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青萍废稿》沾衣

2、再遇

　　庚子年间，八国联军入侵，两宫离京逃往西安。次年，清廷与八国签订《辛丑条约》，年末，两宫方才回京。诸事渐渐恢复正常，原本逃离京城的人也纷纷赶回。慈禧皇太后论“功”行赏，北京至西安一路上接驾有功的、各地带兵勤王的、带兵护驾的……全部封赏，官场形势大变。
　　在诸多升贬中，有一条便是升翰林学士楚棨北为礼部侍郎，并为楚棨北次子赐婚。赐婚对象是新升护军统领纪复觉之女，由于纪复觉之妻是宣宗固伦公主外孙，纪复觉之女亦为宗室，慈禧太后封其为承平格格，亲下懿旨指婚。楚棨北受此“殊荣”，表面自然是感激涕零领旨谢恩，心中却暗自庆幸两名孩子尚小，几年之内还不会成亲。回到家中，连忙送次子楚易风东赴日本留学，数年不归。幸好楚家不提婚事，纪家也不急，就这么拖下来，直至慈禧太后与光绪帝傧天，承平格格和楚易风仍未成亲。
　　宣统元年，楚易风归国。日本是同盟会的发源地，楚易风在求学期间接触同盟会，终成了会中成员。他回北京之后，把全心放在革命上。楚棨北此时已是学部尚书，却一直放任次子。他本以为纪家会提出解除亲事，没想到对方竟然毫无动静，承平格格已过双十年华，他们却似丝毫不着急一般，令人诧异。
　　楚易风没时间诧异，他的精力都放在报馆上。北京信息灵通，他又是官家子弟，朝中风吹草动他都能察觉到，然后迅速通知会员，以便作出反击。革命党人的民报发至四海，其中亦有楚易风大量心血。革命中心虽在南方，北京却是国都所在，这里的宣传往往能起到极重要的作用。他太忙碌，忙得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一门亲事——也是故意忘掉，毕竟对于一名革命党人而言，有一位满清格格未婚妻可不是什么值得铭记的事情。
　　宣统二年腊月，临近年关，革命热情仍高涨，满天飞雪都无法冷却。楚易风站在街头看着拥挤人群，笑得又是欣慰，又是骄傲。人群中是几名同志在卖报纸，近几期民报销量特别好，常常是报纸一来就被买光。可见即使在这京师重地，人们的思想也渐渐改变，皇权越来越无法束缚人。
　　他喜欢这样的场面，喜欢看到这些无法压制的热情，所以虽然销售向来不归他负责，他仍常站在一旁看众人争买的场面。见有人一拿到报纸就如获至宝地看起来，他也会感染上对方的心情，有的时候甚至会和那些陌生人搭讪，为一条新闻、一篇社评讨论争辩——甚至人群拥来挤去的情形都会让他不由微笑……
　　“啊！”拥挤人群中有人发出一声轻呼，并不特别响亮的声音，偏偏没有被喧闹人声掩盖，传到楚易风耳中。他顺声音来处看去，见人群中有一名年轻姑娘，似乎是被挤了出来，向后退几步仍是站不稳，便要摔倒。他连忙跑了几步到那姑娘身前，伸手扶住她，然后连忙缩手：“冒犯了。”
　　楚易风思想新式行为新式，就是对女孩子不太新式。平时在会员中都很少和女性笑闹，对待陌生女子自然更是拘谨，只扫了她一眼便侧过头去：“这里人多，这位小姐你还是不要挤进去比较好。”
　　一眼之下，他已看清对方相貌和穿戴。很少见到如此清丽的女子，竟然独自上街，还混在人群中买报纸，真是太不小心了。楚易风正想开口提醒女子，就听她低声说：“我只是想买张报纸嘛！谁知道这些人这么不gentle。”
　　竟然是受过西方教育的。楚易风看向女子，有几分惊奇。洋务开始设立学堂，西学算是主要科目，但女子毕竟还是很难进学堂，更不要提学习西学。这女子顺口说出英吉利单词，似是很自然。他心中一动，有了几分好奇。
　　“你等我一下。”他对女子说道，转身挤入人群。片刻出来，手中多了张报纸，“你一个女孩子，要想看报的话最好让兄长来买，不然实在不安全……”
　　女子却没留心他说了什么，翻开报纸寻找着，终于目光落在一点：“果然有汪先生的诗呢！”
　　楚易风算是编辑，听她这么说，当然知她所指，随口背诵出来：“家在岭之南，见梅不见雪。时将皴玉姿，虚拟飞琼色。只今雪窖中，却断梅消息。忽逢一枝斜，相对叹奇绝。乃知雨雪来，端为梅花设。烟尘一扫净，皎皎出寒洁。清辉妙相映，秀色如可掇……”他正要往下背诵，眼光触到女子颜色，心中忽觉这样的辞句与她甚是相称，脸上一红，径自住了口。
　　女子拿着报纸，接着他的话念了下去：“香随心共澹，影与神俱寂。蔼蔼含春和，稜稜见秋烈。侠士蕴冲抱，美人负奇节。孤根竟何处，念此残枝折。忽忆珠江头，花时踏寒月。”她抿嘴一笑，“汪先生慷慨篇写得激昂，没想到写景却如此清绝。他写梅高洁，他的志节，亦如寒梅一般。”
　　同盟会里刺杀亲王被捕的汪兆铭向来是楚易风钦佩的人，听这女子赞誉有嘉，他自是又惊又喜，连声附和。女子清亮目光落在他身上，只微微一扫，他忽地觉得脸上发热，低下头去。见女子唇角勾起：“这位……公子也喜欢汪先生诗文么？”
　　“诗文可钦，人更可敬。”楚易风说道，“汪先生不愧热血男儿，作出轰轰烈烈一番大事……”
　　“公子！”女子打断他的话，为他的鲁莽皱起眉头。汪兆铭毕竟是行刺摄政王的罪犯，楚易风当街这么说，万一传到他人耳中，岂不是自找麻烦？
　　楚易风被她打断，马上明白她的担忧，心中一暖：“小姐若是喜欢看报，告诉在下府上何处，日后在下每期为小姐留一份送去就好……”
　　女子眼神变得有几分奇怪，楚易风见她神色，也觉得自己这样殷勤颇像登徒子，马上住口。想对她解释自己别无它意，偏偏平时侃侃而谈的口才此刻皆化为零，连句话都说不出。正尴尬间，周围忽然一阵骚动，本来聚集的人开始四散。楚易风看过去，见人群中多了几名巡警，挥着警棍大喊：“抓乱党！闲杂人等速速闪开，否则一概按同党处置！”
　　众人怕惹事上身，连忙闪开。巡警去抓几名卖报的年轻人，年轻人抵抗，双方扭作一团。楚易风一见大惊，冲过去：“住手！你们做什么！”他出手制住一名巡警，“他们犯了什么罪？放开他们！”
　　“乱党作反啦！章老三你们还不过来！”被他制住的巡警大喊，只见街道另一头过来一小队巡警，上来围住楚易风几人。楚易风身手虽不错，但不能真的下狠手，又架不住人多，支撑一会儿身上便挂了彩。他抢过一根警棍，用力投出去：“普新，俊东，你们几个快跑啊！”
　　“易风！要坐牢一起坐！”那几名年轻人却不跑走，任巡警抓住他们。楚易风见大势已去，也束手就擒：“我是报社副编辑，你们要抓就抓我！”
　　“哼，孙文乱党，一个都别想跑！”一名看起来是头目的人拿洋铐子铐住几人，“都跟我走吧！快过年了还作乱，刑部大牢等着你们呢！”
　　“作乱？”楚易风大笑，“宣传共和就是作乱？那你们横行跋扈欺压百姓榨人钱财的行为叫什么？那些顽固守旧卖国求荣的官员又算什么？作乱？大清的乱哪里需要我们来作！”
　　“大逆不道！给我掌嘴！”头目喊道，手下有人上去，对着楚易风就是几巴掌。楚易风呸了一口：“就算你们打死我，我楚易风也还是这么大逆不道！”
　　楚易风三个字传到那女子耳中，她微微一震，看向他们。楚易风被几名巡警押着，脸上身上都有血迹，神情却是大义凛然，没有丝毫狼狈之色，口中还在讲演着。女子叹口气：“连审时度势都不会，难怪几次革命都是送死。楚易风，你就不能闭上嘴么？”
　　她转过身去，不忍看他再度吃苦。脚步迟疑，本来是要向南的，却忍不住向东走。她低头盯着自己鞋上锦绣花样，暗骂自己多事，却没有停下脚步。
　　“这一次，恐怕是再难逃过了啊……”她低低叹道。

　　楚易风被关在警察厅里，楚家很快得到消息，一片慌乱。楚棨北向来不太管儿子做什么，这时也不能不管了，亲自去找警察厅厅丞。可他是学部尚书，官职虽大，毕竟是文官，管不到武将。他正发愁找谁说情，家人来报，说二少爷已经被放出来了。楚棨北放下一颗心，连忙赶回家。楚易风受了些伤，楚家又是一阵乱。楚易风倒不在意身上的伤，见爹回来，忙抓住他恳求，让他想办法把几名同志保出来。楚棨北瞪儿子：“我连你一个都保不出来，你还让我去保他们？”
　　“爹，你不知道他们家里情况……”楚易风忙把几人情况说了下，有独子，有将要完婚的，有家境贫寒的，“爹，会中只有我是官宦子弟，现在也只有你能帮他们了，爹……”
　　楚易风苦苦请求，楚棨北皱眉：“易风，你是不知道爹的处境啊……”学部尚书实在不是什么好官衔，尤其在这种新旧交替的时候。他接管学部以来也进行了不少改革，新派人物觉得他太守旧太软弱，是旧派；旧派人物却觉得他处处维新，是变法新派。两方都不把他当自己人，他也就受尽排挤。而且改革总是要得罪人，看他不顺眼的人太多，和他关系好的人却寥寥无几。让他想办法保这些“革命党人”，岂不是自己送死吗？
　　“爹，你就想想办法吧！”楚易风听他口气松动，连忙求道。楚棨北想了想，叹道：“易风，我想到一个人可以帮忙，但……如果因此要你付出什么代价，你愿意吗？”
　　“只要能救他们出来，让我做什么我都无所谓！”楚易风毅然道，“爹，你就帮孩儿一个忙吧！”
　　楚棨北叹气：“备轿，我要出去。”
　　出尚书府向南，楚棨北到了邓国侯纪复觉的候府，门子迎他进待客厅，进内室通禀，一会儿，纪复觉迎了出来：“楚尚书今儿怎么有空来我府上？”
　　楚棨北苦笑：“按理来说，这快过年的，我也实在不该来打扰侯爷。但棨北想来想去，此事非求侯爷不可，也只有冒昧了。”
　　“哦？”纪复觉挑眉，“可是学部又生什么事端？”
　　近年来国家未有大乱，纪复觉交兵归家，不再军中任职。然而他毕竟与皇家有关，较受信任，在军中又有威望，说话还是有分量的。楚棨北在学部各举措，反对者甚多，纪复觉却常为他说话。楚棨北料他是为了女儿照拂自己，常常觉得不安，却不想强迫儿子娶亲。可这次，大概是拖不得了。
　　楚棨北摇头：“这次倒不是公事，是小儿有几个朋友被警署抓去，希望侯爷帮忙保人。”
　　纪复觉闻言一愣，低头沉思，最后摇了摇头：“楚尚书，这逮捕令是摄政王下的，我无能为力。”
　　“侯爷……”楚棨北没想到儿子的报馆竟然惊动了摄政王，心中一慌，脸上带出诧色，“可小儿已被放出，应该没那么要紧吧？”
　　“你道你那儿子是那么容易被放的吗？”纪复觉皱眉，“要不是太后和肃王爷看在云屏面子上，他能这么快出来？楚尚书，不是我说你，天子脚下闹革命，你这儿子至今没害到你已是万幸，你竟然还为他朋友奔走求情……”他叹了口气，“你们父子怎么都这么不识时务！”
　　这一家子啊，一老一小都是天真之至。楚易风见到巡警竟然主动上前被捕，也不想想会给家人带来什么麻烦。楚尚书的二儿子是革命党，这在京城不是什么新闻。只是以前没生大事端，也没有什么证据，旁人不来为难他。这一次“人赃俱获”，楚易风被放出来就该谢天谢地了，竟然还要营救他人。
　　“革命党声势渐大，棨北，你们还是韬光养晦点吧！”纪复觉道，“不管怎么说，你我也算亲家，我不能不提醒你。现在的情形是外松内紧，易风最好不要太张扬。”
　　话说到这份上，纪复觉自觉已经够了。再怎么说楚棨北也在官场，不需要多点明。他和楚棨北又聊了几句学部的事，便要送客。待客厅帘子一挑，一名女子大模大样闯进来。
　　“云屏，你来这里做什么！”纪复觉沉下脸看向女儿，“爹在和楚伯伯谈事情，你先出去。”
　　楚棨北听云屏二字，知道这女子就是指婚给易风的纪云屏，仔细打量她。纪云屏很美，不是艳丽，而是极秀致的美丽。楚棨北心下赞叹，这样的女子，自己儿子倒是有些配不上了。不过……纪云屏声名并不是很好，据说是外向的女子，这么看倒是看不出。
　　“楚伯伯？”纪云屏看向楚棨北，“学部尚书的楚伯伯？”
　　“云屏！”纪复觉对女儿喝了一句，“你出去！”
　　云屏看着纪复觉：“爹，女儿今天做了件蠢事。”
　　纪复觉看着女儿，深深叹气：“你已经去了醇王府？”
　　“我只是去求情，谁知道醇王爷会提起来……”云屏低下头，“爹，女儿愚笨。”
　　“这也怪不得你。”纪复觉摸摸女儿的头，转对楚棨北说道，“亲家，易风那几名朋友应该很快就能出狱。”
　　“楚纪两家的婚事，也该准备办一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