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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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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正好。
临街的窗子支开着,秦单策马过去的时候,店主人正坐在里边,微拢了袖子。面前新炉仍稍有化漆,噼噼叭叭地在响,酒必已醇久,闻者慨然。
秦单贪婪地吸一口酒气,手里却更紧,缰绳一揽,就冲出了长街。
那时正是黄昏,他捉住怀里挣扎滚动的孩子滚烫的身体,正有一种感悟:好累,好饿。
马又往前走了很久他才想起来那可能是一家客栈。
客栈!
多么少见的东西,特别是在这个乱七八糟的战事里,在这样破落的小镇子里,在他觉得自己的运气已经坏到没有办法更加坏的时候。
怀里的小恶棍一脚踢在他大腿上。
他当机立断勒转马缰。
你就踢吧踢吧,我一定要把你扔掉!
他一边恶狠狠地想,一边顺手把遮着两个人的斗篷拉高了一点。
长街漫漫。
他回去的时候才知道这条路真是漫长,怎么走都仿佛不到头。
途中,藏在斗篷下的手臂又被掐了好几下。
真歹命啊。
远远就看见那家不知是酒坊还是客栈这当儿贴门站着个人,高高瘦瘦,挑着个货架,手十分地长。
秦单想起来这人他方才在路上也见过,由于手脚都比普通人长一些,所以走路的姿势有一点点的奇怪,却十分优雅好看。
这是个货郎,但却不是一个普通的货郎。他那不知用什么东西扎起来的架子上,鸡零狗碎地堆满了所有你能想象到的东西,但有几样物事虽然被乱糟糟地压在底下,却并没有被完全遮住——那是横横竖竖四五柄钢刀,制作精良,式样统一。
带这么多刀上路,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秦单这么想的时候,完全忘了他自己背后背着一把比人还长的亮晃晃的大刀,怀里还用劫持的姿势,搂着一个小孩儿。
那货郎当时看到他的表情目瞪口呆。
人总是很容易就看不到自己。
走得近了,隐隐听到那货郎在和里面什么人说话。
“我路过西尖的时候,看到一头猪,在和一只羊做生意。”
“你怎么知道它们在做生意?”
“那只羊在惨叫。”
“哦?”
“它叫我好惨我好惨,这头猪真重。”
“这和猪重不重有什么关系?”
“羊十分委屈,道,它长得肥不说,还专压我的价......”
秦单心里大乐。
他刚好看到那人一边说话,一边从手里拿出一根粗长的竹竿。
那竹子陈了不知多少年,碗口般粗,也不知先前是如何塞入那担子中去的。
那货郎抱着粗竹,整个人偏仿佛没了骨头似的全依了上去。
秦单看不真切,却觉得他似乎做了个“请”的姿势。
半晌,里面伸出来一只手。
手短短的,肥肥的,白白嫩嫩,十分浑圆可爱。
秦单联想起途遇猪羊的故事,忍不住哈哈大笑。怀里的小孩儿却伸出头来,懒洋洋道,“你笑个屁!”
秦单吓了一跳,“我以为你睡着了。”
乔灌恨恨道,“颠成这个样子,谁他妈的睡得着?”
秦单怒道,“颠你的是你的马,关我什么事。”
小乔公子不理他了。
马越来越近,那货郎仍旧笑咪咪地靠着他的竹竿,而从店铺里面伸出来那只手也一直没有缩回去,只是一点一点地伸长,仿佛一个人很艰难地要把手伸到原本够不到的地方去。
于是这只手的衣袖也露了出来,墨绿色上好的苏绸料子,却显然是春衫。
秦单皱眉道,“这只手是木头做的么,怎么不冷?”
他怀里的乔灌冷冷道,“冻死百十个秦单,也冻不死他。”
秦单再怒道,“我就这么容易被冻死?”
接下来两人却都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他们方才几句话的当口,那只肥胖得有些可爱的手忽而微微一颤。
先是手腕,然后是指节,最后是指尖,全都跟着剧烈地抖动起来。
接着那看似厚实无害的手掌,向前猛地击出!
那货郎却安然站着,头都未偏,依旧靠着他的竹竿。
那肥手却恰好就是对上了他的前胸。
秦单失声道,“哎呀不好。”
乔灌忍了又忍,终于道,“闭嘴。”
此时他们距那一人一竿不过一丈开来,然而那手掌一旦击出,却又由快到慢,等到打到那货郎身前,已经近乎停止。
那货郎眼角含笑,这一掌打到了他的面前,他居然仍旧不做反应,只低头看着那只硕大的手掌,若有所思。
秦单端详片刻,道,“这两人都有病。”
这次乔灌也怒了,道,“你才有病!”
此时马已停在那货郎身后,两人却仍僵持在那里,大冷天的,竟透出了些诡异。
那货郎瞧起来还很年轻,表情神态却像比面貌老了十岁都不止,活脱脱一个小老头——但这无疑也是个十分好看的小老头,他的神情专注而温和,仔细地看着摊在自己面前的手掌。
而那只奇特的手掌——却是从门口一幅大大的毛毡后伸出来的,秦单看了半天,却仍旧只瞧得见绿油油的一方衣袖,不禁十分失望。
他等了半天,忍不住推推乔灌,小声道,“他们怎么还不动?”
乔灌道,“内家高手比拼内力,你懂什么?”
秦单赶紧趁热打铁,道,“什么是内力?”
乔灌早已看得目不转睛,只冷冷道,“内力么……自然就是可以打死你这多嘴鸭的东西。”
秦单适时闭嘴。
幸好此时,一直僵持着的两人,终于动了。
那伸出的手掌极其沉重地向前一推,正打在货郎手中的竹竿之上!
去势极慢,几乎是整只手按上去的,而两厢一触,却发出极之沉重的一种声音来!
泥牛入海?石破天惊?
都不对,都不对......那声音没有这样的惊心动魄,没有这样的雄浑有力,只是十分厚重,也十分现实。——货郎手中的竹竿,终于豁开了一个口子。
秦单看得双眼呆滞,半晌,才“啊”了一声。
他低头看怀里的乔灌,却见小孩儿脸色凝重,心无旁骛,只得将马勒停,就在那人后头站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