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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雨夜 ...

  •   “所谓国家也好,百姓也罢,这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是他亲眼见证家族一夕之间的覆灭,将这一世的波澜壮阔毁于一旦,最终碾落成灰。”
      ——【圆寂】
      梧桐滴雨夜初凉,月行云外借孤光。

      四月廿日,阴雨连绵。

      是夜,我亲手为他架着车辇,疾驰在京城昔日最繁华的街道上。

      冰冷的雨水倾盆而下,落在承平头顶的斗笠上顺着帽檐滴落在眼前,透过重重虚影他看见了破败的街市在雨水的浸染下逐渐褪色成暗青色,满地残垣。

      承平望着不远处巍峨的紫禁城,拨开层层雨雾,他看见了青砖红瓦闪烁的琉璃光彩。突然想到此时正是新帝登基的第三个年头,皇城依然处在云端之上高不可攀,而这京城却已经跌落在泥沼中。

      自崇祯帝继位后大力铲除阉党,勤于政事,生活节俭,其生性多疑,无法挽救衰微的大明王朝。在位期间爆发农民起义,关外后金政权虎视眈眈,已处于内忧外患的境地。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经历过大旱所摧残的大明变得不堪一击。贫困潦倒间崇祯十四年一场大规模瘟疫的爆发成为压死这岌岌可危王朝的最后一根稻草。瘟疫来势汹汹,疫疾已经由河北地区传染至北京,已是十室九空。

      如今大明的国力日渐衰败,不堪重负的国家如同一头迟暮之年的雄狮般,它曾纵横捭阖、呼风唤雨的时代就那么永远的逝去了……

      “快到了吗?”马车内传来了不悲不喜的声音,淡漠中仿佛夹杂着一些分明不符合此人原本的急切。

      这是承平第一次感受到车内人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打从承平被圆寂救起后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那个潦倒的小男孩也已然过了及冠之年,而身后的这个人仿佛从未变过。

      “快到了,很快就到了。”承平赶忙应道,扬鞭挥下,马车奋蹄前奔辘辘穿行过杳无人影的街道留下一道道斑驳的车痕。

      酉时,承天门的宫门紧紧的闭上,承平驱着马车直行在宫门前停下,禁军看向了他们立马竖起了旗枪,银枪上闪着凌厉的寒光,大声立喝道:“何人竟敢如此大胆!”

      承平翻身下马上前一步,款款向来人做了个揖对着禁军统领说道:“我家主子乃是龙兴寺的圆寂大师,今日有急事求救陛下,还望通融一二。”

      圆寂大师,这个名字在大明朝并不算太过于陌生,性淡泊明志,喜着白衣传闻中圆寂大师有创天地、渡造化之能而备受世人爱戴。

      随着承平话音落下,一双手掀开了车帘,帘上的菩提珠在风中摇曳生姿露出一张谪仙般如玉的脸庞,黑发白肤,眼眸深邃摄人心魂让人一眼望不到底。纯净到极致的白透着深不见底的黑,只便一眼竟让人目眩头晕。

      统领压下心头的赫然,定下心神说道:“宫门已关,闲杂人等无圣上口谕不可入内。”

      “圆寂也不可吗?”

      “不可。”

      圆寂放下了手,紧紧握着那截佛珠哪怕是其上雕刻的梵文陷入血肉里他也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疼痛,不能再等了,他怕再等下去他会听见那个他最不愿意听见的消息,思及此处对着承平微微颔首,随后点了点头。

      一道虚影变换身形纵身朝前扑去,腾转间剑鞘出动宛若游龙刺向为首的统领,当众人再次看清时那柄剑已然在统领的颈间,凉意贴着皮肤让人战栗。

      圆寂压下有些皱起的衣袖,而垂在身侧的右手缓缓握紧,看其面上依然是波澜不惊。 “现在可以告诉我,郑贵妃如何了?”

      “圣上下了谕旨……任何人不能对外说……”统领哆嗦着断断续续的说出这些话,当他感到承平越来越逼近时,再望见身旁不敢上前的禁军们,终于打破了内心最后一道防线,生的渴望战胜了一切,惊赫道:“她死了!郑贵妃已经死了!早在月余前她就已经葬在了银泉山了!”

      “死了么?”听到此话圆寂以一抹深凉透人的笑容相迎,且笑且摇头,又低低叹了一声。

      圆寂抬头,一双眸子极澈,极亮,似要将这个人看得透彻。当他看到统领惊恐的神色不像是在作伪,心中骤然一空,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消失了。

      “死了也好,死了也好啊……”就在这么一瞬间,圆寂想到了很多很多,万历八年,庚辰科他以关节获中状元游走在长安街头,风流云散,应天府的姑娘哪个不是对他心有憧憬。唯独她,他们之间纵然有短暂的交汇,却在转瞬间无处寻觅。

      “扑通——”
      噗通一声,圆寂跪倒在地,响雷惊天而过,风雨混浊,白衣被尽数打湿,脸颊上一点血色也无与白衣融为一体。

      “阿嫆……”

      他跪着,朝近在咫尺的宫门深深的磕了一个头,一步一步,圆寂伸出手奋力向前想要触及朱漆冰冷的宫门,近了,近了,只要在近一步他就可以触摸她的气息,他想那一定很好闻的牡丹花,因为今晚的风是牡丹花香。

      可他不能再走了,再上前一步就是逾越。家族再也承受不了任何打击,他不能用自己的私情而让整个家族受到牵累,相必新帝正等着这个机会。

      破碎的哭声被吹散在风中,承平立在高处,不知道什么时候立在颈间的长剑已经掉在了地上,低下头一眼望见匍匐在地上的人影,平日里这么的清高的一个人此时低落到尘埃里,碾碎在灰烬里。

      承平头一回看见圆寂哭当然这也是最一次了。

      圆寂仰起头,任由雨水和着泪水,泪流满面。

      “你是何人?”

      鲜衣怒马少年时,一日看尽长安花,妙龄少女的音容笑貌依稀还在眼前,从生在富贵之家的少爷,到名动京城的状元,翰林修撰,削籍为民不过是短短八载,年少轻狂的时光他再也回不去了。

      初见到阿嫆时正是他回京的第一日,是个大好的晴天,蓝如碧玉,云霞满天。

      郑嫆坐在马车上,重绣的垂帘隔绝了外面大多数的阳光,万千思绪压在心头,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来。闭目养神间她听到了一阵张扬的大笑声,掀起珠帘她望向那道骑着红马的少年身影。

      “小少爷,慢点!”

      汗血宝马上少年锦袍如华,浓眉锋锐,顾盼之间,犀利似剑,他的脊梁挺得笔直,微微扬起高傲的下巴,尤自带着几分年少未脱的轻狂之意。

      果然是长安城中的富家子弟,这周身的气派与眉宇间的傲气浑然天成。这种人生来就是拥有一切,只要是他们想要的东西用总会有人乖乖的送上去,他们不屑一顾的东西在其他人眼里便是千难万难。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生的这般貌美?”

      戏谑声伴随着少年惊艳的目光看向她,这是樊修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姑娘,看的他心痒痒的。

      绚烂春光下,她笑了笑,屈身答:“郑嫆。”

      “郑嫆。郑嫆。嫆,姿容美艳也,你当得起这个名。”樊修重复了两遍,对她开怀大笑。

      郑嫆愣了愣抬起头,一双微挑的凤眼竟微微红了。

      阿嫆放下手中的帘子,理了理额发,她对着车夫示意的点了点头。

      马车兜兜转转,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
      ——《十诫诗》

      “哈哈哈!世事多烦恼,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圆寂起了身,朗声大笑。眉眼寂寂,没有在意众人惊愕的目光,转过身向着宫门的另一方。

      那些过往与阿嫆相知相伴的岁月早在他决定出家的那一刻就消耗殆尽,留下的不过是一身皮囊罢了。

      “走吧。”我听见了自己平淡的声音是这么说的。

      圆寂大师疯了,此时此刻所有人心头浮现的这道念头。不过疯了也好,疯了就在没有理由再降罪于身后的家族,尚存一息生机总有一天有机会如同王家一样东山再起。

      随着二人的走远,身后的雨色过去,朝霞布空,相连而映,熠熠如辉,宛如流霞。

      这是圆寂死之前离她最后一次如此接近,谁也未曾料到这位在大明朝颇具盛名的大师在刚传出已有疯癫之状的情况下不出三日便暴毙在寺中。

      承平收过小僧人递给他的骨灰盒,对着那张带着稚气的脸庞说道:你先下去吧,你瞧瞧前院还有没有什么要吩咐的,这里我来便可。”

      “是。”小僧人低低的回道,随后朝着前院的方向走去。

      承平掂了掂手中轻若鸿毛的盒子,背过身走到禅房中,方才对着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偷偷哽咽出声“师傅……”

      想起他年幼时逃荒来到了京城,家中的亲人都已经死绝了只有他靠着一路乞讨顽强的活下来了,这辈子他也没什么指望,只要活着,活着就好。凭着这股气,他活到了那一天。

      他直到今日也记得师傅对着他的第一句话:“从此以后,你便叫承平吧,但愿你能承起这乱世太平。”承平真是个好听的名字,还从来没有人给他取过名,这年头谁还在乎名字好不好听。不过他很是崇拜师傅,觉得他无所不能。

      可在他眼里无所不能的人,生命也轻易的逝去了。他一直都知道师傅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现如今药引子都没了难怪师傅也医不好。

      师傅喜欢那个叫郑贵妃的女人,这他也是知道的,不用多说单看他日日练的最勤,写的最好的字“嫆”就知晓了。字中的种种相思万般情愫不堪对外人言。

      有一次,师傅醉酒了。定是那桃花醉惹人馋,连师傅这等人物都抵挡不住诱惑。师傅醉酒了就喜欢说胡话,一说还说个没完没了的,断断续续他也听不大清楚,只听说那一天是郑贵妃的生辰,据说很多年前的同一天师傅和几个好友与郑贵妃一同庆贺,把酒言欢,谈笑风生,好不悠哉。

      他问师傅那些人呢?

      师傅带着哭腔,神色落寞,眼光涣散的说道,“死的死,伤的伤,反正都不在了。”

      那时候的师傅脆弱的像个孩童,他从未看懂过师傅,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或许等他到了师傅这个年龄才会懂了吧。

      听见郑贵妃消息传来时,师傅的身子也越发的不行了,昔年受得苦都压倒在这个还不算太老的身子上,隔了很多年再一次听到郑贵妃这个名字,师傅先是一僵再然后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露出了一个笑容。而他在隔壁听着咳嗽声回荡了一整夜……

      那日师傅从宫中回来后,闭门不出。他走进那间房中看到了是已经死去多时师傅的尸体,师傅闭着眼走的很安详与平静。他一边哭一边想,或许师傅这一辈子有许多不如意的地方,起落浮沉数年的时光,但至少有他自己喜欢的人有一段年少的女子爱上年少的郎的故事。

      八年的相知相守,承平陪着他,伴着他,侍他如父,在无人慰藉的夜里分担他的孤寂哀伤……少年尚不懂事时,只知师傅是这天下间最了不起的人,承平如蝼蚁般仰望着高高在上默然不语的神。

      时至今日,承平心目中的神也已经去世了,他也该走了。承平走出禅房,来到了后院,把骨灰埋在师傅醉酒的那棵桃花树下,一切的故事都腐烂在泥土里,一如多少年前的模样。

      圆寂大师,终是诸德圆满、诸恶寂灭了。

      史家这样记载:“时年崇祯十三年,当朝圆寂大师倅。”

      他死前都没有见到那个最想见的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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