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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醉余花.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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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午间宴席置在东城梨花楼内。
天启绮罗七百载,民风开放,少年男女混坐并不少见。此时稷宫几位讲习带着十几位梨花年少与城内贵族少女联谊,居然也自觉是尽教书育人之职责的一部分——稷宫号称少年武官最为神往的学馆,风气之活跃,可见一斑。
少年们各显身手,在女孩面前招摇诗酒。在座一名姑娘一直含着浅笑看向白毅,并不随着大家起哄,表情极力镇定,又带着抹不去的羞赧,直让人心跳砰然。
白毅觉出这眼光追随,不敢直视,微微低着头。
息衍自然也感到了这目光的炽热——这位少女名叫洛谢游,是前任郎中令洛辞章的女儿。九卿之女,素有才名,生得又美,在天启很有名气。息衍知道她,不仅因为那帮同修儿郎们席间常提起她芳名,更因为这位姑娘曾经向白毅香巾索字。
——那展浸过花露、幽香沁人的手帕,当日是转托息衍来向白毅求字。息衍少年心性,又心有所思,于是假托白毅之名,勾了几笔白毅含笑侧颜,送还给她。送了好几日,才在同修聚会时听少年们悠然神往地说这位姑娘的艳名,又啧啧说这位姑娘居然是喜欢一身白毅、素日清冷寡情的白毅,真是感慨。
这有什么好奇怪。息衍当时想,姑娘喜欢白毅,很奇怪吗?我也喜欢白毅。
何况白毅虽然清冷,但并不寡情。只是这一节,便不必说给你们知道了。
行完酒令,自然要歌舞宴饮。少女们起身,要与武官们以舞相属;倒没有人上来就邀请今日最出风头的白毅——一位胆最大的女孩高举右手,左手作邀请状,请了席上一位以沉默憨厚著称的同修。后者不敢拒绝,十分惊慌地仓促起身下场。
息衍看得热闹,索性接过店里伶人手中的箜篌,弹将起来,为两人助兴。
他一笑起手,弹了一曲《闾巷花》,欢快艳情的曲子从手里流泻出来,让座中气氛一震。这是一首下唐民歌,描述的是待字闺中的少女在闾巷之中见到击剑鸣弓,五花裘马的少年郎君,于是芳心暗许的情思。息衍宽袍漫带,神色轻狂,行云流水一般,将一首春思曲目弹得怦怦然如闻心跳,让座中少女尽都红了脸,不敢直视。
场中起舞的男女配合得不好,尤其那名武官,笨手笨脚,屡犯差错,更是羞愧慌乱。众人看着他俩起舞,低声说,放声笑,好不热闹。
正嬉笑间,一缕清幽的箫声渗了进来,两三个音便找到了箜篌声所在,婉转唱和,在极为风流绮丽的圆熟曲风里,竟然也能洗掉清空,变得多情起来。息衍又拔高一声,看着捧箫吹奏的白毅,大笑起来。
浮杯乐饮,丝竹骈罗,一时宾主尽欢。
一曲即终,气氛更加热闹起来。少年男女纷纷下场邀舞,场面欢快。洛谢游坐了一会儿,似是下定决心,终于站起来,走到白毅面前,伸手邀舞。
白毅吹箫,半是为了和息衍唱和伴奏,半是为了躲避被人邀请。可洛谢游走到眼前,示意明显,小女孩用尽了勇气才走完这几步,总不能驳了对方面子。白毅放下竹箫,站起来,与洛谢游走到场中,随她起舞。
——舞乐之道,白毅知之甚少,更少花时间学习。他一门心思扑在兵权谋与兵形势之学上,其余时间,多学些纵横之道,甚至是被稷宫很多老师视为末流杂说的技巧,如□□设计,图纸绘制等。跟着左骖龙的弟子学箫,跟着息衍学习种花,已经是由着心意自娱;对舞乐实属门外汉,并不比之前那位笨手笨脚的武官好到哪里去。
息衍拨弦三两声,转而奏了一首《两重裘》,声音陡然幽深起来。这曲子他给白毅弹过,当时白毅问他曲子何意,如此深艳。
那时息衍只一笑,说,这曲子讲的是所欲难遂,仍不肯放弃。
他说这话时直视白毅,心有羁绊,目无挂碍。
场中白毅听到这曲子,心神一时恍惚。本就不擅长跳舞,不小心踩在姑娘绣鞋上,引得洛谢游低声轻呼。
“抱歉,”白毅不好意思,停下来,洛谢游却被旁边舞者一撞,险些摔倒。白毅眼疾手快,伸手揽住洛谢游纤腰,怕她身子滑倒。
“白将军……”洛谢游脸更红了,顺势靠在胸前。
“白将军,我……我倾慕将军日久……”洛谢游大着胆子,借着靠得近,低声说道,“那日得了将军笔墨,思慕更甚。今日得与将军舞,我……已然满足。”
白毅听着怀中少女倾诉相思,不知怎的,有些走神。他低头见到洛谢游腮边羞红,莫名想到了他和息衍酿的那缸“朱颜酡”——也是这般朱颜,也是这般酡然。
至于“得了笔墨”云云,白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并未马上觉出不对。女孩身体温软,体香扑鼻,浑不似息衍醉倒在自己怀里那样身躯坚韧,隔着衣服也能觉出热气。白毅回过神来,急忙扶正了洛谢游的身子,低声为自己的鲁莽道歉。
不知怎么的,白毅觉得,自己大概更喜欢拥抱息衍时的韧与热。于是他转头寻着息衍,见他嘴角含笑,形骸放浪,在人群的角落里弹拨着箜篌,竟似在安静发光。
这便是了。白毅终于心安,一曲终了,正色与姑娘道谢,又抱歉说自己醉心于军阵之学,并无杂念,承蒙姑娘青眼错爱,不能回报,惭愧不已。
他声音极地,神色诚恳。息衍听不到他说什么,却能猜到姑娘都说了什么。此刻见姑娘笑着回话,眼中却似泫然欲泣,最终离场;于是放下箜篌,与身旁伴奏者低声交待几句,走到场中来,向白毅伸出手,“我也来邀你一舞。”
息衍施施然站着,神态潇洒散漫,却如同每一个军人,身体笔直,衬得修长风流。他向白毅邀舞,让白毅有些诧异,愣怔半晌,才道,“你没开玩笑吧,我不会——如你所见。”
“没事。”息衍笑,“我会,我带你,跟着跳就好。”
还未容白毅想明白,场边便响起了下一支舞曲,楚卫雅乐《付与春》。息衍抓住白毅的手,跟着乐曲,翩然起舞。以舞相属原是极郑重的交谊举动,若非铁了心撕破脸,不可拒绝,何况白毅只是有些莫名,并不想拒绝。他下意识跟着息衍起舞,曲子熟悉,人也熟悉,脚步竟配合得天衣无缝,完全没有刚才手足无措的窘态。
“白将军。”息衍灼热的气息吹在耳畔,大约还带着笑,“我也思慕将军日久,得了将军笔墨,住了将军邻床,洗过将军衣服,饮过将军杯酒,今日得能与将军共舞,心中畅快,但并不能满足。”
“……”白毅听着,随着乐曲和息衍的舞步,没有回话。
“白将军,息某有所思,有所求,纵然难遂,总要试试。”黑衣少年在与舞伴错身间,朝对方一笑,又贴在对方耳边,“息某料白将军也有所思,有所求,如果君心似我心,可愿与我缔一盟,遂了这心思?”
“息衍……”白毅闻言,伸手摁住息衍双肩。他脸色并不惊慌,甚至没有十分诧异,只低声说,“你当真?”
息衍抬手覆盖在白毅手上,略一扬眉。
“那……”白毅缓缓点头,低声道,“自当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