旨已经下来,使节印信也早早赐下来……他走或者不走这个抉择,早早已经是弦上的箭,不能不发。君要臣走,臣下不能不走。还有,是因为知道他心里没有这个小小的自家,只有国家。况且他的言语、他的心思,已经尽数在那首诗里了。
只能默默给他多置些干粮,衣物里多絮一层棉花。祈祷着他的平安,才送走,便开始算计时日,一边搀扶着婆婆同盼其归来。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数年过去,孩儿从蹒跚学步,长成床一般高了。他终于还是没有音信:——生,或者死。这对于固守的她来说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然而她等。
等啊等啊等。市井间风传讯息说,他活着,但不回来了。因为他降了。
她不信。她还是知道他的,他是如何一个倔犟的人,断断不会做他最痛恨的事情。然,当荏苒十来年时间过去,周围人的眼光早已奇异起来,总指点着说,这家出了个软骨头。那可是她的夫哦,那个坚持自己正义的夫。她将自己黑亮的头发紧紧地绾起来,挺着腰板,如此一步步在异样的眼光里穿行,走远,为他苦苦支撑着这个家。
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如此便是十九年过去,发生了很多事情:他母亲过世了,始终没能盼到他回来。她的小姑早年就出嫁了。他的孩子也娶了妻子了。
而春风里,他居然回来了。在十九年漫长的等待中,他回来了。
这一去便是整整十九年,执手相看,竟无语凝噎。
他的两鬓风霜,他的脸色沧桑……而她呢?紧紧绾起的,赫然已是白发如霜。
为什么她能如此漫长的等待?她淡淡笑道,我信他,况且,他值得。
仅此一言。便足矣。
缠臂金
幼时,父亲常抚她头顶,叹道,孩子,家里困窘,往后做了大户人婢女需得十分小心。
而今,夜来在王家拈香拜月,老爷道,此事底定,尔便在连环之中不得收身,定然是须步步小心,须时时在意,方能成就大计。
幼时,她尚无法理解。而此刻,她字字铭记。
老爷认了她为螟蛉,并非无所求。代价是将她的美色献于两父子,在连环计策瓜熟蒂落之前,她需周旋于两者之间。
她知道她一开始便别无选择。
她知道他们父子,都在初见的那刻开始沉沦。
孰是孰非?她无意计较。
只知道他比他的父亲更年轻,更单纯些。若是跟了老者,那狐疑的眼也许不消半刻便见得自己心虚,又或者,他老的根本不够自己依靠终身。于是她便告诉自己需依靠他,心心念念在与他幽会时流露出脆弱,他几乎是她在着浮世浮沉中唯一的那块圆木。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芙蓉帐里,一圈接着一圈的缠臂金环,合着袅袅的一缕炉香,凑成鸳鸯戏水无尽的暧昧,一圈一圈地,一个又一个的轮回。
他终于为了她弑父,她与老爷的连环胜了。然衾暖之间,夜半惊醒,她茫然没了方向……自己,就这么继续依附下去?在自己算计他成功之后。
身影交缠的一刻,她一瞬地清晰,无论对他何种心思,她只能抓住他,只能拼命地不怕纠缠地粘住他,让他时时刻刻在自己身旁保护自己……一直到他们死去的那一刻为止。
纠缠再纠缠,至死方休。至死方休。
花钿碎
浮华嗳,浮华。
洋洋洒洒行在宫里,她的凝脂玉颜无辞可以比拟。云鬓花颜金步摇,他为她痴迷可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她的明眸善睐,他可以抢了寿王妻。为她回眸一笑,他可以三百里加急红尘数骑护送荔枝来。
如此三千宠幸在己身,她笑,似不见欢喜。缓歌曼舞丝竹凝,一曲霓裳羽衣舞不尽,如斯婀娜,似堪不尽。雍容华贵绝色盖牡丹,玳瑁筵中怀里醉,鸳鸯帐底锦被暖。醉酒愈发娇无力,粉颊愈添许国色。醺然带春,似她一人得道,兄弟姐妹因而鸡犬升天。但她真的就欢喜这个浮华么?
无法言说的旧帐,只知他对她的眷恋就可以了。
他为她从此君王不早朝,他为她风花雪月尽可以,他为她花前月下暗定盟誓,但他又是良人么?
误国情由尽被推往她处,她舞,舞到“宛转娥眉马前死”,舞到“油谷町里望家乡”,方悟到,他其实非良人,纵是君王又如何?护不住的无心再护,仅只是个“掩面救不得”,便舍了似是荣华风光无限的她。
徒留花钿委地无人收,这便是浮华么?
这会是她真正爱的浮华么?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缀罗缨
乌衣巷里,青绫步障之后,她说,愿替小郎解围,讲子猷原落下风的辩论头头是道,化为上风。叔嫂相合,谈诗论文、说古道今所向披靡。
“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复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她并不是没有叹息的,世人都道她识知精明,聪慧能辩,但齐大非偶,良人非良,相公不止是没有她的才色与胆气,而是迂腐。而他的存在,自然在她的生活里投下些许乐趣。志同道合者,仅只于如此也。
但欢乐也仅只能发乎情、止于礼,正如她只能从青绫帘卷之后看他。
她与他相交,却无可逾越。
他虽少年盛名在外,却总是不得意的。发妻迫于背离,成公主之驸马虽看似风光,总非心中所愿。这么多年,他总是被看在她眼里的,于是刚及不惑他便郁郁辞去,那句“不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是可以说出来的。对她,却是不可以言说的。独留空蝉于浮世,独只剩了她。
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荡晋书。便是被赞乃有安石之风又何妨,道有“林下之风”又何用,夸是咏絮之才巾帼也,在浮世隐忍也不过延口残喘而已。至于数年后孙恩之乱,夫子俱亡,言辞灼灼辩与孙恩,独留性命。复隐于会稽,了此残生,也不过如此。
可恨当年误缀罗缨,故如今只能平行着错过。
徒留山阴道上那一段尘封且不为人知的故事。
裙纨素
五代前蜀年间,有人诗词歌赋,棋琴书画,无一不精。然父母早逝,家境贫寒,唯有游历川东川西之山水,博学光闻,行历天下而已。
文德元年,经由某地,被诬纵火。唯有以诗申辩:“偶离幽隐住临邛,行止坚贞比涧松。何事政清如水镜,绊他野鹤向深笼”。
知州闻此,才情惊艳,故释之。
数日,其人复上长歌,更得知州激赞,故邀其与儿侄共学问之。
“雅善琴弈妙书画”,使得知州羡之,故荐之。
因缘际会,原仅只飘落天涯一孤鹤,而今转换司户参军未及而立英姿勃发一少年。有赖知州青眼相加,却也因其人才智见长。
愈一岁,解疑案无数,治下胥吏畏服。
及三十而立,知州欲以女许之,候聘,少年却辞官求隐,“一辞拾翠碧江湄,贫守蓬茅但赋诗。自服蓝衫居郡椽,永抛鸾镜画蛾眉。立身卓尔青松操,挺身铿然白璧姿。慕府若容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
知州见诗殊诧,询之,原黄姓少年乃易钗而弁、早故故人使君之女也。
还之,隐于铜鼓山,守蓬舍,贫而终。
后人唱道,闺阁沉埋十数年,不能身贵不能仙。读书每羡班超志,把酒长吟太白篇。怀壮志,欲冲天,木兰崇嘏事无缘。玉堂金马生无分,好把心情付梦诠。
纨素者绢也,女子著之足意翩缱,步步生莲,多姿也。然易钗而弁,未裙纨素,未理娥妆,沉浮世间数载,殊才博发,殊与常人也。有所成就,心中必有所计较。才学广博,无人可与共鹣鹣。引人侧目流连之,光彩璀璨,竟无计可消除。
同心结
结发。同心。
本是人间乐事。然不可矣。
固有屈原爱国而赋《离骚》,昔又有夫人愤而赋《载驰》。
虽为夫妻,当一夜夫妻百日恩,然故国不在望,是夫妻又不似夫妻也。虽见泉水流入淇县,日夜怀于故国却无计可施。“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虽华服美颜许穆之妻也,心有所忧故只能怀于卫。
惠王十七年十二月北狄入侵故国,夫人兄长卫君玩物丧志,一败涂地,故国岌岌可危,瞬息可倾也。夫人思国之心益切,欲还故国救之,他却横加阻截,道父母亡不得归宁,而抱怨之。本为夫妻当为知心人,同命鸟,然目光短长,意念不一,不能志同道合者,虽为结发不能同心,依旧陌路人耳。
她一心向卫,道“女人善怀,亦有各行。许人尤之,众稚且狂。”她与他数载情分,便如此矣。《载驰》既赋,便经由诗三百传之千古,非她所料想。
只以她归卫,助之,请齐公,齐候使公子无亏帅车三百乘,甲士三千人戌漕。终于拯救故国于危难之中,便复何求?
夫人之有情有义,虽不为小情小爱只小同心,然大爱大义,虽为女流却其夫其兄不能及也。便是如此,同心结,放下,可矣。便足青史,万古流芳。然只知姬姓次女,许穆夫人也,名却不可考,然事留人间,为自己所应为,便为大智大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