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颜·迷失在脸上的爱情》卿琢

1、我和妈妈，还有爸爸吧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摸著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我未卜先知找到她，她在这里唱水磨腔。一身行头隆重辉煌，裙裾莲步，暗香迫近眉眼，水袖能触到人的鼻尖。
　　我倚在酒柜边看她歌舞婉转，听她声调幽凄，我知道她又一次化身杜丽娘体会亘古的缠绵与哀愁。她天生应该是万人景仰的名角，可惜她从来只孤独地演给自己看——哦，还有我。
　　“妈妈，如果你能少爱柳梦梅一点，也许你的儿子就不用那么辛苦地特意过来寻找母爱。”
　　“臭小子，你就不能让人家把这段儿唱完。”我叹气，她永远把对儿子撒娇耍赖当成理所当然。
　　“可是妈妈，今天下午有家长会。”我故意看了看手表，“你已经迟到十八分钟。”
　　“啊——你应该提前通知我。”她惊跳起来，撩起拖曳的水袖，闪电般冲向她的房间。我追着她的身影高喊，“我昨天晚上提醒过你。你换衣服化妆十五分钟，走出去一段路拦出租五分钟，路程上耽误十分钟，最后再等你走进教室——妈妈，你今天会迟到五十五分钟，而那时家长会已经结束了。”房门如我所料地打开，我的妈妈刚刚脱下她的昆曲服装，身上只着粉红色的美体内衣，探出脑袋和半个身子，右手扶在门框上，可怜兮兮望着我问，“那……我还用去么？”
　　“我已经帮你向老师请了假，你回来打个电话和她沟通一下就好。基本上，关于我的问题，除了夸赞的话她也没什么要向你反映的。”我就是这样把骄傲当成事实来陈述，优秀已经融进了我的血液里。每个见过我的同学家长都用狂热的眼神看着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孩子塞回肚子里，按照我的模子打造好了再生出来。
　　“润润，你太可爱了！”她叫我的小名时总像从喉咙里磨出来的，鼻音似有还无，我永远搞不清楚她是叫我“润润”还是“锐锐”。而也只有这个女人会在自己也读不准音的情况下，给儿子取个如此拗口的名字，李润锐。她似乎没什么作家长的自觉，家长会或许在别的孩子家长眼里是盛事，可在她眼里只代表了枯燥乏味以及麻烦，恨不能金蝉脱壳。当然，这不能说明她不爱我。
　　“可你还是要换衣服，你明天上午九点在C市有签售活动。如果你想过得轻松一点，今天夜里能睡个好觉，而不用早起匆忙赶飞机。最好今天就出发。我把机票放在酒柜上，也为你订好了宾馆。”我这个儿子身兼数职，秘书就是其中一样。妈妈是职业作家，可是她从不让我看她的书。
　　“天，这事完全被我抛诸脑后。几点的飞机？”未等我回答她关上房门，我猜她现在一定打开了她的红木大衣柜，烦恼着该如何搭配服装才能更有助于她凯旋而归。
　　“四点半，还早。不过一会儿秦叔叔会到家里去接你，你最好在三点半之前赶回家。”这里也是我们的家，一个秘密的家，不允许外人侵入的圣地。妈妈说，任何人都有孤独的权利，我们不应该在别人面前表演寂寞。我的早熟明显就是被她这么教育出来的。

　　等妈妈忙完这一系列的巡回签名售书活动回来，也该是五六天以后了。也就是说，她回来的时间恰巧在我刚考完期中考试。恩，考试不是我担心的重点，重点是——希望她不要带太奇怪的礼物回来，我不由皱起眉头；心里，是甜的。她一直是个可爱的母亲。
　　我不知道爸爸是谁，我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家里也没有他的照片，一张都没有。妈妈说，她当年难过时将一切他的痕迹付之一炬。她说，爸爸是个很英俊的男人，眉毛像半片羽毛，狭细的眼里眸子神采飞扬，鼻子挺拔如山岳，嘴唇秀美如扁舟。我觉得她一定记忆混淆了。
　　我不像妈妈。也许拼命寻找，会发现嘴唇和鼻子有一些她的影子，可整体来讲我不像她。那么我一定很像爸爸。妈妈看我的眼睛常常是迷离悠远，玩味研究里藏着一往情深。她很爱爸爸，爱到想要变成他，所以连形容爸爸的样子都是赞美她自己。其实单纯论长相，妈妈是偏向中性的，可是她眉宇间没有半丝英气，修整描画过的高挑细眉与狭长的眼睛，演绎流光溢彩的妩媚。我想爸爸一定有一双杏核眼。因为我的眼睛就长成那样。这眼睛要是长在女子脸上，璨若星辰，柔如秋水，美不胜收，可是长在男人脸上，尽管迷人，却是——浪费了。我想妈妈当年肯定是因为这么一双眼睛奋不顾身纵于情网的。

　　不想了，我现在应该去关注一下股市行情。妈妈是不管投资的，我十岁那年她把家中的财政大权交到了我的手上。我还记得她熊抱过我，很是郑重其事，“你是家里的男人。”她是个女权主义者，但只限于骨子里和嘴巴上。当然，有一种投资她是乐此不疲的，买房。她热衷于买个美丽的房子让她不停做梦，她把房子当成她的梦中仙境装饰，然后在那个美丽的空间里写完她的新一部作品，再挥一挥衣袖，毫不留恋地高价卖掉。名作家新作品的完成之地，而且是本人亲自设计装修的房子，价格自然不菲，也不愁没人要，只怕打破头。我有时候还是很佩服妈妈的头脑的。她要不是那么懒，当是可以名留财富史的。
　　可是妈妈说，女人攀上财富与权利的珠穆朗玛只有两种选择，你可以让所有男人都喜欢你，但是鄙视你；或者可以让所有男人都怕你，但尊重你。她不欲受人白眼轻视，又不愿恩威一身，何苦干那谋朝纂位过劳而亡的勾当。她是个睿智可爱的女人。

　　外头阳光灿烂，实在不该在房内虚度光阴。我收拾一身行头，白衬衫和牛仔裤是经典搭配。我实在不像为中考勤奋得天翻地覆的孩子。别人只当我天才生夺锦之才、夺席之辩，那是一步一步稳扎稳打的苦心经营。世界从来不缺天纵英才，只欠笨鸟先飞。
　　漫无目的优游大街，享受明媚的春日阳光。
　　“抢劫啊——”一声惊叫，打破和谐的街市风光。我顿下脚步片刻，没有张望，又继续闲逛。妈妈说过，狭路相逢的见义勇为无异于有勇无谋地与虎谋皮，她从不希望她的儿子成为所谓的“进步青年”。李润锐，这个名字透露了她对男人最完美的理想：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傲骨锋利，锐不可当。
　　街上的一切骚动紊乱都与我无关。白云悠悠，蓝天如洗，阳光绒暖，微风亲切。美好的日子。突然有人从后面撞过来，我差点一头栽进泥里，顺手扯住一个人，稳住身子。撞我的人飞奔而去，想必后面夹一溜烟更能增加逃命的效果。我抬眼望向自己扯住的那人，微笑致歉，只一瞬间，我忽而顿住，全身僵硬如同被强制固定，血液凝固，思想翻起惊涛骇浪。那张脸——太像了。明显他被我的样子惊到，表情也是木然呆楞。
　　我连忙深呼吸平复情绪，微笑着诚恳道，“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