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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望月実岭番外 妈妈,妈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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澪学会叫妈妈了。
望月実岭抬起头,看着那站在婴儿床里的、幼小而柔软的生命。她有着和望月一模一样的亮金色头发,可是一双眼睛却是遥的,湛蓝如一汪宁静的海水。
此刻的她正挥舞着肉嘟嘟的小拳头,嘴里无意识地喊着“妈妈、妈妈”。这是人类在其生命原初所能发出的、最简短也最简单的音节。
坐在她身边的遥比她兴奋许多。向来沉默寡言的青年站起身,从婴儿床里抱起小女孩。他的眼神明亮,脸庞因为欣喜而微微泛红。
“我们小澪会叫妈妈了。”七濑遥扭过头,对妻子说道。
“又不是学会叫爸爸,你这么兴奋做什么?”望月実岭淡淡地答复道。她搁下手中的笔,也从书桌前起身,从七濑遥的手中接过了牙牙学语的婴孩。
“妈妈、妈妈、妈妈。”小女孩一来到妈妈的身边,立刻撒起了娇。她的小脸贴上望月実岭的脸颊,像是献宝一般,骄傲地重复着方才学会的词汇。
“小澪很懂事,她知道妈妈比爸爸辛苦。”望月実岭听见七濑遥在自己的身边说道。
仿佛是听懂了父亲的话,怀中的小女孩朝她扬起了红扑扑的脸,绽开了笑容。
温热的、柔软的小女孩,抱在手中,仿佛一团小小的、小小的火。
她有瞬间的失神。
母亲离开望月家的时候,她才满一岁,还远没有到记事的年纪,于是所有人都以为她不记得了。
她确实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了。即使用尽了力气去回想,能够捕捉的也只有一两个转瞬即逝的画面。于是,她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将仅存的几片零星史料添油加醋地补充成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选择离开的那天,母亲金色的长发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熠熠发亮。面容模糊的她只回头看了望月実岭一眼,便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小小的望月実岭握住婴儿床冰凉的护栏,她隐约感到这将是一次与母亲的诀别,于是她搜罗着自己拥有的全部词汇,一遍又一遍地对着渐渐合拢的门扉呼唤道:“妈妈、妈妈、妈妈。”
母亲再也没有回头看她,也再也没有回到这个家。或许她根本没有听见小小的望月実岭的呼唤。她就这么离开了。
她在那一天失去了母亲。
父亲和祖母趁望月実岭长大以前便处理掉了母亲在家中留下的一切痕迹,望月実岭甚至连母亲的一张照片都没有。但是,宛如诅咒一般,镜子中的她越来越不像父亲,越来越像一张已经飘然离去的、陌生的脸庞。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竟让那个陌生的母亲义无反顾地弃自己而去。她的困惑得不到解答,但是不论是电视还是书中塑造的母亲形象都是那样伟大和无私,于是小小的望月便开始利用自己的想象为母亲解释和开脱:或许她只是有苦衷和难言之隐,也许是一次事故,更可能是一场疾病。或许她正在世界的某处疯狂地思念着自己,但她一定终将踏光而来,重新回到望月実岭的身边。望月无数次地想象着与母亲重逢的那一天:她飞奔着扑向母亲,嘴里不断地喊着“妈妈、妈妈、妈妈”。两个人都有一头漂亮的金色长发,她们将在熠熠的阳光下相拥,灿烂的光华会在她们的身上流转。她时时站在镜子前,凝视着面前的自己,想象着那个和自己分享着相似眉眼的母亲。她朝着镜子缓缓露出了微笑,嘴巴一张一合,先假装自己是拉文德,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我回来了,実岭”,而后又将自己变回望月実岭,急切地回复道:“妈妈、妈妈、妈妈!”那是她乐此不疲的私密游戏,是她对于未来幸福生活的一次又一次的预演。
望月実岭还没等到母亲回来,就又失去了父亲。父亲因杀人被捕,惨死在了狱中。之后又过了几年,某一天,望月実岭打开信箱,从其中摸出了一封信。棕色牛皮纸信封,精心地用薰衣草形状的火漆封口。封面上是一连串望月実岭看不懂的英语字母,唯一看得懂的一句日语便是位于信封正中央的三个字:“致実岭”。
她几乎在一瞬间明白寄信人姓甚名谁了。她难掩心中的激动,脑海中充斥着对幸福的幻想,将这封信藏在衣服里,悄悄地走进房间,没有让祖母发现。她坐在书桌前,取出小刀划开信封,小心翼翼地不破坏那个漂亮的紫色薰衣草火漆。率先从信封里掉落的是一张一万円的纸币。她瞪大了眼睛,盯着纸币上福泽谕吉的头像足足有十几秒,然后她才低下头,继续取出信封中的一摞信纸。
信写得很长。当时的望月実岭识字不多,于是她踮着脚从书架上取下祖母给她的一本破旧的二手字典,一边翻着字典一边读。她读得很慢很慢,五六页的信,她读了足足一个下午。当她翻完信的最后一行,从书桌前抬起头时,才发现黄昏已至,黑夜正在迅速地侵染天空。
信中的女人自称拉文德,是望月実岭的母亲——这对于望月而言,竟然也是一个崭新的知识。没有人告诉过望月她的母亲叫什么名字。拉文德用了足足三页向她忏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语调极尽婉转,但望月実岭却还是看明白了:哪有什么苦衷和难言之隐,她只是爱上了别人,怀上了别人的孩子,然后丢下望月家的一切去大洋彼岸过上了更加富足的生活罢了。她在异国他乡生下了别人的孩子,那孩子没有杀人犯父亲,没有贫穷的祖母,更没有失踪的母亲。她有爱她的母亲,有源源不断的生活费,有如诗如画的沃土,有干净澄澈的天空,更有望月実岭想象中的明媚灿烂的阳光。
在剩下的两页里,拉文德向望月実岭做了些虚无缥缈的承诺。她对不起望月一家,她知道望月家的困难,她会定期寄钱回来。(那肮脏的、来自她的情人的钱?)她很遗憾没能陪伴望月実岭长大,但是她依然希望她能健康和快乐。
可是她甚至都没有提起要和望月実岭见面。
望月実岭在书桌前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夜色终究将夕阳吞没。她在黑暗中放下信,将一万円留在书桌上,带着信走到厨房,旋开煤气。蓝色的火苗“噌”地亮起,她将信凑近、点燃,她平静地凝视着眼前的信纸和信封燃烧起来、变得焦黄、而后化为灰烬。同样成为灰烬的还有她想象中的那个温柔敦厚的母亲。
拉文德压根就不伟大也不无私,她卑劣,她渺小,她生性淫|荡且毫无廉耻。望月実岭忽然感到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液是如此污浊。她缓缓地走到镜子前,重新审视镜中的这个面色苍白的自己。她想象中的母亲忽然不可避免地滑向了另一个极端,她开始恨她,将世间所有的恶意都归咎于她。
父亲入狱惨死是因为她。
祖母贫穷困苦是因为她。
望月自己受尽欺凌是因为她。
镜中倒映的不是望月自己,而是一个嗜血的恶魔,一道致命的伤疤,一个无底的深渊。她拧起了眉毛,对眼前的人怒目圆睁。她以怒目凝视深渊,而深渊亦以怒目凝视她。
她的情绪几乎是在一瞬间失了控。她跑回了书房,抄起书桌上的一把剪刀。她回到镜子前,和母亲一样的翡翠色的眼睛里写满了刻骨的仇恨。她抓起自己的头发,发狠剪下,一把浓密的金色头发被她扔在了地上。她的心中涌起了一些报复的快感,然后她继续操纵着剪刀,她的头发越剪越短、越来越少,脚畔的地板上落满了她与母亲相似的亮金色头发。她一边用脚狠命地踩着那一地的头发,一边仍然没有停下操纵着剪刀的手。她一边笑着一边流泪。剪吧!剪吧!剪吧!只要将这一头金色的长发全部剪去,就能摆脱那个女人在自己身上留下的一丝烙印。从明天开始,和父亲一样的褐色的头发会从她光光的脑袋上长起,她会越来越像她的父亲。——是的!她宁愿自己越来越像她那个无恶不作的杀人犯父亲,也不再愿意像那个为了爱情和利益抛弃她的母亲了!
“……実岭?”
听到这一声迟疑而犹豫的呼唤,望月実岭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扭过头,在走廊的尽头处看到了七濑遥。来找望月玩耍的小男孩手中还握着要送给望月的海豚玩具,无意间目睹这一幕的他怔忡在了原地。
望月和七濑对视了数秒,而后,她像被抽尽了所有力气一般,手中的剪刀“叮当”一声落下,她也瘫坐在了地上。她不再笑了,可是眼泪却开始断了线一般落下。她伸手去抹,怎么回事,眼泪竟越抹越多。
七濑遥丢下了手中的玩具,他加快了脚步冲上前。望月実岭感到自己眼前一黑,抬起头,原来是这个小小的男孩伸手抱住了自己。小男孩跪坐在她剪下的一地金发上,温柔地将她抱在了怀中,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脊,就像她缺席的母亲会做的那样。
“……不哭。”
男孩的脸上像往常一样没有多余的表情,可是,他湛蓝如海水一般的眼睛里却写满了温柔。望月実岭挣开了男孩的怀抱,鼻尖却还萦绕着男孩身上那股海风的气息。她用袖子抹去了满脸的泪水,又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已经比七濑遥还要短的头发。
“我的头发,很丑吧。”
“不丑。”
“遥你骗人,明明很丑。”
“我不会骗你的,実岭。”
她拉着七濑遥站起身来,重新将目光投向镜子里的自己。即使剪去了一头长发,镜子中眼眶红红的女孩依旧有着母亲的眉、母亲的眼、母亲的一切,包括那头依然熠熠发亮的金发。那仿佛是她一生都无法逃脱的咒诅。
编了个理由打发走了遥后,她来到祖母的房间,在祖母惊异的眼神中,她将一万円交给了祖母,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祖母听后,沉默半晌。然后,她听见祖母这么对她说:这是拉文德那个坏女人给的钱,所以是脏钱,我们虽然穷,但是也不稀罕用脏钱;但是与此同时,这又是你的母亲给你的钱,所以也是干净的钱。这笔钱如何处理,実岭,祖母没有办法替你做决定,一切都得听你自己的。
“我还没有办法做出决定。”望月実岭虚弱地回答。
祖母没有说话。她站起身,从五斗橱里取出一个原本是饼干罐头的铁盒,倒出里面收纳的纽扣和针线,将这一万円叠好放入。祖母为铁盒盖上盖子,将它推给望月実岭。
“那么,就先收着这笔钱,以后再自己做决定。”
望月実岭低下头。在这已经上了年纪的饼干罐头上,被时间磨去了颜色的卡通小熊骑在自行车上,正盯着望月丑陋地笑。
于是,从此以后,望月実岭的房间里多了一个铁盒子。她站在椅子上,将铁盒放在了书柜最高层最隐蔽的角落。她总是想忘记自己贫穷寒酸的房间里还有一角藏匿着一张一万円的钞票和一个丑恶的秘密,可是她的眼神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向书柜的最顶层瞟,仿佛被铁盒封装的不止是一万円,更是她那个劣迹斑斑的母亲的灵魂。
她冲动下剪短的头发日复一日地重新长长,拉文德的信也在之后的数年间一封又一封地寄来。信里总是会装着些钱,面额不定,似乎是依据她当时的经济情况而决定的。寄来的钱币都会被拉文德贴心地兑换成日元,而每一次的牛皮纸信封和紫色薰衣草火漆也是雷打不动的标配。望月从信箱里取出信,切开信封,一般只是取出信封里的钱,然后便看也不看、将信封连同其中的信纸一并烧掉。只是在极其偶尔的状况下,望月実岭会看一眼信——印象最深的一次,信封里附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位金发少妇和一个黑发女孩。望月実岭拿起信,耐着性子读了一遍。信中绝大部分充斥着毫无意义的嘘寒问暖,只是在最后的几行,拉文德流露出了一点得不到回应的伤心。她说,你的妹妹小萤现在已经比我离开时的你还要大了——実岭,为什么不回复妈妈?妈妈只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真是,虚伪极了。
望月実岭面无表情地折起信纸,遗憾着自己竟浪费了五分钟读了这么一封信,而后毫不犹豫地又一次将信付之一炬。只是,她留下了照片,也没再细看,只是藏进了铁盒里。
她曾经对于母亲的想象,至少有一点没有出错——望月実岭确实像极了她的母亲。
至于她寄来的那些钱,实话实说,自然是用过的。望月実岭和祖母都不是过分高尚的人,清寒的生活中总有无法避免的意外——祖母生病,望月受伤,债主讨债,这些都是无法避免的支出。当祖母用完了少得可怜的退休金后,则需要望月実岭从铁盒里抽出几张福泽谕吉填补空缺了。只有填饱肚子的人才有闲心去谈论道德。望月実岭只能说,她们用得不算多,至少还对得起自己薄薄的良心。
拉文德的信持续到望月実岭国中二年级的冬天才终止。望月実岭望着多日空空如也的信箱,心里一半是如释重负,一半却是怅然若失。她想,啊,那个邪恶的女人,终于是彻底放下她在日本的弃婴了。
她用了三四年的时光去遗忘拉文德,事实也证明她做得不错,在柚木萤出现之前,她的生活已经被考上东大的梦想撑满,根本拨不出一点冗余来想起拉文德。
直到她发现柚木弥生的妹妹名叫萤。
直到她辗转从七濑遥他们那里得知柚木萤来自澳大利亚。
直到她踩着椅子从书柜深处拿出铁盒,从中再一次取出那张已经微微泛黄的照片,仔细审视照片上拉文德身边的小女孩时——
黑色的长发,紫色的眼眸,笑容恬静如一曲温柔的和歌。
是她。绝对是错不了的。
他们告诉她,柚木萤在父母双亡后,才被伯父接回了日本。
父母双亡。双亡,双亡啊……
她放下手中的照片,从书桌前抬头望向窗外的夜色。时间和晚钟埋葬了昨天,她觉得心中也有什么被熄灭了,光亮遁形,接踵而至的是漫漫黑夜和无边的黑暗。
原本她并不想和柚木萤这个夺走了她的母亲的小姑娘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可是,每当她在走廊里望见女孩一瘸一拐的身影,心中却还总是恻然。
拉文德会心疼她的这个小女儿吗?还是她也根本不在乎,她就像毫不犹豫地将大女儿抛弃在日本一样,毫不犹豫地将这小女儿抛弃在了生者的世界。
她本来就是那样冷血无情的一个人。
在那个雨天,她上前和没有带伞的柚木萤搭话,那总是清清静静的女孩的眼神在一瞬间被点亮了。望月実岭知道柚木萤也认出了她,她们其实早在那个雨天之前便已完成了姐妹的相认。只是,对拉文德的恨在她的心中积重难返,她实在是无法戏剧性地向柚木萤张开双臂,完成姐妹团聚的深情戏码。于是,她佯装无知,仅仅是将柚木萤视作再普通不过的后辈,仅仅是……她稍微多关照了一点的后辈罢了。
哪怕是在游泳大赛上,明明清晰地听见了她趁乱喊自己“姐姐”,她也只当自己全神贯注于眼前的比赛,丝毫没有留意身旁女孩热切的眼神和温情的呼唤。
在那之后,柚木萤再也没有叫过自己“姐姐”。她只是随着男友凛,叫自己“望月姐”罢了。仅仅是如此,罢了。
她也抽空去看过柚木萤的戏。她写得一点都没有错,“不必原谅,不必忏悔。”她不知道柚木萤这蕴藏在台词中的满腔愤懑从何而来,明明最应该歇斯底里地愤怒的人是她才对。她永远不会原谅拉文德,也永远不会为自己对拉文德和柚木萤的沉默而忏悔。她只想永远地将拉文德这个母亲作为一个人生的污点和咒诅从她即将开启的璀璨人生中抹去。她依然恨自己的一头金发,恨自己与拉文德惊人相似的眉眼,恨自己身体中流淌的滚烫的血液。她也许也恨柚木萤,但是更恨她自己,或许她只是单纯地憎恨着拉文德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一切痕迹。
高中毕业后,她离开了岩鸢。打包行李的时候,她抬起头,望着书柜,鬼使神差地,她从书柜上取下了铁盒,塞进了行李箱里。后来,这个仿佛装着拉文德亡魂的铁盒跟着她一路漂泊,从岩鸢到神奈川,最后终于在东京安顿了下来。
和遥结婚时,她明确地对遥说,她不想要孩子。
青年露出了一丝迷惘的表情,似乎还有一点点受伤,但是他没有多问什么,点头答应了。他一直都是这个世界上最能理解和体谅她的人。
她也道不清具体的缘由。她并不是讨厌小孩,恰恰相反,她是想和遥拥有一个孩子的。只是,她或许只是怕了:怕世界上又多出一点拉文德留下的痕迹,怕她又创造出一个和拉文德相似的生灵。她或许更怕拉文德肮脏的血液会代代相传,她会怀抱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心中却寒冷如凛冬。她会像拉文德一样,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的孩子吗?她将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口,她的心跳声没有告诉她答案。
他们坚持了好几年,她也因为这件事和遥的家人产生过小小的矛盾。好在,遥一直站在她的这一边,无声地为她扛下了诸多非议。
一天傍晚,她早早结束了工作,便去训练馆等遥。他们没有坐车,而是像普通的夫妻一样牵手走回附近的公寓。途径一个小公园时,他们看见了在公园里玩耍的孩子们。两个小女孩嬉戏打闹着、追逐着彼此路过他们的身边,突然,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脚下一绊,险些要摔倒。还好望月実岭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女孩。
“啊、谢谢阿姨!”
那小女孩扬起脸,小小的脸庞被晚霞染上了玫瑰的色泽,这没来由地使她心念一动。小女孩又欢快地笑着跑开了,而她的指尖却仍然停留着小女孩皮肤的温度,宛如一团柔软的、小小的小小的火。
她抬起头,望着那一大一小两个女孩追逐着在她的眼前远去。她们的身影逐渐变小、逐渐变远。远到即将看不清的时候,或许是她一时眼花,那两个女孩,竟变幻成了她和柚木萤幼时的模样。顿时之间,她的心中盈满了母爱。
她的心中没有凛冬,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静谧安详的春天。
望月実岭做不到的事,或许七濑実岭可以做到呢。
“遥,我有点想要孩子了。”
当天晚上,当他们如往常一样躺在公寓的榻榻米上亲吻抚摸的时候,望月実岭突然对七濑遥说道。
七濑遥停下了动作。他瞪大了一双湛蓝的眼睛,凝视着眼前的望月実岭。
“実岭……你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她伸出手勾住遥的脖子,主动地亲吻了他。
月悬于空,从窗口洒进来一些浅灰的光,充盈着微光的夜色在他们的身畔寂静地流淌。
“遥,你听得见吗?”她在黑暗中询问,“我的心跳声。”
“嗯,跳得很清脆。”
“我不会成为我妈妈那样的母亲的。”她拥抱着七濑遥,抬头望着窗外的月色,喃喃自语。
怀孕和生产的时候,她受了很多罪。九个多月的孕期,她大概有八个月都在后悔自己的决定。当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护士抱着一个正在哇哇大哭的小生物凑到她的面前,让她看看这是男孩还是女孩。
虽然在产检的时候早就知道了孩子的性别,但是此时被生产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她还是艰难地强撑开眼睛,于一片刺眼的光中和这个浑身通紫、面部褶皱的小家伙打了个最初的照面。真丑啊,像个人不人猴不猴的小怪物——这是她当时唯一的想法。
她张开口,气息微弱、嗓音沙哑:“是个女孩。”
“亲亲妈妈。”护士将婴儿凑近,望月的脸颊上有了一点黏黏糊糊的触感。
然后孩子便被抱走了。
当她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第一眼便看见了眼眶通红的遥。他语无伦次地在自己耳边说了些什么,她意识模糊地没有听清,只是虚无地回应着。等到她恢复了意识,才发现遥已经给小女孩起好了名字。
澪。水路和航道的意思。确实是遥会起出来的名字。
她坐在病床上,侧过头望着在一旁的婴儿床里的澪。她的心中静定无波。没有飘雪,也没有花开。啊,果然不行,果然是不行的啊——她哀哀地望向那个只有热水瓶大小的婴儿,忽然觉得她实在是太可怜了。她的母亲,似乎也遗传了她的外婆的冷血无情。那一天黄昏陡然浮现在心中的母爱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奇迹,望月実岭或许天性就冷清而绝情,根本给不了澪应有的母爱。
可是。
当遥走进病房,将澪抱出,递到望月実岭怀里的时候。
当她的手指又一次接触到那独属于孩童的柔软和温暖的时候。
她忽然觉得自己心中的坚冰在一寸一寸地融化。
阳光从窗户照进病房,打在澪的脸上,将她脸上微小的绒毛照得金黄。她有着遥的眼睛,可是一头胎毛却和望月一样,也和拉文德一样,是漂亮而又张扬的金色。望月抱着澪,忽然觉得自己的手中有了什么可以牢牢抓住的东西。她是那样柔软,又是那样坚定,那样确凿。
她的心中不会有冬天。她轻轻抱住了怀中的小澪。
这人间的种种瑰丽与美好,她都想要给她的小女孩。
“妈妈会一直陪着你长大。”
望月実岭回过神来的时候,澪已经长到了她剪短自己头发时的年纪了。
这天,在小公园里,遥正在教澪骑自行车,而望月実岭则乐得清闲地坐在一旁的长椅上看这父女俩。胆小的澪不断地对遥强调:“爸爸,你要抓牢我的车,不要松手哦!不准松手!”
遥一次又一次地推着澪的自行车后座往前狂奔,他身上的白色衬衫早就被汗浸得湿透了,贴在背脊上,露出了肉色。而他却浑然不觉似地对着女儿道:“澪,再来一次!”
望月実岭笑了笑。游泳训练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有干劲。
只是,在最后一次推车时,遥使了点诈。他扶着后座推到半路,突然壮着胆子松开了手。
可是,澪却浑然不觉地继续往前骑去。她的车骑得快乐又安稳,夕阳一寸一寸地打亮她的脸庞,为她镶上了一层熠熠的金边。她的一头金色的长发在斜阳下闪闪发光,好看极了。
等到她停下车回过头,才发现在很远的地方笑着的遥。她先是愣了愣,而后却雀跃起来。“我会骑车了!”她转向望月実岭,拼命地招起了手,“妈妈、妈妈!我会骑车了!我会骑车了!”
望月実岭也站起身,微笑着朝着女儿挥了挥手。
金红色的夕阳在小女孩的身后安静地燃烧,而她则是一遍又一遍地快乐地重复着:“妈妈、妈妈、妈妈!”
这人间的种种喧闹与美好,拉文德,妈妈,你知道吗?
你不会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你永远都被锁在了铁盒里,你什么都不知道。
妈妈、妈妈、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