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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与子成说 ...

  •   【一】
      “识字么?”
      “回殿下,不识。”
      若说略识得几个字,公主便会拿出极晦涩的诗词来:“念。”
      若念了,开篇几句就要被难倒。公主便会施以利落嘲讽:“不是说识得几个字么?”
      奴仆惊惧地跪在地上,以额触地。
      之后的奴仆学乖了,回答:“不识。”公主便亲自启蒙,首先教奴仆写自己的名字。公主眼神慢悠悠,似钢刀刮骨,稍有基础的字便被认出来:“不是说不识字么?”
      奴仆惊惧地跪在地上,汗湿襟裳。
      再之后,只得回答:“会写自己的名字。”公主便扔过一卷经文:“替我抄写。”
      佛经的字深奥繁复,又不会断句,公主在前边坐着看。奴仆以手指字,另一手喃喃默念着笔画跪地伏案抄写,汗如雨下,战战兢兢,字体大大小小。公主便会丢下一句:“自行领罚。”
      这便难堪了。公主无事时最喜欢给人难堪,而公主给的难堪又怎能不拼死受着。众人便都习惯了以难堪供公主取笑。
      第一个好端端接受公主拷问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奴婢,做最低等的浆洗,把一朵勾破了的莲花缝补得天衣无缝,便蒙公主召见。公主从秀徳嫁到桐皇太子东宫,大婚之后太子奉诏远行,再未见过太子一面。
      “识字么?”
      女官在旁,方才来的路上已经叮嘱过,无论怎样回答最终都是要受罚的。
      “回殿下,识得几个。”
      公主正漫不经心用涂着鲜艳丹蔻的指尖掐着裙边牡丹,闻言自桌边抽了本典籍:“念。”
      那婢女接过书念起来。声音说不上特别,只悦耳婉转,字字流畅,虽然听不懂说什么,也让人凭空生出耐心听下去。低头看书露出的一截脖颈白皙纤长。女官低头叹息,太不会藏拙,聪明就不妥了。
      公主却难得没有发脾气:“赏。”那奴婢俯身谢恩。众人于是记住了她的名字:在水。

      在水心灵手巧。大大小小的衣裳都会缝补。难得还有一张灿若春花的面孔,平日话少嘴严,笑起来露出小小两枚俏丽梨涡,婉约亲切,招人好感。
      “你这样便飞上枝头了,再也不用洗衣服。可惜太子离宫太久,公主心情日日不快。”
      众人聊天的时候,在水总是低头做绣活。
      “公主在秀徳时最受宠,何时尝过这样无味的日子?”
      “听说太子年少时有说定亲事,对方临出嫁前却死了。”
      “没福气。太子长什么样?”
      “大婚之日见过,除了肤黑之外,仪容极好的。”
      天人之姿又如何。据说不近女色,不苟言笑。太子回宫之日近了,公主的好日子何时来到?

      这天傍晚时分消息就来了。太子先去了皇宫复命,不久要摆驾回东宫。
      公主今日难得盛装,描眉点唇,乌发红衣,人比花娇,确实是秀徳闻名的雪肤月貌,坏脾气也收了。柔柔地托腮看窗外,下雪了:“在水,去折几株梅花。雪要欲化不化,梅花愈艳愈好。”欲化不化是什么样?众人还未有幸看到,消息就传回来了。
      太子轻装简行回宫,路过梅园看见了花丛中的在水。碧色宫衣,朱红梅花,弱质纤纤,淡极始知花更艳。这些是同她一道去折梅的婢女传回来的消息,闻者在脑中稍作润色加工,面目全非的故事就这样流传出去了。
      在水在背后一道被人戳着脊梁骨一般的眼神中接旨受封为太子良娣入主东宫一隅。除了太子妃外还有原有的媵妾,但从未有人如她一样一步登天。内侍略带谄媚地把旨意交给她,在水向太子妃行礼,殿中人人都是惊呆模样。女官领着她出了太子妃正殿,自有人替她收拾出太子良娣的居所。走出去的时候,在水还不敢说自己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却清楚地知道不能回头。
      太子妃殿内人人都低头伏地跪着,屏息不敢出声。良久,听见碎瓷声。茶杯、玉如意、珍器,公主砸完了手边的东西又起身欲把殿中大大小小一切东西全拿起来砸碎。精致妆容犹在,眉是清晨怀着欣喜之情画的,如今失态地紧紧蹙起,唇也浓浓地抿了口脂,此刻被咬出带血齿痕,姣好五官全部扭曲了。
      “到底怎么回事?给我说!”

      之前在水和几个宫女远远见驾,立刻跪下行礼,也来不及通知公主接驾。她记得手边花瓶放在雪地上,簇簇梅花红得靡丽肆意,让人想起公主身上绣着牡丹的大红袍袖和华丽裙裾。太子本无兴趣,略略点头要离开,内侍提醒他穿过花园是太子妃的寝殿,便又迈步走来。在水心想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太子,他真如传说那样黑么?听说又十分有英气,长得剑眉星目,鬓若刀裁,如何如何,小丫鬟讲得眉飞色舞。在水当时心想,她在海常时也见过那位掷果盈车的美男,肤若凝脂,她不信太子能比黄濑君更好看么?又听女官悄悄讲,太子此番回来,太子妃这几晚上或许要开始承幸的,殿中各人都忙得如临大敌,公主却有闲心叫她们来折梅花插瓶,这是急还是不急呢?
      她低头跪着,听见脚步声咯吱咯吱地踩过积雪,几双乌靴停在不远处。听见太子让她们免礼,声音低沉略带沙哑,惯于发号施令。在水抬头起身,太子一身玄色大氅,束手背在腰后望着园中朱红梅花,随意问了几句,为首女官一一回答着。
      内侍无意中打量在水一眼,竟是惊呆了,凝视她半晌,又震惊地望了望太子。他终于把正脸转了过来,在水立刻垂眸,她们是无资格对视的。短短一瞥里她发现他皮肤确实有些黑,眼神极为锐利,身形挺拔,静立时有渊渟岳峙之感,就这些再与其他婢女的描述拼凑一下,足够作为今晚守夜的谈资了。
      很奇怪,面前的人左右散开。一双青底朝靴停在她视线里。在水抬头,太子便站在跟前,就在那瞬间她违反嬷嬷教导的宫规直直对上了那双眼睛。那眼睛多有神采,此时微眯着稍显凌厉,眉头也皱起来,好像下一秒就会发火——宫人都说太子发起脾气来是很吓人的,需要小心侍奉,在水努力想像也只想出一个暴戾的轮廓——现在她看见了,那双眼睛正汹涌地波动着。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宫人都那么怕他,他天生就有种叫人害怕的气场。与贵人对视,她会被责罚的吧。
      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他们,心想这婢女居然如此大胆犯上。太子却开口了,是看着在水说话的。在水会永远记得这一天,她震惊地看着他,他的眼神却变得从未有过的柔和,视线好像穿透她看见了远方。在水无暇揣测,只恭顺地低下头。
      之后内侍前来宣旨时,旁人推了她一把,她才忙不迭跪下。再站起来,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同了。在水一步登天,可想不通太子抬举手段如此出格究竟是为什么。后来听内侍悄悄说她和当年那位早逝的小姐长得有八分神似,在水才恍然大悟。

      【二】
      在水听说过那些脍炙人口的话本,无非是恋人死生相守、落难书生和大家闺秀,诸如此类。其中闺秀们的特质一定是为情人守身如玉,书生也应忠贞不渝。如果一个缠绵悱恻的故事里女主角先死了,所有人都相信男主角须得终身不娶才是唯一结局。
      太子和那位小姐的故事有许多人告诉她不一样的版本,相同之处是那位小姐确实已经死了,而太子显然不可能为她终身不娶。在水还想听故事的细节,对方却狐疑地看她一眼,打趣:“良娣,你可自行去问殿下。”一个不争宠还对太子的轶事那么感兴趣的良娣,好生奇怪。
      在水受封后太子并未召见她,她头一次去向太子妃请安,太子妃让她跪了很久,她一声不吭,良久才听见一句“平身”。她说“谢太子妃殿下”,太子妃半晌才凉凉地道“你有什么好谢我”,她听见身旁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太子妃终究还是忍不住嘲讽了。在水没说话,太子妃说你抬头让我看看,她便抬头。
      太子妃眉眼依旧艳丽,昨天她还侍奉着替她别上一枚花钿,聊天时她们看她低头打络子便打趣她此后不用再给人洗衣裳了,而今天连她自己的穿衣打扮都是许多人替她一起完成的。在水觉得日子变化得太快了,让她来不及习惯就又翻新了过去。而时光流逝间太子妃仍然一样的美丽,她却没法再开口如往日一样赞美她。
      太子妃也打量着在水,打量这张传闻中和那位小姐肖似的面孔。在水地位比她底,永远不能穿只有她才有资格穿的正室大红,她身上的料子和房间的炭火都要经过她的准许,女官劝她说此后想冻她呛她让她不好过都是举手之劳,只是眼下还需一时忍耐不能落了善妒的名声,不能为难她,更不能得罪太子。太子不过是念旧,何况在水与那位也堪堪只有五分相像,是昨天许久未见故人才错觉八分神似。太子妃只问了一句,那人叫什么?在水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太子心心念念的那位姑娘到底是谁,她们都疑惑她和她到底像了多少才让太子破格给她封赏。此时太子妃瞥了眼自己身上华贵的颜色,在水只能穿逊色的桃红,而容光却并未为此减少。她努力想把面前这张脸想象得再美轮美奂些,最终只是皱眉让她退下。
      她不屑于和旧人纠缠不清,自恃有公主的尊严。很久以后她独居深宫,在水的宠爱不衰,她终于不再执着那一身耀眼的大红,嘲笑自己自诩贵为公主却沦落到靠期待一个男人的宠爱来过日子,挖空心思也只有在水跪下请安时才生出优越感。她已经分辨不清太子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如果念旧是多情,为何不能分她一点欢喜的雨露,如果他确然无情,为何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那时,她忽然忆起那天她为难在水时的场景。那时她还高高在上,那时在水跪在她面前念书。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她只是打发她一些奖赏该多好,为何留她下来。又不止一次想过为何那天让在水去折梅花,因为听说太子就是从雪地里一袭青衫认出了她。还不止一次想过为何听说桐皇国力最强,太子英俊,就不顾一切地选择自以为最出色的对象嫁了过来,又为何他确实正好如传说一般让她沉迷了好久。如果一切都不是这么恰巧,该多好。
      在水心里却盘算着那些话本子上的故事。有这样一个男人,多罕见,如此深情。如果她是局外人,自然希望他为心上人一生不娶,好让众人为此唏嘘。可现在她却要学会用这张五分像的面孔来争宠。提拔她的是太子妃,她却转身背叛了她。太子妃高傲,不屑于与她为难。她承受着指指点点,从前相识的婢女要么讨好巴结,要么不愿理睬她。她也为此难过了一阵子,感觉到身不由己。
      太子妃终于在其他太子宝林、才人的挑拨下越来越不愿待见她,她能理解因此默默忍耐却始终得不到对方释怀。终于有一天在嗤笑中她也讥讽地弯了弯唇角,“给您读书是应该的,太上火的人眼神不好。您现在还需要我分忧吗?”刻薄得把她自己都吓到了,太子妃一时没说出话。在对视中她终于明白自己没什么值得自卑,所谓公主的骄傲也终不过是勉强。她终于撕开脸嘲笑太子妃得不到恩宠了,不惧怕对方提起她曾经的痛脚。嫔妾们惊惶地向太子妃看去,暗暗感觉自己从那些徒劳的脂粉里找出了一些着急上火的痕迹来。
      事后在水觉得她所有的犹豫都太过愚蠢,人不为己才该天诛地灭。于是在水习惯了睡在绸缎的被窝里,未着寸缕,身边的人搂住她,胳膊绕过她赤裸的肩膀。她太得宠,可以在殿中留宿。她提醒自己不能忘记所有的宠爱是因为这张肖似故人的脸,她也学会了用最昂贵的脂粉堆砌出那张花容月貌却不像她自己的面孔,她用钱打点买通,想办法模仿那个女人——桃井五月,她知道了她叫这个名字——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让从前侍奉桃井的婢女为她梳妆,指点她走路的步伐,学习她的簪花小楷,画与她一样的远山眉。最后,还得让一切都不露痕迹,仿佛真有两个浑然天成般相似的人。
      后宫中的女人都一心一意地等她失宠,在水不知道她还能得宠多久,但只要那个人还想得起她,她就能保住自己的地位。这样的日子真不会乏味吗?莞莞类卿。在水开始害怕面对脂粉未施的自己了,开始神经质地强迫自己去复制桃井五月曾经的口味,太子妃视她为眼中钉却盖不过她的风头,这是赢了吗?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了什么而活着。
      当她睡在那个人怀抱里的时候,在水伸手触及他的脸颊,又微颤着收回来。她一遍遍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他肯同她温存却不曾好好唤过她一声。他在高高的宝座上看着她献舞,眼神渐渐迷离。那是她用尽一切心力去揣测迎合的眼神,让她在宠辱不惊中辗转反侧。他曾在睡梦中念出某个人的名字,也在疯狂的颤栗中失声喊错而兴致全无,离开她的身体。第一次时她心凉,害怕他迁怒,但他却没有,只是很久都未再召见她。再一次地,在水本想重新求欢,但最终在迅速褪去的余兴中放弃了,她甚至不敢在失控时咬住他的肩膀,她怕把自己的恨意咬下去。她明白了,再过多少年,她都不可能成为桃井五月。
      再然后,太子妃有孕。她前去贺喜,低眉顺眼,极尽恭顺。她暗暗猜想太子妃是否也曾在床笫见听闻过那个名字,是否也曾因那几不可察的梦呓尝到血液瞬间冰凉的味道。也许太子妃确实有过同感吧,她终于不再为难她了,可能她明白了后宫中都是可怜人,只不过各有各的可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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