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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坦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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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吹雪一直在内陆生活,接触大海的次数极少,结果这大半个月都一直在深海里泡着,自然会有些水土不服。
负责诊断的大夫看了看症状,非常肯定得做出了和西门吹雪一样的判断,结论就是让他最近别下水,别吃海鲜,再涂抹一些缓解的药膏,很快就会恢复。
叶孤城点头,云舒很识相得去送医师,他打开药膏,让西门吹雪脱掉衣服,乳白色的膏体在手心上涂匀,再抹到伤口上。
掌下的肌体温热,长长的黑发全部划拉到前面,于是黑与白,泾渭分明。
“下雪了。”
叶孤城抽神看一眼窗外:“嗯。”
西门吹雪忽然转身,握住了叶孤城的手。
“有件事,我一直没问。”
“你说。”
“如果当初没有那封让你延期一月的信。”西门吹雪的眼睛像是枝头第一抹寒霜,“我们在紫金山决战,你……”
叶孤城忽然打断他。
“我从没想要赢过你。”
“不论是什么样的前提,结局都是一样的。”
西门吹雪语调出奇的艰涩:“所以,是我束缚了你。”
叶孤城想解释,但又说不出话来。
他们都是剑客,都有各自的骄傲和坚守,但从一开始,路子就不一样。
叶孤城扪心自问,如果是在十年前,他大概是说不出这样的话,少年意气,剑下峥嵘,他把胜负当做了生命,但等他真正到了巅峰,才知道,人比剑更难求。
他可以用三十年磨出一把天下无双的剑,却未必能够遇见一个高贵无暇的对手。
“有时候,一把剑遇见另一把剑,不是非要折断不可的。”
西门吹雪沉默:“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我对你的心思的吗?”
“我不知。”话虽如此,叶孤城却有些好奇了。
“因为你下战帖的那一日。”西门吹雪眼中带着说不出的情绪,“我发现如果是死在你手里,我很高兴。”
“但是,你对我的胜负之心,却从来不重。”
西门吹雪在笑,目光更有几分执拗。
“所以我知道了,不单单是我对你有心思,你一样,是喜欢我的。”
叶孤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发怔。
西门吹雪的笑容变得很冷很尖锐:“但我明明知道这所有的一切,知道我们其实是两情相悦。我还是去了京城,就算迟了一个月,我依然选择继续那一场决战。”
“甚至是,杀了你。”
叶孤城:“……那又怎么样呢?”
他把西门吹雪抱在怀里:“战帖是我下的,延期是我同意的,最后那一剑故意偏开的是我,答应从此以后和你在一起的也是我。”
“我了解你,西门吹雪,我比任何人甚至是你自己都更了解你。”
叶孤城抚摸着怀里剑客的脸颊,从眼尾到唇角,西门吹雪一直很安静。
他帮他把衣襟拢好,腰带系紧,神色很认真得哄他:“你是一个剑客,我也是,如果我是你,我会做一样的选择。”
西门吹雪勉强点头。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
叶孤城叹了口气,终于是来了。
西门吹雪耿直归耿直,但终究不是真的天真。
找人代替决战,和南王联手的计划,甚至是最后故意偏开的那一剑。
不就是因为他太了解西门吹雪,笃定了他所有的选择和决定,才刻意安排下的结局。
西门吹雪就算当时不知道,现在过去了那么久,也一定反应过来了。
“你可以选择死在我的剑下。”西门吹雪一字一顿,“但你有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
叶孤城手心有点发汗,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般咄咄逼人的样子。
“抱歉。”他非常自觉得道歉,“是我的错。”
是他的私心,不是不知道那样的结果会给西门吹雪带来多大的非议和质疑,万众瞩目的一战,最后活下来的人却不是真正的胜者。
这一战,毫无磊落,全是阴谋。
但却真真正正把叶孤城和西门吹雪这两个名字联系到了一起,甚至在后世的无数岁月里,他们都一样并列。
“我接受。”西门吹雪点头,就此揭过。
今年过年,白云城办得很低调,毕竟之前的风波还没有完全过去,就算这里是海外,天高皇帝远,管不到这边,那也还是需要注意一下,别太不给朝廷面子。
西门吹雪也不爱出门,除了练剑,就是看书,闲到不行,那天以后,叶孤鸿后也没有再来找过他。
除夕当晚,叶孤城让云舒做了饺子。
等吃完饭,两人都不打算守夜,早早就回了屋子,外头雪大,除了偶尔的鞭炮声,也没其他动静。
今年过得意外安静。
三更之后,西门吹雪抱着被子坐起来,外头雪下得很大,一点都看不清东西。
他扭过头去看叶孤城,男人在睡。
西门吹雪起身披了件衣服,然后出门去。
叶孤城起来,看见西门吹雪还在睡,脸色有点说不出的白。
他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却惊觉对方体温之低,叶孤城连忙用手捂了,稍微有点温度之后,再塞进被子里,他伸手摸了摸西门吹雪额头。
忒凉。
大夫还是前日那个。
把脉之后,也觉得纳闷,明明前几日看气色还好,脉象却这么虚。
“幸好底子好。”大夫站起来,“体寒内虚,养个把月就没事了,城主,老朽先去开药。”
“需要注意些什么?”
“不能受凉,必须静养,按时服药,注意饮食。”大夫唰唰写好单子递了过去,非常熟练,“冷食冷水都不能碰,对了,会吃辣吗?”
叶孤城扭头看了一眼西门吹雪,好像不忌口这个:“应该。”
“喏,这个是食谱。”
上面开头就是辣子鸡,回锅藕片,田七红枣炖鸡,木耳猪腰汤……叶孤城有点迟疑。
“这些能吃?”
“当然,总之多补补。”大夫走了。
云舒端了茶过来,接过城主递过来的药方,有些惊疑不定:“诶?”
“哪里不对?”
“没,我就是看着有点眼熟。”云舒看了三遍,终于确定,“这不是坐月子用的方子吗?”
叶孤城:“……”
等日头偏下,西门吹雪才醒。
叶孤城端着药,吹凉喂他。
西门吹雪神情恹恹,有点提不起力气。
叶孤城道:“你病得有点突然。”
“……可能是着凉了。”西门吹雪眯着眼,靠在枕头上,浑身都没劲。
他昨日用心血喂过母蛊,这才有些虚弱,不过左右无事,安静躺上半个月也不是不能忍的事情。
“对了,你会吃辣吗?”
“会。”
晚上叶孤城就让云舒在院子里摆了火锅。
西门吹雪的脸不知道是热的还是辣的,有点红。
因为是露天院子,叶孤城抱他出去之前,让他裹了好几层衣服,又披了大氅,云舒端了辣椒红油在旁边,往锅里又倒了一次。
西门吹雪咬着唇瓣,有点想抽气。
主菜大多是肉类,羊蝎子打底,其他鸡鸭猪牛都有一些。
西门吹雪从小习武,饮食当然不会像他出门斋戒的时候那样清淡,但是这不代表他就特别能吃辣。
而且还是这么红的汤底。
叶孤城也觉得过了点,就又重新做了两个菜。
不过补药之类是逃不掉的,西门吹雪之前第一次喝还没太大感觉,后面回回都是这几味药,他方子都能直接默写出来。
叶孤城肯定知情,西门吹雪闷闷的想。
三月芳菲,无有晴天,细雨连绵。
叶孤城拿了木梳给西门吹雪束发,未几,他的手顿了顿。
一丝银白,分外惹眼。
这几日,西门吹雪本来已经好了,下床练剑,并没有任何问题,似乎之前的一场大病从未发生过一样,或许,又不仅仅是病。
他问过大夫,说是身体虚空,心血有亏。
那人迟疑了一下,又说:“恢复起来不难,就是难补,毕竟是折寿。”
叶孤城心里一惊,脸上倒是不动声色:“折寿?”
“嗯,十年寿命,大概是为了救人。”
西门吹雪有所察觉得回过头:“怎么了?”
叶孤城给他把发带系好:“没事,你之前说要走,这几日我已经安排好了事情,随时可以离开。”
“那今日吧。”
“好。”
叶孤鸿一个月前就已经回了中原,现在来送的就只有云舒。
城里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不多,所以走得很悄无声息。
西门吹雪是觉得自己应该去一趟,将父亲的生死告诉那个人。
于人世而已,他所有的责任和义务就到此为止。
叶孤城没有问,只是陪着他。
两人在路上没有耽误过时间,只花了一个月,就到了草原,这里靠近边塞,山地峰峦连绵不绝。
这里离大雪山还有些距离,眼下雪刚融,景色算得上秀气。
但和中原海外又不太一样,这里的温度依然很低,气候从来和宜人无关,尤其是山顶冰原,到处都是胡乱生长的冰凌子。
两人找了个山洞待着,身上的食物还带了一些,但一直没遇着人。
西门吹雪印象里的小部落似乎都已经迁移了,但沿着道路,偶尔还是能够见到一些人为的痕迹。
叶孤城把衣服披在西门吹雪身上,他不畏冷。
西门吹雪闭着眼睛,躺在里侧,身上多出来的轻微重量似乎惊醒了他,转过头。
他拉着叶孤城的袖子,枕在男人腿上。
“等过了这几座山脉,就没这么冷了。”
这里就好像是天然的屏障,挡住了很多外敌的去路,也阻拦了里头的人出来。
“好。”
“如果运气好,可以看见胡鹰。”西门吹雪手指上缠绕了一缕长发,“它们居住在悬崖边上,群居,那座悬崖就是鹰山,草长之日,群鹰出山,我只见过一次。”
“怪不得你会选这个时候来这里。”叶孤城握着他的手腕,“你那时,是怎么救得我?”
西门吹雪没出声,他将手按在叶孤城的胸口,掌心下的心跳清晰可闻。
“瞒不过你。”西门吹雪说得漫不经心,“一种蛊。”
“什么?”
“把你我性命连在一起。”西门吹雪将唇瓣落在他耳边,柔软得呼气,“你死,我不独活。”
“不能解?”
“不能。”
叶孤城:“我本就年长你多年,现在,你更没有退路。”
“我从不曾后悔过,也不给自己留过退路”
西门吹雪坐在他身上,两人额头紧贴。
“我只怕过一次。”
“嗯?”
“怕你醒不过来。”
叶孤城抱紧他的腰:“今后,都不必如此。”
“好。”
相拥一夜。
隔日,西门吹雪走出山洞,瞥见一点黑色,忽高忽低。
他拉着叶孤城往那边追赶,在日头落下之前,终于见到了一座雪白的大山。
下面是雪川,从高处往下看,宛如深渊。
就在这座巨山上,栖息着众多的草原鹰,山顶云雾蒸腾,冰雪反射着日光。
景色之雄壮丽阔,无以言表。
西门吹雪眼神很亮,但又不同于看见剑法的光,而是更加纯粹的喜悦,明亮而温暖。
叶孤城陪着和他一起等待黎明。
破晓时分。
随着阵阵鹰鸣,拉长得尖锐嘶吼,齐刷刷得振翅声响,和几乎是遮天蔽日的黑色鹰云。
直冲天际,然后又一起俯身向下,越过深渊,飞向遥远的目的地。
叶孤城想到了日落时,海边盘旋的海鸥,和永远冰冷的海水。
“平生仅见。”
西门吹雪伸出手,朝霞的光透过他的指缝,散落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