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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人间别久不成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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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别久不成悲
#设定里楚卫国主对白毅是单箭头,小舟公主也不是白毅的女儿。反正江南也没准确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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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国锁河山下会战离军,起初兵势连云,最后溃如散沙。白毅并未参战,却在白补之死后,从这样的局面下,以两千轻骑救出被当做人质的楚卫国女主,并接女主还朝。
回到清江里,时年十六岁的楚卫国女大公白瞬正式继位,拿出白补之遗诏,拜白毅为大将军,统领楚卫国三军;并告诉白毅,等天启皇室局面安定下来,便向中央上表请封白毅为“舞阳侯”。
这表当然蹊跷。白毅虽未直接参加十六国会战嬴无翳,但却派兵围堵过离侯,还从离军中带走白瞬。如今十六国兵败,离侯回到天启重新主持局面,这表说是上给皇室,其实却要落到离侯手中。以冒犯离侯的行径为英勇,以反对离侯的举动为忠诚来请封,字面却写得一派堂皇,也算讽刺。
白毅却没有心情接受众人道贺。刚回到清江里,便接到家中侍女来报,白毅的母亲在他征战时病死家中。
虽然祖上是皇室分家,但六七百年来,血缘已远,家境更是没落。到白毅父亲这一代,早已无法依靠祖上荫护得官,只是普通小吏;迎娶了白母这位商贾之女后,和自己家族来往渐少。白毅原本有一位妹妹,出生时身体落了些毛病,没能活到周岁;他自己四岁时父亲又过世。母亲拒绝了舅舅说媒再嫁,靠着自己的嫁妆和白父留下的一些钱财,寻了些缝补的活计,独自抚养白毅长大;等白毅十二岁,更倾其所有送白毅去稷宫学艺,希望他能以军武得职,生活上有所着落。
白毅自小和母亲相依为命,感情亲近;他自己不擅表达,但对母亲的辛苦劳作极为感恩,在稷宫期间,学子的补贴和息衍的混在一起,用以租房和支付日常生活;给老师帮忙干活和助教所得往往寄回家里,让母亲的生活能够宽绰些。当上金吾卫后对家中帮衬更多,请了一位侍女照顾母亲起居;三年前御殿演武,得封御殿月将军,俸禄中有农田钱米杂役若干,家境好了起来,本打算回到楚卫出仕之后,伺候母亲安享晚年,却没想到自己出征月余,母亲竟染病离世。
侍女来报时,白毅匆匆离开,只给谢子侯交待一句,说是私事,迟几天回来。当时局面极为动荡,老国主战死,新国主年少,前几年在天启度过,在朝中没有根基,急需和国内显贵联姻来稳住局面,因此正急着择婿。这一场征战,对皇室忠心耿耿的楚卫白家打空了家底,三万山阵枪兵折损过半,步卒和骑兵折损三分之一,剩下的不足为战;加上发兵十万,日费千金,国力早被拖垮。恰逢此时楚卫国南部鱼米之乡宜安发生大旱,前几年为准备征战而加重课税的恶果显现出来,路有饿殍,流民作乱,疫病横行,民不聊生。白毅不敢离开太久,祭拜过后,未及发丧便将母亲下葬;将家资散尽,遣散家仆,三日后便搬回军中。
他手中只留着一面箭破蔷薇的玉章,乃是数百年前分家之时留下的家徽。白毅想着待他整顿局面之后再来厚葬母亲,给她身后哀荣,勉力尽这不肖子的责任。
国主赐他开府,此时府邸尚在修缮。白毅在军中待惯了,吃住都和士兵在一起。谢子侯见他回来,只觉得大将军越发清癯憔悴,便问他何事,白毅摇摇头,只说是无妨。谢子侯开始汇报军情和这几日收到的情况,说是流民进清江里已有三千人多人,勉强被控制在南城聚集,日夜哭嚎,疫病传播极快;当下物价飞涨,粮食价格上涨六七倍,马匹上涨十倍有余,路仲恺在国内主持大局,但赈灾进行得十分不顺,每天不断有人死去;战死士兵的家人尚未得到抚恤,日日聚集在宫墙外,要求国主给个交代。
白毅听他说着,眉头紧锁,越听越是惊心。他出发前宜安已经开始旱灾,也心知征战必使国内局势更加复杂,却没想到天灾人祸,来得如此迅速。现下国内几乎是相国路仲恺主政,白毅领大将军职,这职位在楚卫历史上却并不是一个常设职位——史上虽有大将军总揽军政大权,但更多时候,大将军只是三军统帅,并不干政。白毅心知路仲恺和清江里豪门望族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俨然是老一派贵族代表,不会全力赈灾;白瞬继位未稳,又仅仅是及笄少女,更无主政经验,此时此刻,他只能冒着得罪路仲恺的风险入宫求取女大公谕旨赈灾。
白瞬被白毅所救,本就对这位大将军言听计从;眼下危局更是自己见所未见的,便下旨让白毅一切从权,便宜行事。
领旨之后,白毅先去了一趟相府,和路仲恺商议赈灾一事。在相位干了四年的路仲恺见到这位风尘仆仆的新贵和托孤重臣,很是客气,但赈灾方案却寸步不让。事急从权,白毅见交涉无望,便拿出白瞬手谕,宣布接管赈灾事宜。路仲恺没想到被少主和这位一直在军的将领摆了一道,一时没了脾气,只客客气气送白毅离开。
谢子侯安排治粟官先以军粮赈灾,又按照白毅的吩咐,派亲兵到各大贵族家中,要求开放粮仓,取粮仓中半数粮食,其中一半以一年前价格用官银现银购买,另一半先记在王室账上,日后抵税。消息下达两日,情况却不见好,亲兵来回报,说是价格近期飙涨,商家惜售,各家各户散出的粮米极少,对灾情几无缓解。
白毅下令调取货殖府中钱银粮米过往记录,想查清各大家族粮仓中实际库存,再军法查办。货殖府中官员捧出册子交到白毅手中,里面的记录却十分含糊,根本无法清楚说明存粮。
又是一日过去,谢子侯来报,说清江里今日总计有四十二名流民死亡,约有大半数死于饥饿。白毅眉头越锁越深,人也越发沉默。他出身于中落之家,又是靠军旅得爵,和大户之间并无联系,城中大户也不卖他的面子;且不说王师疲敝,就算是自己亲自带的士兵,也不可能一家一户进屋搜查,清点存粮,再强迫大户开粮仓救济。更何况会战之中,士卒折损太多,不少士卒都来自宜安,故土动荡,兄弟战死,朝廷至今没有任何表示,舆情汹涌,军心不齐。
查看钱货卷宗到深夜,谢子侯进来送白毅的换洗衣物,见白毅还在伏案,有些不忍——白毅自领兵出征以来,没有一日休息;回来之后又连日奔忙,书房卧房都在军帐之中,一道屏风隔开,每日翻阅卷宗到深夜。谢子侯比白毅的亲卫更熟悉他,隐隐觉得白毅虽然看似平静,却有极大悲戚,强压着不能言表,当下说既然大将军还没休息,就给大将军沏茶,说一会儿话,放松一下。白毅点头同意,放下手中卷宗,闭目养神,听谢子侯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贵戚趣闻,国主的婚事之类;听到城南王家曾经状告安平君窝藏逆犯,忽然灵机一动,问谢子侯是否了解城中各家恩怨。
次日清晨,白毅把亲卫分成十队,让他们分别领命去每个大户家,各带一名理事者,然后按照谢子侯画给他的各家恩怨和姻亲关系表,将理事者分隔开来,带到素有恩怨过节的大户家中监督,如该户有谎报或是不尽不实之处,可以立刻告知白毅;又重新下令各家打开粮仓,拿出半数余粮赈灾。
这样一来,各大贵族世家互为监督,各家各户被迫开仓济灾,不敢瞒报,怕被对家趁机查处。到了晚上,白毅组织亲兵熬煮稀粥,配以少量干粮,在城南流民聚集区域发放,乱潮才稍有平息。
这个法子卓有成效,各家暂时不敢和白毅议价,先乖乖拿出粮米。白毅又动身拜访在战争中失怙或者失去儿子的人家,将自己分得的职田分给各家,让他们暂时有所依傍。一名七八岁的小姑娘拉着白毅衣角,说自己的父亲是山阵枪兵,没能跟大家一起回来,娘说父亲再也回不来了;小姑娘对生死之事似懂非懂,因为思父,哭得恳切,白毅将她抱起,他平日冷峻惯了,不会安慰孩子,只能轻拍小姑娘的背,低声哄她别哭。那家女主人在一旁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是默默流泪。
白毅掏尽口袋,再无一钱,同来的亲兵身上也没剩下一个银毫。他迟疑着,终于从衣甲把东西拿出来——墨迹斑驳的一纸信笺和一枚玛瑙扳指。白毅不动声色将信笺放回衣甲内,将扳指捏在手里。
那位女主人哭得泪尽,双眼再没有一点光彩,苦难让她从疲倦到木然。
当日白毅的母亲也是这样,在理完丧葬之后,便带着他,顽强地生活——只是从今往后,他再也见不到了。
玛瑙扳指被他捏得有些湿润。谢子侯能看出白毅的不舍;但白毅犹豫了片刻,将扳指交给亲兵,偏了偏头,眼神示意,让亲兵留给了女主人。
——当日御殿演武,他和息衍分别被册封。之后息衍颇为得意,送了他一枚质地极好玛瑙扳指,说是秋叶山城缴获的战利,实在喜欢,没有上交;自己平时不射箭,用不上这类扳指,就送给白毅。
白毅平日用的还是两人刚当上金吾卫时息衍给的那枚扳指——那是一枚兽皮指套,磨得坏了,白毅舍不得扔,自己收起来,被息衍看到,笑他小气;又说这种东西有什么值得留?以后你需要多少,我都包了。
此后便时常赠他扳指,各类材质都有。玛瑙这个是其中最为贵重的,白毅没舍得用,一直留着。如今将扳指送出去,像放手推拒最后的温柔,白毅内心长叹一声,此后是否就能再无牵挂?
到得晚上,饥民的情绪基本控制住了,基本都领到了稀粥,饿死人数锐减。白毅连续几天几乎没有睡过,今天白天更是眼睛里全是血丝,眼眶深陷,气色青黑。谢子侯进了军营,给白毅添上安神的香油,低声道,大将军,先休息吧。
白毅点点头,坐在案前。谢子侯拨暗烛火,转身想走,又被叫住。
“子侯,帮我把这封信寄送出去。”
灯下白毅闭着眼,眉头仍然蹙着——谢子侯印象里,自从出仕楚卫以来,白毅几乎没有放松过。他用手扶着额头,将桌上的信前推一些。
谢子侯接过信——信封上写着“下唐武殿都指挥息衍亲启”。信封极薄,里面应该只折叠了一页纸。
“大将军,”谢子侯想到几日前曾经给白毅送过一封息衍的信,欲言又止,最终只说,“早些休息吧。”
白毅摆摆手,没再接话。他有些发烧,白日里就觉得头疼,浑身酸痛乏力,勉力撑着,没露出行迹。晚饭只吃了一点,之后还吐了两次;头痛欲裂,疼得捏断毛笔,几欲栽倒,就此不醒;白毅知道自己只怕也染上疫病,只匆匆给息衍回信;抬起头来,铜镜之中的人,憔悴得不敢相认。
御殿获封之后,息衍一共给白毅写过七封信,这是白毅第二次回信。
当日息衍一定想不到吧。白毅苦笑,以为那是少年得志春风得意的顶点了,和自己一生最好的朋友在一起,早早便显达,有了无上的功名,无可限量的前程。白毅至今都记得息衍将扳指给他的情形,一言一笑,历历在目,不敢忘记。
那时白毅不忍说,便忍着不说。他将扳指接过来,息衍一如既往为他戴上,然后摸到他拇指位置,有些诧异地问他,天驱指环呢?
……分开时的情形,白毅不敢想第二次。
息衍说得对,他预演了那么多次,谋划了那么多年,这一场分离,确实早就做好了准备。
但所有的预演都绝望到了疲惫,分开后也没有丝毫好转。白毅一念及此,冷笑起来——他的心蓦然地又塌陷一次,天空里黑云压城,喊不出声,也无力再喊。惊心动魄的黑,心扉透彻的冷,安静如死的沉默,白毅自将一国的命数,一城的荣枯,一姓的兴衰一肩挑起,千万人中,负剑逆行,不能回头。
连息衍的文书也不回——除了第一封信说了几句在国内安顿下来,分寸感十足的官样文章——之后每一封息衍的来信,从热切到调侃,从调侃到了然,白毅不曾回过。
此次回信,也无非公事公办,对息衍心中流露出来的,尚未绝望的温情和好意,不敢回应一点,用最生疏而客气的语气,找下唐商量借粮。
白毅不去想息衍收到信时的反应。他读得懂息衍每一封信背后的心思——透过笔墨也能看到的一言一笑,潇洒而无奈地耸肩,将所有的不甘隐匿起来,只留下一点同袍之议的挂念,疏疏淡淡写在纸上寥寥数语之间——白毅比息衍更怕那份宛转的真诚经了霜遇了雪,幽幽转凉。
若抛下这一城百姓安危,不去想灾荒和钱粮;那么,比起息衍无所谓地抖抖烟杆,笑笑跟手下人说,白大将军啊,真是国之栋梁——他更愿意息衍撕了信,怒斥自己的无情和现实。
白毅叹了口气,又将枕边的小匣子取出来——那是河洛巧匠制成的锁头盒,用于存放极贵重的物件。里面只有几张纸,全是墨迹斑驳,多数已经泛黄发毛。
——息衍的信,从一开始落的私章,到第四封起,已经是武殿都指挥的公文章。那枚“渔歌欸乃”的闲章,是两人冠礼之后,游历东□□州,在下唐紫梁河上泛舟时,息衍临时起意想要刻的。白毅当时没应,私底下却刻了好几次,最终挑了个最好的给他,阴文小篆,中间有一刀刻偏,划伤了手。剩下的次品都在搬离天启时遗失了。
头疼得厉害,呼吸也不畅快,总觉得肺里有东西压着,顶得慌,喘不上气。白毅手有些抖,将信笺放在案上,从头到尾,一一翻看。
其实何必看呢——白毅闭上眼也能在脑中模画每一封信,好像记住的不是内容,是整个画面,从文辞句读,到落款名章,还有那个宽袍佩剑的男人写信的样子,浮现纸上。这三年来,他容貌可有改变?脑中画面看不清楚,关键处就模糊。
白毅自知自己这几年沧桑了许多,年少剽勇的锐都收敛了,只得一身孤寂,越发独决,若不是子侯提醒,他几乎要把自己框限在其中。白毅想着息衍,指头有些哆嗦地捏着信——这些日夜以来,他不能入睡,每每于灯下读信,读了太多次,脑子已经先于目光,将信全都读完。
他想起息衍襟怀里的温度,和言语里的温柔。军帐里的油灯有些模糊,蜡烛里些微的杂质发出兹拉的声响,熏香袅袅娜娜,散发出木质的低沉的香味。
而眼前,灯下的手蜡黄,皮肤的温度高得让白毅担心触手便将这几页信焚化了。也许这样也好,他就再无羁绊了,可以放心许给这个他一心想要保住的王朝。
肺腑中翻腾的感觉再次涌来,四肢百骸涌起蚁蚀般的疼痛。白毅匆匆把信收好。他想让亲兵把谢子侯叫来,扶着案站起来,腰以下却没了知觉,尚未出声,眼前一黑,军帐内布置尽都旋转,耳中最后听到的是匣子被从案上扫落,摔倒在地的声音。
谢子侯端了参汤进账,见白毅晕厥倒地,吓得手忙脚乱。匆忙之中叫来军医号脉,自己左思右想,决定天明后去白毅家中,请白母来照顾他。到了白家,发现空无一人,连应门仆从也没有,房中只有白母牌位,墨迹尚新。
谢子侯这才知道白毅前些日子竟是回家奔丧,也才懂得白毅神情之中莫名的悲哀从何而来。这些日子以来,白毅一直奔忙,没有对自己提过母丧,应该也没有向其他人说过。无人可说,白毅就一直一个人压着,忙着奔走赈灾,和宽慰失怙丧子的人家。谢子侯知道白毅和母亲关系亲厚,更是心酸不已,连忙去朝中,请国主恩旨,让御医到军中来为大将军诊断。
御医和国主赐下的珍贵药材一齐来到军中,国主更是忧心忡忡表示要亲自到军营之中看望大将军。谢子侯考虑到军营中都是男人,国主弱质少女,出入不便,与安平君婚期又近,想必忙乱,连忙替白毅辞谢。国主坚持要去营中探望,谢子侯无奈,只好说大将军患上的恐是瘟疫,需等御医看过,病体好转才能探望,以免连累国主感染疫病。国主一听,忧形于色,又赐下贴身侍从前往军中伺候,为谢子侯分担一些。
好在饥荒已经基本解决,疫情也在得到控制。这次疫病倒不算太严重,感染者也多是恶心头痛、发热晕眩,致命病例有限,传染能力也未见得多强。可这不算凶险的疫病,却把军旅出身、身体强健的白毅给感染了,也可见积劳成疾,伤神伤心。军医见惯了瘟疫,针石之外,摸索出对症药剂花费时间不长,很快便控制住了。
最严重那两日,白毅一直昏迷高烧,水米不进;仆从喂了些稀粥,淌出来倒比服进去的多。偶尔清醒过来,似是有什么话想说,欲言又止,神情似有期待,却始终说不出自己愿望,眼神里只是黯然,只是落寞。谢子侯放心不下,衣不解带日夜守着,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就出了意外;近黄昏,国主又把谢子侯传唤进宫,小心翼翼问起大将军病情。
谢子侯疲劳无比,当下谨慎答了,又抬头见国主泪眼盈盈,竟似是哭过。他不敢多问,国主却有些哽咽,主动说起今日朝堂之上,丞相路仲恺上书弹劾白毅母丧之后,不曾丁忧,瞒而不报,仗着手持兵权便僭越礼数,总揽城中军务政务;又有好些旧贵族发声附和,说白毅律下不严,城中兵马横行,甚至强闯大户府邸,请国主为之做主。
谢子侯一听,知道国主在朝堂论辩中只怕是吃了亏。路仲恺家中三世为官,自己更是楚卫丞相,在清江里基础深厚,俨然是城中旧贵族代表。且不说国主只是个毫无根基的十六少女,就算是宦海浮沉的老辣官吏,也未必能在路仲恺手里讨得了好去。白毅事急从权,又有君王授意,可没想到人一病倒,就被人扣了“律下不严”的罪名;母丧之事也被翻出,竟以“不曾丁忧”为由上本参他。国主必是为白毅辩解,却被路仲恺严词顶回去,争辩不过,心急落泪,加上在朝中并无亲信,没有一人站在国主这边,这才宣召自己,一是询问白毅病情,二来也想略微倾诉。
再是温和无争,听完这些也忍不住愤慨。谢子侯安慰国主一会儿,也提了些对策,让国主下召夺情,特旨将白毅留在朝中赈灾。虽是补发召令,也好过名不正言不顺。国主听了,这才让谢子侯回军营,不忘又赐了补品汤药若干。
两日后白毅便清醒了许多,也能主动坐起来吃些东西。他醒来时环顾四周,谢子侯知道他找装信的盒子,连忙送到他枕边。白毅不说什么,神色安心了许多。谢子侯不敢告诉白毅,他正被拿着“不丁忧”一事做文章,也不让他再插手赈灾一时,把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每天傍晚来他帐中汇报;白毅见他处理得当,又没有新添死亡和感染病例也越来越少,只是城中平价粮食谷物已经消耗殆尽,各地运量需要时日,还需要重新打理组织;若军中拿不出多余粮食,只怕饥荒又起。虑及此处,白毅也无法按照医嘱,每日多睡一会儿。
十余日后,白毅神智已经完全清醒,因为忧虑和疲劳,仍然身体无力;想到国主大婚将近,将谢子侯招来商量贺礼。两人说了一会儿,听到亲兵紧急奏报,说是国主亲至营中看望大将军。白毅不太下得了床,披上外衣,勉力行礼。谢子侯借口疫病仍有可能感染,为国主考虑,让她隔着帐中屏风与白毅交谈,也避免白毅拘谨劳累。国主欲言又止地问起白毅病情,白毅又言简意赅、避重就轻地回答;谢子侯能看到国主盈盈泪眼,也能看到她因白毅无大恙而由衷泛起的笑容,因自己婚事而蹙起的眉头。谢子侯一派真纯,却不能算是多情敏感之人,但饶是如此,都暗暗懂得了那些不能说出口的心思。
两人隔着屏风对谈一会儿,白毅神情疲倦,谢子侯便找理由送国主离开。正巧这时亲兵来报,说下唐借来的粮食已经押送至军中。白毅喜形于色,又想到自己寄给息衍的信件,纵然陌路,旧友总算肯予以援手,不禁又是欢喜,又是黯然。
息衍收到信后,便说服国主,先以经济利益稳住楚卫,未来可以考虑结为秦晋之好;国主同意之后,又着手准备粮食。粮队出发当日,他临时起意,决心跟着粮队一起去清江里——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想法,对白毅的绝情和公事公办也不是没有怨言,但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心里不平稳。闲来在有风塘里抽着烟,突然心里明镜似的,对自己认了,就是想看看白毅。于是动身亲自押送粮草。
到达清江里,见流民虽然仍然聚集,但城中秩序还好,没有动乱迹象,伤兵饥民也多聚集在特定区域,每日三餐可以领些稀粥,于是稍微放心。息衍知道这是白毅治下的结果,感慨之余,也替白毅觉得劳神。
楚卫军中把白毅两千轻骑兵在两万离军之中救主之事说得神了,息衍也好奇。他将粮食押送到楚卫军中,不暴露自己身份,向将士们打听白毅当日所为,心中又是得意,又是不服,暗自想着若是自己,能否在这局面下救人?楚卫士兵说到激动之处,将白毅称为“军王”,息衍莞尔之余,也觉得这名将之风,自己先输了一筹。
城中张灯结彩,息衍问过路人,知道楚卫国主婚期将近,又听说楚卫国主是个天人般绝色的少女。士兵说到国主今日到了军中,眼下正看望大将军。尚未及解释,便见到国主一行人从军帐之中出来;楚卫士兵连忙汇集到国主身边行礼,一睹国主芳容。息衍远远见国主眉目里忧虑夹杂着欢喜,又羞不自胜,带着怕被窥破的赧然,心里一动,已是了然。
他原想看看,一别三年有余,今日白毅已是楚卫国大将军,可还像他记忆中那样?只没想到现在的白毅岂止英雄了得,更将身尚贵主了吧?难怪音书断绝,往来渐少,好容易盼来一封信,竟是要粮的,烧我家柴火,白毅倒还没忘啊,顺手得很。
退一步想想,也不奇怪,数万军中飞骑救主,这样的白毅,哪个少女会不喜欢呢?何况他素衣白马,清俊坚定,是女孩子理想的情人。
谁又……不喜欢呢。
息衍心里喟然长叹一声,面上却笑得很平静,他是喜欢美人的人,见到楚卫国国主这样风姿绝代的佳人,自然也是喜欢的。他想了想印象中的白毅,修长的,清秀的,沉稳坚毅的,九死不悔的——由衷感叹,确实一对璧人。
息衍把烟杆掏出来,手有点抖,捏着烟杆找人借火,风不小,借着帐子遮掩,哆嗦着点了几次才弄好;之后又站在下风口吸了一会儿。也许是途中信手买来的烟草不对味儿,竟被呛得咳嗽起来。
息衍咳了一会儿,从肺里长长吐了口气,拍了拍押粮领队的肩膀,说自己还有些急事要回南淮处理;晚上白大将军想必要设宴招待粮队的,不过这人节俭,清江里又在闹着饥荒,你们只怕吃不痛快了。他交代完,想去牵马,却发现墨雪自行跑到了白毅帐外,和白秋练凑作一处,正亲密地磨蹭着头。息衍呵呵一笑,牵了马,没再向军帐内望一眼,径直离开了楚卫军营。
不相见也好。
……未如当初不曾见。
息衍骑在马上,并不催马前行,百无聊赖地叼着烟杆,轻轻拍了拍马臀。墨雪抬头,发出响鼻声音,似在埋怨主人无情。息衍心里笑这长毛畜生,又生出一丝丝羡慕来。算了,后悔何益,羡慕何益,徒增烦恼罢了。息衍仰天大笑,笑罢双腿一夹马肚,飞驰向南淮好花好月中去。
白毅吩咐谢子侯,在军中简单设宴为下唐士兵接风;亲兵给白毅报信,说是下唐押送粮食的人中,有个级别甚高的领头者,却非押粮官,已经先行离开了军营。白毅觉得心跳错漏了几拍,没来由的难受,一时心痛如绞,脱力跌坐;他摆手拒绝了谢子侯搀扶,扶着案勉力站起来,更衣束发,亲自出席了接风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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