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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番外之一 三个十字架的庭园 (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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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十个被罔象袭击的受害者中,存活下来六个,其余则是于不同地方发现了一堆骨骸碎肉,如此安静而迅速地出手,最诡异的是摄影镜头竟拍摄到原本不应该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
左上巢室的男人曾于事发后接受访谈,负责访问的人得知,男人听到六岁时便病死的小女儿在唱歌,一开始他以为是幻觉,但接着声音愈来愈清楚,女儿可爱脸庞就在眼前,他忍不住放下警戒着的手枪,向前抱住她,不敢置信小女儿真的回来了。
他听到女儿喊「爸爸」,同时小手伸出,慢慢钻进男人的侧腹,抓住他的肝,眼前一黑,男人就昏倒了,他不知道袭击自己的是罔象,还以为自己受了重伤。
等他醒来,身上却未看见伤口。男人似乎完全摸不着头绪,听到有些受害者只剩一堆碎肉的惨况,立刻恐慌起来,嚷着要医护人员替他检查身体。
当访谈者告诉他没事时,男人宽心地坐下,访谈者整理完问卷站起,准备离开时,忽然觉得眼睛剧痛,他对面的男人正抓着一颗牵连着神经及碎肉的眼球,表情依旧那样无辜。
「咦?我怎么了?」他疑惑地看着掌心里活生生抠下的染血器官,似乎完全不懂那是他从对面的人脸上抓下来的,还想去扶起正摀脸惨叫的访问者。
男人似乎无意识自己的脱序行为,他像一台内部出了问题,但外表看不出来,还能断断续续运作的机器。
「看见了吗?这个男人就算身体上还是人类,他的精神也完全变质了。非常危险,大概吃药和治疗都没用了。」老所长对天影说。
「嗯。」天影沉重地应声。
「你可以将他看成十三年前羔羊组织造成的异种生物的相反板本,精神入侵与感染。」
「前辈……」天影表情仍然不变,但是那股苦涩已经淌流过心底。
「妖魔啊……是你完全不能想象的,这个世界的真正禁忌。已经拥有社会与文明成就的生物,最好都避开这种一瞬间就会造成庞大毁灭与无组织化的存在,不单单只是人类要小心罔象而已。」老人对天影的行前教育到此为止。
最后,天影看见的罔象证据是,挖出访问员眼珠的男人,稍早之前和早已死去的小女孩相处的画面,小女孩的影像断断续续,像是上一秒还存在,下一秒就消失般,令人毛骨悚然。
目前至少可以猜测,罔象还在这城市里,窥伺窃取能够动摇人心的信息情报。
此外是,这怪物为何能被发现,并且成功捕获?毫无预警地发作伤人逃跑后,这种神鬼莫测的行动力真要躲藏又如何追寻?罔象还在大魔窟街流连不去,这一点默默有关吗?
公权力极难影响大魔窟街,西联市的城邦政府都是各自独立,内部权能分割又更加琐碎。
地域上属于大魔窟街的五座城市版图,打从十三年前就接近无政府化,仅存在几个对外的代表人物,武装能力主要以汇集在此的财团私人部队为主,另一种则是中立正义机构「警联」部署在此的警察,主要负责一般刑事侦查。
研究所基本上不会依赖警联的力量,或透过这个管道呼吁民众小心提防,理由很简单,他们的研究本身已经犯法,存在也惹了不少争议。
简而言之,对于灾害应对基本方针,即是贯彻愚民法则。
大魔窟街这个具备学校、医院、生态园区、治安武力、防灾中心等等满足一切都市机能的地方,根本上并没有国家主权介入余地,甚至地方建设都是由财团们出资,成立各式各样的委员会代替政府处理公众事务,像天影这样在底层工作,依附着本地生活机能的人却非常繁多。
他们想法单纯,只希望平平安安地过完每一天,即使天影日常生活能接触的仅为大魔窟街一处小角落,他还是天天都会看到这样的人。
天影流宗族结构也接近集团化,一半奠基于庞大的师生关系,不仅局限在指导武术维生上。
天影流属于某类奇特超然上流阶级,所以绝对够资格被称为「世家」,又和政商界关系密切,天影流门下职业保镳对于这些高风险人士来说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宝贝。
天影一旦继任为族长,暨统领门派的门主,立刻会面对各种千奇百怪的状况。
这也是因为他们居住在一个时常无法以常理预测的世界。
天影曾为了逃离束缚,选择背弃正道,对于每天张眼可见的小小不幸也麻痹了,被迫回到本家这件事只是让天影明白,比起那些断绝犹豫、无比坚定的英雄来说,他不过是个自私又不忍的平凡人。
※※※
在那之后过了七天,应当安息的日子,默默醒来。
不用工作时,空闲得连脑浆彷佛都腐烂了,可以透过头骨的洞流到地板上。
她帮着卡西奥毕亚将房子里打扫得纤尘不染,躺在冰凉的木头地板上,阳光透过玻璃窗制造出深深浅浅的影子,夜晚呜咽的风跺着狂暴步伐奔过街道。
默默曾在窗前盯着那些偶然经过又驻足的人,陌生的脸却有着些许和天影相似的气质。
他在这附近。
默默知道,但再也不曾听到关于天影的消息,切断网络犹如除去默默的眼与手,她无法调查天影是否回去他过去的世界,但是默默猜想必然如此。研究所派简陋的机器人定时送来民生必需品,告诉默默她已受到保护,除此之外,默默只是面对一个设定好的程序,来往交流的通讯,对现在的她太过危险。
她调出十年来和天影的对谈纪录,转成文件文件,字数竟然还凑不满一本书,这样看来他们的熟悉度并不到默默会为他如此紧张,为什么她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从文字中寻找天影这个人?
原先,并不是很清晰的影子,渐渐地深刻起来,却又很快地淡化了。
她不想再和谁建立亲密的羁绊,默默想着。那种空洞的撕裂感,一次就够了,天影对她的好,让她不安。过去曾出现某个对默默只问付出不求回报的人,她却亲手将幸福丢弃,因为自私,她宁可选择自由。
自己或许有病吧?只能待在卡西奥毕亚身边的默默,每当仰望天空,就有种濒死的微眩。
已经不知道走到多么遥远的某个人,默默应许要让他成为自己最特别的存在,从此,默默不让任何人进到那个人曾经到达的地位。
卡西奥毕亚并非对等的个体,他同时是默默自己,她发誓这辈子不再爱上其他男人或女人,也如此实践了。
她阻止不了自己反复地读着天影寄来的琐事,愈来愈暴躁地踢着计算机桌角,前后摇摆着身子,无意义地揉着手。
当指背已囓咬得红肿渗血,默默听见一声叹息,她被抱了起来,放到铺垫地毯处,卡西奥毕亚按摩着她发紫的手脚末端,默默呆滞地望向天花板。
「卡西奥毕亚。」
「我在。」
「我好难过。」默默张着眼睛说。
「我不想要这样,」
「那就不要想了,默默。」
否则,时间快不够了。
移动,俯视,一手撑在默默头侧,银发沾惹着她。
「妳只需要我。」那明显的忧伤就荡漾在卡西奥毕亚眼中。
对造命而言,最幸福的是,当人类将自己当成亲人或特别的同伴,最悲哀的亦如是。
因为造命与生俱来拥有更高层次的情感,若不曾和人类建立亲密关系,还可以当自己是个无声工具,然而,那个只需要自己的人出现后,造命同样离不开那个人。
认定了,就是唯一。
他的使命就是让默默忘记悲伤害怕,至少,不是令她一再想起。
就算是被她亲手创造出来,一开始,默默也不敢碰触人形的卡西奥毕亚,他们甚至还需要笨拙地学习习惯彼此。
卡西奥毕亚从不勉强定义自己的人类身分,他只知道在默默消除了所有暗示服从的指令后,他还是想待在她身边。
也许造命没资格诉说人类歌咏的爱的情感,可是,对象若是默默,他甘愿被剖开核心,不再思考;为了这个小小的、长久地被禁锢在过去时间的女孩,亲人留下的伤疤巨大永久,卡西奥毕亚还不懂得人类的悲伤时,就收容了默默的记忆,火伤而焦残。
他只能宛若拨开花瓣般温柔地打开默默的身体,默默任他动作却泪流不止。
原来她一直透过天影来学习如何当个人类。
他告诉默默哪里东西好吃,哪里可以看见美丽的日出,甚至和她分享看见路上吵嘴又合好的老夫妻,或者不请自来蹭着他裤管的野猫们这种种琐事的心情。
下雨时想偷懒不上工,吃到过期食品的震惊。
这些交谈全被她省略主词,拿来当教导卡西奥毕亚,默默不说这是天影的生活,她跟造命解释,人类是这样子的生物。
现在仔细想来,为何她会这么笃定地相信呢?很久以前,人类对她来说是怪物、异形,无法理解的某种恐怖机器,现在,她居然觉得自己很懂了。
因为是天影,他说的话总是无害的,做的事也一样,体贴又利落;因为是天影,所以没关系。默默于是养成这种习惯。
不见面时,天影是一连串变动不拘且平和若水的文字。偶尔在现实生活中碰面,纵使诉说他的不幸情史,也是淡淡交代,带着些许默默觉得几乎是优雅的追念,仅此而已,毫无大肆批评的乞怜心。
她不曾付出,所以不配收获。
还好,她和天影只是朋友,永远都会是朋友。
散着鳞粉清光的透明蝴蝶在公寓外飞舞着,瞬间遭细太刀分为碎片,并在落地前化为雾气,那人栖落在行道树上,风衣外表结了层银霜,望着房间内交迭人影,清澈眼底罕有地溅过苦涩。
逐渐接近了,这只虽然不是罔象,连这些意识尚不完全的小妖魔也朝这间公寓方向聚集。
天影能看见这处魔都的另一个面相,将意念扩展开来打开感官的限界,能缔造近乎术士的奇幻能量,刀刃上雪白火焰随夜风一吹消褪无踪,但要以生命力凝聚的能量并不容易。
随他一同前来的武术家,及时打醒了一些疑遭迷惑的路人,仍然无法滴水不漏,有时却错过时机,等他们赶到时,被罔象攻击的人类只剩下一点残余碎块。
死者写出的标记在街道上蔓延。
有时平静得彷佛死水,一整天都不见事件发生,有时光是一个小时内就有两三人遭难,那个妖魔彷佛正趋使某种节奏逐渐接近默默住的公寓,并且好整以暇地掠夺人类生命作为美餐。
天影这样思量。
不再和她见面,不再有只字词组了,为了她的安全,也为了不让妖魔有机可趁。
今夜这样接近的距离,仅仅只是偶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