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无从属系列 之壹 旧痕 ...
-
意料之中,魔君现身楼内时,惟陆南亭一人独坐楼台。
一如往常潜心木雕,剑奴侍剑在侧,道他不请自来,也是习以为常、未曾戒备。
席间一方茶具,色美如玉、苍翠秀润,乃青瓷剔透,是魔君偏爱,此时文火烹煮,茶香四溢,显见待客已久,主人用意、足见一斑。
魔君几分欣悦,想他远来千里,一袭白衣未染、人却风尘,一壶明前清茶、最合脾胃,面上却是不显,只将手中剑挽个剑花、搁在案上,意态狂放、洒脱不羁。
二人一坐一立,陆南亭专注手中、心无旁骛,须臾叹道:“我竟不知师弟也如弟子般,前来申领剑令?”
魔君道他摇头,一时还未领悟,答道:“与你那剑令何关?”
知他难得懵懂,陆南亭失笑道:“既非为剑令,缘何还不入座,难道是要为兄相请?”
魔君解他戏谑,自是不甘,故作洒然道:“我不动,是与你叫阵,譬如两军对垒,‘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必动’,知己知彼、察敌而知敌,你此时答我,不啻与我可趁之机,乃是下乘。”
陆南亭听罢,也是淡然笑道:“为兄却知‘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抢占先机,也不曾失算。”
魔君冷笑一声,掀摆入座道:“只怕高看自己,错估敌手,以至功亏一篑,满盘皆输。”
言罢斟茶自饮,面上淡然,似不曾意有所指、话中有话。
陆南亭指掌微顿,一刀入木三分、已是刻坏,食指划过木雕面容,依稀可辨女子笑貌,二八年华、眉目柔和,细看却又不清,只道逝水流年、伊人已矣。
虽则内心慨叹,抬眼依旧寡淡肃容,尽显阁主威仪,魔君一番反讽,自然弦外有音、非止戏言,陆南亭颔首道:“师弟所言甚是,为兄受教。”
点到即止,也不说破。
张凯枫着眼木雕,无端几分情同深受。
记忆中女子,聪慧明丽、英姿飒爽,与她师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在安稳治世,定然琴瑟和鸣、早结连理,视为门中佳话,可惜造化弄人、红颜化枯骨,彼时染血身姿,是他一剑穿心而过——
谁说之于陆南亭,饶是魔君张凯枫,也是梦魇囚笼,脱困不得。
魔君敛眉自嘲,端看杯中清茶,正道齿颊留香、甘甜四溢,而今却是心绪难平,闲适一扫而空,不由暗叹人之七情,当真阴晴难定、碰之不得,这般患得患失、全无常理,他一外人尚且如此,陆南亭又作何想?
继而内心抽痛,魔君把杯落定,倏然道:“陆南亭,你来!”
言罢呼啸一声,剑出惊天。
旁人道他性情乖张、喜怒无常,其实不过遮掩真心,非止一次看向陆南亭,莫不是强忍深心,只怕多看一眼,便要冲口而出——
陆南亭,你曾言本心二字,弈剑若是你本心,为何你从来不快活?!
越是相近,越发相亲;越发相亲,则越是难忍。
端看眼前人,青丝落雪、华发早生,日夜殚精竭虑、操劳艰辛,如何能是快活人?
陆南亭却不知他内心所想。
二人相识至今,魔君依旧直呼其名,却非桀骜难驯,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能有如今这般,而非剑拔弩张、敌我分明,陆南亭已是甚慰。
魔君此时拔剑,虽则无端,却有因由,但张凯枫不言,陆南亭自不问,此乃二人默契,也是彼此知之,交浅言深。
陆南亭起身作陪,将手中木雕交于剑奴,后者看了,却是叹道,又是一尊未尽之作。
应有几分惋惜在眉梢,陆南亭淡然笑道:“若有一二,且去寻南山。”
剑奴与他心意相通,自然明白,陆南亭又叮嘱一番,继而风起楼阁、与魔君分作两道剑影,驰骋山中去。
**
九黎蛮荒之地,崇山峻岭之巅。
举目两道剑影、乍合倏分,剑势起落、往来相送,道他二者以命相搏、金戈不断,其实非也,细看不过招式演练、毫无内力——
先是一袭白衣长虹惊天,另者七星蓝衫、使一手白云出岫,剑锋相抵,立时分花拂柳、抽撤连环,转而横扫千军、直捣黄龙,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直到月落乌啼一夜尽去,方才疲惫罢手,坐卧山间。
魔君正值风华,乃剑指青天、锋芒毕露之时,二人一场比斗,可谓棋逢敌手、难分轩轾,自然大汗淋漓、心怀畅快,少不得意态昂扬,一扫内心郁结,难得生出顽劣心性,仰头唤道:“陆南亭。”
南海决战,他一身戾气尽付轮回,而今翦除心魔,更是如获新生、大别以往,现如今御剑驰骋九州,放眼人情冷暖,才知世间百态——
不过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而不得,五阴炽盛,人生八苦、神魔亦然。
曾以为深心早死,但当一路行来,无不唤起幼时记忆,使他驰骋山河、不远万里,只为来见一人、一眼。
陆南亭闭目调息,耳闻魔君呢喃,自然低头相看,不意山风吹起鬓边、一缕散发沾在面上,也将眉眼柔和,道他半生艰辛,尽付一剑一阁,换来韶华白首、一世相负,当真不曾放过自己。
魔君如此想着,无端竟是恼恨起来,信手拂过那一缕祸首,指尖扫正那人耳后,现出几道旧痕,格外惹眼。
张凯枫神情微变,坐起问他,道:“怎么弄的?”
脖颈咽喉乃是武者大忌,陆南亭伤在颈侧,一看便知情状凶险万分,若非闪躲及时,早已身首异处、血溅当场,而看发肤色泽,想来数年之久,但以陆南亭身手,岂会如此大意,叫人背后得逞——
魔君一再逼近,乃至指尖不住摩挲,自然也使陆南亭浑身绷紧,诚然此乃命脉,可却任人拿捏,究竟是他不设防心,还是只因二人在此?
张凯枫也知失态,转而按在臂膀,竟似锲而不舍、一意道:“你怎能如此轻敌?”
此时神情,当真与凯枫幼时别无二致,陆南亭心下一痛,犹是淡然道:“早已过去之事,只当为兄年少气盛,而今吃一堑长一智吧。”
此话听在魔君耳中,不啻语焉不详、含混不清。
魔君眉心微蹙,五指摩挲、忖度适才触感,俄而脑中灵光一闪,目中暴起精芒,寒声道:“陆南亭,你不该欺我,你那剑伤究竟所为何来,只怕未有人比我更清楚。”
言罢捻诀而起,但见华光一闪、剑影夺目,魔君已然去远,徒留弈剑掌门望而兴叹——
不过匆匆几眼、并只言片语,魔君已然道破个中玄机,此番眼界,当真凡夫难及,只是喜怒无常、说翻脸便翻脸,当真孩童心性。
**
北溟剑冢。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魔君横剑在手,面容冷峻,前后左右、俱是骖龙剑气,稍有疏忽,立时横尸当场,剑魔地界,岂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若无半分胆识,焉敢叫阵。
如此阵仗,却不过小试牛刀,魔君自然不惧。
但见并指捻诀,催发身中九玄之气,剑影分化无数、以无上定力硬撼骖龙魔剑,刹时剑气狂啸、清浊互抑,乍看不相伯仲,竟是难分轩轾。
剑魔冷眼旁观,颔首道:“不错,未曾懈怠。”
言罢五指一收,冢内寒冽顷刻逸散,剑气一去,魔君自然心神微松,却是未敢大意,拱手道:“恩师承让。”
骖龙公一生醉心武学,向来不为外物所扰,此时却道:“萦尘所言非虚,你终是来寻我。”
张凯枫无意多言,只道:“她做了什么?”
魔君所以耿耿于怀,乃因剑痕溯出骖龙一脉,正是剑魔合百家之长所创剑法,若非门下弟子,不可参详,想来剑阁掌门与授业恩师,二者交集不过南海一役,再有便是十八年前,凯枫坠崖之后。
骖龙公隐居世外,一心痴迷剑道,必然不会无故寻衅,对手还是当时弈剑弟子的陆南亭,此事定与生母萦尘有关,但究竟是何道理,让她一再忌惮弈剑阁主?
剑魔早有意料,是以淡然道:“她说得不错,那怕身世大白,他也依然是你心魔。”
言罢揭去过往一段秘辛。
萦尘自得情爱,一曲孤月之歌震慑魔域,倍受颛顼荣宠,再无性命之忧,她暗中经营,为夺玉心大权,可谓满手血腥、不择手段,一面是为魔凶狠,一面却惦念骨肉稚子。
缚影术乃她亲手施为,利弊自然知晓——
只待时机成熟,攫取缚影元魂神识,届时弈剑心法、武学,莫不手到擒来,弊只在于情志贻误,受缚影困扰,耽于红尘俗世,萦尘自诩堪破人间情爱,又岂会不知陆南亭之于凯枫未来,是何影响?
她算到如此,不惜自损修为、也要请骖龙公出山,一者为夺缚影,再者巧施布局,盖以剑魔剑气,将精纯魔气渡入陆南亭身中,异日若与凯枫交手,魔气游走全身,势必经脉逆行、走火入魔,届时为凯枫亲手斩杀,自此断情绝爱,才能真正成为她萦尘之子,魔界至尊。
“……竟是如此!”
魔君咬牙狠狠道。
五指怒极颤栗,恨不能把剑叱喝,纵然二人生死相搏,也是俯仰无愧,萦尘如此作为,正是陷他不义,此等卑劣行径,当真不齿!
复又面沉如水,问骖龙公道:“当时究竟如何?”
剑魔漠然,道她手抚长剑,俄而目中暴起寒光,扬手一道剑气,魔君仗剑在手、早有防备,前有溟沐之鉴,如何还能轻忽大意,当下心随意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盖以剑气相迎。
骖龙公目露赞许,道:“不错,时刻警醒,确为我骖龙弟子。十八年前,他与你此时年岁所差无几,却半分不及你,但与我骖龙公交手,尚能紧守方寸,以不变应万变,也是了得。可惜凡夫眼界,堪不破世俗情爱,自断一臂,剑术已是尽头。”
魔君心神剧震,险些为重压所夺,幸而剑魔此时罢手,方才喘息之机,急切道:“自断一臂?他的手怎么了!?”
高手相争,只在毫厘。
陆南亭自幼拜入弈剑门下,深得卓君武真传,那怕对手乃北溟第一剑客,也是进退有据、毫不慌乱,骖龙公也道,此子心性极佳,禀赋也是上乘,若经雕琢,异日必成大器。
她与卓君武一战,彼此乍合倏分,便知百招内难分胜负,百招后卓君武必败无疑,后者自然明了,是以且战且走,与弟子陆南亭相互扶持,本可全身而退,奈何乱局之中,一道剑气直扑凯枫尸身,为保稚子,陆南亭奋不顾身、横臂作挡,以至剑气透体而出,洞出一道血窟,深可见骨——
眼见第二道剑气,陆南亭不作他想,抱起凯枫闪身避让,不意耳后腥热,留下三道剑痕。
业因左臂旧患,修为再难精进,当时只道剑伤棘手,岂知魔气趁虚而入,不多时游走半身,濒临魔化失常,卓君武无法,只得联合门内长老、布下法阵,以此护住陆南亭心脉,然则早晚之事,卓君武走投无路,悔之莫及。
幸得元猿之助。
它本是山中野猿,得祖师广成子点化,修成半仙之体。
元猿坐镇门中,直至弈剑风雨五百,才淡出世俗、回归山林,也不知是何机缘,适逢游历归来,见如此情状,毕竟不忍,捻须道:“我开山祖师广成子乃东海十二仙之首,剑法源自玄门正宗,为天下至纯之气,盖以本门心法,或可抑制体内恶浊,缓解魔化态势。”
话虽如此,却有难处。
漫说至高心法、非掌门不可参详,便是领略一二,阴阳浊气又岂是易与?
好比左右搏杀,于身中鏖战不休,陆南亭一界凡人,又能承受几何,但有不慎,恐怕真气灌顶而入之时,便已失心疯魔,乃至爆体而亡。
眼见一线希望,卓君武自然不肯罢手。
他已痛失爱子,不忍再送爱徒,若有可能,恨不得以身相代,元猿感念他苦心,只得无奈应下。
以陆南亭当时修为,只怕修得本门心法,也是为之晚矣,是以元猿自损百年功力,助他直破七重境界,世人但凡有此际遇,定然成就少年英雄、不世英名,然则陆南亭深受魔气所害,需以五成功力,方可压制浊气逆行,毕生受困于此,不可解脱。
业因如此,剑冢与骖龙一战,才会毫无公平可言。
弈剑掌门本不该轻易落于下乘,但他一身浊气来源此魔,漫说拔剑对峙,便是立定身前,也是大为冒险——
魔气蠢蠢欲动,稍有恶念,便为心魔所趁,自此堕入邪道,永世不得超生。
魔君听罢始末,才知天真而醍醐灌顶,怪道当时还觉奇妙,以陆南亭今日修为,那怕骖龙公喻为北溟至尊,也不致疏漏百出、险些为其所趁,而今方知个中凶险,陆南亭早知当日兴许有来无还之局,仍是毅然与他同行,如此重情重义,毕竟还是叫他动容——
若论世间还有一人最解陆南亭之不易,放眼天下,恐怕也只有魔君。
却是为何?
实乃萦尘一手所致。
她只道为骨肉用心良苦,孰不知祸由她起,弈剑一脉来源玄门正宗,张凯枫人魔之子,妄图修习玄门心法,正是与死无异。
倘若一般心法也罢,卓君武示意陆南亭所授,正是九玄剑式,其剑意旨在九转归一、得证大道,乃是九天登神大法演化而来,缚影凯枫不过凡人之躯,习练自是无碍,但真正萦尘之子,却是半人半魔,越是修炼越发体痛,若非一半是人,早在拜入剑魔门下、与之魔剑相冲时,便骇然暴发。
此正剑魔忌惮溟沐而非魔君之因由。
此子聪慧过人,能忍常人不能忍,且禀赋极高、千年难见,是她毕生罕见胁迫,除之难免萦尘报复,但留之却害处更大,或是天意——
骖龙公兴起杀意时,忽觉九玄至纯之气,当真哂道:“也罢,日后所习越多,便越为我魔气滋扰,届时性命危亡,乃萦尘自己作祟,与我何干。”
也是心存私念,才会倾囊相授,要他日益成长,而受清浊之困。
殊不知魔君早得大道指点,了悟一切,更拜入主神门下,习得融合之法,解去自身危机,然则其中艰险,惟有自知,倘若无法做到,不过大道手中弃子——
无论是他,亦或北溟魔众,为求生存,谁不是拼尽所有。
魔君却是洒然一笑,长叹道:“这便是同甘共苦了。”
一语道破情真。
转而念道:“我得大道之助,也是险死还生,但为变强,我无怨言,陆南亭又是如何……”
他一界凡人之躯,如何逃过死劫?
魔君自然不知陆南亭得元猿之助,魔气早已平复、鲜少作痛,只道情思满怀,再不能按捺,当下辞了骖龙公,一路御剑疾驰,直抵弈剑门阁。
**
崖山之巅。
一人坐忘山头、未知时辰,须臾东方既白、旭日始旦,方才如梦初醒,道他一袭蓝衫、须眉白发,岂不是正是弈剑掌门,陆南亭。
魔君此行,必定牵扯旧事,一时也令陆南亭心绪难平、波澜不止,是以冥思入定,并未折返门派,岂知一坐便是一夜,此时放眼望去,已然翌日清晨。
自来天虞岛,一心只在门内,少有闲暇之时,想来早春光景,于他已是错过经年,陆南亭兴叹一声,自忖虚度流年,若非认下魔君师弟,何来闲情逸致,偷得浮生半日。
也是兴之所至,陆南亭背负剑匣、信步林间,孰知来至溪畔,得遇故人。
说来称奇,此人身形伛偻、被发徒跣,足背几绺短毛,毫无人样,在此鼾声如雷、一身酒气,也不知何来醉汉,就那么卧倒河涧。
陆南亭却知他来意,苦笑躲不过,上前行礼道:“大师。”
生得如此奇形怪貌,却得弈剑掌门执晚辈礼,普天之下怕只有一老猿矣。
老猿非止猿猴,而是有大能,曾受祖师广成点化,一身道法精妙绝伦,生性散漫,最喜闲云野鹤、无拘无束,历来行踪无定、飘渺难寻,此际现身,皆因有人不妥,还欲逞能。
元猿听他有礼,两眼支开条缝,啧啧一声,犹是诈作不知,翻身抹去口涎继而再睡,陆南亭失笑,漫说老猿千杯不倒,便是当真醉酒不识,也应鼾声动天、未有反应,此时还作假寐,自是胸中不快、还存刁难,只得唤道:“大师,南亭知错了。”
老猿虽通人性,毕竟山野生灵,那怕历经风霜,也是赤子之心,只道是非对错、赏罚分明,此际听他认错,可错时执意要做,将自己同卓君武一片苦心付之东流,越想越气、越气自然越使性子,仍是不答。
陆南亭是他看大,最知老猿脾性,无奈叹道:“大师果真睡去,如此南亭不便叨扰,这便去了。”
言罢就走,毫不拖泥带水,倒让老猿一惊,偏头嚷道:“哎呀、哎呀,娃儿大啦,做了掌门脾气也见长,不愿哄着老猿啦?”
边哼哼唧唧着起了身,桃木拐杖一支、人已在棍上,执着腰间酒葫,骂骂咧咧道:“娃儿不知死活,那南海是你去得?骖龙是你见得?剑招是你耍得?当真不知爱惜,白瞎老猿十年功夫。”
一连三个问题,一个却比一个狠。
陆南亭自知理亏,但为老猿念叨,仍觉头疼,莫说一派之主,那怕阁内尘通长老,老猿跟前也不过三岁孩童,此事陆南亭错在先,只得任其唠叨,却也倍加亲切,好似回到幼时,岁月静好、剑阁犹在,不由告饶道:“是南亭鲁莽,大师莫急也莫气,以后不会了。”
话犹未已,但觉一股凛然剑气渡入身中,沿督脉直走、继而贯通任脉,须臾游走全身,老猿并指搭在腕上,捻须沉声道:“‘气脉不正,邪剑纵横’。好你个南亭娃儿,果然将老猿一番话抛得一干二净!老猿不来找你,你便含混过去?”
竟是难得肃容,也使陆南亭未敢大意,元猿试探再三,叹道:“也好,漫说今日,便是接下去整年,你都得听老猿唠叨。正午至阳最盛,阴气退散……明天起就过来吧。”
言罢又道:“就这样还与人交手,虽是不分内力,但也有你罪受……嗯?还伤情郁结——好在知道分寸,自己调息过,否则掌门也别做了,跟着老猿清修去!”
陆南亭叫他窥破,自是窘迫,老猿道他面色,摇头道:“怕什么?知道做就别藏着掖着,你以为南海出了那等子大事,老猿还能在外逍遥?紧赶慢赶回到门中,一听南雄那小子说师兄不在,就知道要遭!”
此际元猿之助,自然较之自己稳妥,陆南亭调息片刻,面上才见微红、返出人色,不由叹道:“南亭也只凡人,只怕此时不去,将来悔之晚矣。”
老猿也是怅然,问道:“若非弈剑在此新生,你是否早想了结?”
陆南亭摇首道:“我亦不明……他与凯枫毕竟不同,我也不知如何面对。”
元猿长叹一声,拊掌道:“无论如何,老猿敢说,剑阁历经五百,虽不知后事如何,但论前者,惟汝担得起‘第一人’之称。”
陆南亭黯然道:“大师缪赞,南亭愧不敢当……弈剑失于我手,至今未能夺回,是我愧对师门,也有负恩师。南海之行,虽则苍生社稷、大荒安宁,却也藏有私念,未将一切告知便擅离职守,南亭实在汗颜。”
老猿听罢,自然摇头道:“此言差矣。娃儿你就是心事太重,叫人无端猜忌……我剑阁门风率意而为,最是至情至性,你若愧对师门,那在老猿看来,比之你多了去了——
漫说你师尊君武,远走四方也罢,竟连本门至宝‘玉清剑匣’也遗失铜门内,他就不愧对师门?再说‘七星龙渊’,老猿也是看他长大,最后做出逆天弑神之事,乃至肉身陨灭、堕入邪道,门人又是如何行止?明知罪犯滔天,也要保得他元魂不散,而将元神铸于剑内,修成剑灵——更不要提剑邪之祸,险些毁我弈剑根基。
这桩桩件件、哪个不是当世奇才,莫不是天资纵横、睥睨寰宇,却有一人当真为弈剑着想?无非遵从本心,做当时最想做之事、结最想结之朋友。”
元猿叹道:“娃儿,弈剑欠你良多啊!”
陆南亭默然,看向左臂旧患,道:“此乃南亭抉择,是我甘之如饴,与人无尤。”
元猿捻须道:“也罢,若能说通你,也就不是陆南亭了。”
转而神情一变,又再戏谑道:“说来那娃儿何在?老猿倒要亲眼瞧瞧,是否生得和君武娃儿般白皮嫩肉,哈哈!”
陆南亭听罢失笑,道:“走了。”
老猿“哎呀”一声,怪叫道:“走了?走了——”
俄而眼珠一转,摆起酒葫道:“走不得、走不得!喏,这不是又来了?”
陆南亭一怔,但见老猿把臂一指,远远望去、青天白日下一人白衣耀眼,置于崖山之巅、犹如画中来,端是意气风发、潇洒不羁,叫人不忍错目。
魔君立于崖缘,抱臂看他,二者四目交投、还未答话,忽听老猿一声长笑,向前叮嘱几句,陆南亭颔首道:“大师放心,南亭识得轻重。”
老猿哈哈笑道:“是耶是耶!娃儿素来知轻重,哪知碰上某些人,也是一脑门子热,再不知轻重二字怎写的了,奇也妙哉,哈哈!”
说者有意,听者自然有心。
老猿挤眉弄眼,也不管二人是何心境,俄而身形一闪,转瞬投入林间,魔君心道好身法,当下跃下山涧,来至陆南亭身前,后者未语,淡笑看他,只叫魔君心湖波澜,握住他手,道:“你这左手,就是他治的?”
事已至此,再瞒无益。
陆南亭也知他去见过剑魔,是以叹道:“你却是执着。”
魔君挑眉笑道:“本君历来如此,陆掌门岂非早知?”
陆南亭长叹一声,道:“如紫荆师母一般,此乃不治之症,只是伤势较轻,才得元猿大师之助,平日赖以匣中清气镇压,倒也无妨。”
魔君不语,但看他神情,似有计较,陆南亭摇头道:“现如今无恙,师弟毋须介怀,却是你去往剑冢,想来不轻松。”
溟沐死时,陆南亭也在场,之于骖龙公行事,自然深有体会,她与张凯枫,迟早会有一战,魔君也不瞒他,只道:“终有一日,我会在她之上。”
转而道:“不过我以为你回门派了,倒是让我好找。”
陆南亭笑道:“平素事务繁忙,大多御剑来去,难得日光正好,想在山里走动一阵,不知师弟愿否?”
魔君洒然道:“有何不可,反正跑了一夜,此时也驾不起剑来。”
二人相视一笑,漫步林间而去。
**
东海,至清之地。
漫野红花,形如青莲,但色泽娇艳,非世间之物。
天逸云舒割断一束,魔君就此握在掌中,立时炽烈灼痛,似要将他骨血浸融一般,火辣煎熬。
张凯枫轻叹一声,周身紫气萦绕、乃以剑力加持,方能渡入此间。
不过须臾,指掌已是麻痹、划出血痕,魔君取出锦盒,将红花连根妥善安置,继而并指捻诀,暂闭清气放入怀中,做完一切,业已满头大汗、粗喘不止,此地不宜久留,还需尽快离开。
魔君正欲动身,忽而止步道:“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
大道手执天演命盘,化身前来道:“你历经千险,以半魔之躯投身东海秘境,稍有不慎就是尸骨无存、横死当场,只为一界凡人,当真值得?”
魔君哂笑一声,自嘲道:“他守着弈剑听雨阁,想到的是缚影凯枫、恩师卓君武,乃至师门重责……日夜雕刻木人,是愧对江师姐,无一都不是我。但今日不同,寻到这株红花,治好他的手,就只能想着我张凯枫……想到为了他,我不惜半魔之身来此涉险,几乎丧命——我要他陆南亭,欠的是我!”
为此碧落黄泉、三界五行,便是踏遍又何妨。
他一番壮语,听在主神耳内自是不屑,可笑道:“凡人爱恨嗔痴,料想不到吾之魔君,竟也执着。”
魔君不怒反笑,但看他眉目疏狂、十分傲慢,朗声道:“我也只叹主神不过如此。皆因不屑,是故不闻、不听、不看以蔽之,孰知不过不明了、不知,以至怯懦罢了。”
大道乃盘古所化,一界半魔反讽,本该无谓,此时却心奇道:“魔君乃吾得意门生,能让你心动者,吾亦十分好奇……不若效仿世人,来场比斗?还看孰胜孰负、因果如何。”
魔君洒然道:“主神想赌什么?”
大道哈哈笑道:“南海之战,颛顼虽败,但气数未尽……汝乃吾之门徒,自不乏机缘于你,须知天有异象而降众生,倘若你所谓人世情爱,真能错乱吾之命盘,便是许你一世又何妨……自然,吾之弟子——汝若输了,不过各归其位,顺应天命罢了。”
魔君眉心微动,大道言下之意,岂非劫数要来?
却不知是他,还是陆南亭。
**
弈剑,紫微阁。
飞剑使来报道:“掌门,有一鬼墨弟子求见!”
陆南亭奇道:“哦?鬼墨驻守蜀州城,与我弈剑并无建交……也罢,请上来。”
飞剑使恭敬道:“是!”
鬼墨弟子一身风尘,呼道:“还请陆掌门出手相助!”
陆南亭蹙眉道:“可是鬼墨有异?”
那弟子急道:“非止如此!连日来,巴蜀多地惊现蜃楼幻象,四周浊气弥漫,也使鬼墨门内动荡,掌门责令彻查,发现竟与北溟有关,吾等至阴之体,实难深入幻境,这才相告各门各派,还望相助。”
陆南亭神情微变,唤道:“亦甄,去将你南山师叔找来,要事相商。”
亦甄领命而去,紫微阁内议论纷纷,陆南亭又道:“亦幻,你先领这名弟子下去。”
亦幻点首,陆南亭见二人去远,叹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
大荒历五百五十年秋,巴蜀惊bian再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