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欢》思且荣华

1、阿婉

　　《唐婉》

　　思且荣华/文

　　【她是那样一个普通的女子，如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从未想过再次见到她会是这样的场景，此时的我早已白发染霜，一身落魄，再难见昔日风流倜傥的少年。

　　而她笑脸盈盈，紧紧握着她身边人的手，我知道那是她的丈夫赵士程，他们两个人看起来是感情极好，可这一切都让我嫉妒如狂。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婉儿的时候，那是在唐府中。母亲为我安排了与婉儿的婚事，我趁着采礼的时候偷偷跑出府想去瞧一瞧我的新娘子长什么样？会不会如众人口中所说生的清淑淡雅。

　　我还记得我与唐老爷子谈话时，她躲在隔间里，露出了一小块裙摆，上面绣着并蒂莲，而她就像是一朵粉色的桃花，颤颤巍巍的开在枝头。

　　她的裙摆随风摆动，深深浅浅，层层叠叠，印在了我的心中。我的目光随着看去，只见她娇羞地低垂下了眼露出裙摆也缩了回去，给我留下了一道窈窕剪影。

　　我不由轻笑出声，她好像听到了我的笑声，羞红了脸跺了跺脚，跑了。彼时，我对她唯一的印象就是这还是个娇羞的小姑娘。

　　直到我揭开红盖头的那一刻，我才清晰的认识到原来那个小姑娘也长大了。芙蓉面纤柳腰，正是我喜欢的模样。

　　她对我说:“夫君，该饮合卺酒了。”

　　我与婉儿交杯，与她共剪长发挽成同心结，烛光影影倬倬氤氲在内室，我接过了酒杯，一饮而尽。

　　我站在远处想了许多，有些想上前去打声招呼，又怕再次见到婉儿会失态。我犹豫了许久，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我朝前走去，面色淡然，就好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友聚一聚。

　　坐在亭中休憩的唐婉夫妇，一抬眼，正对着迎面走来的陆游笑了笑，云淡风轻。

　　赵士程向我拱了拱手，翩然退去，留给了我一个与婉儿说话的机会，我是该感谢他吗？

　　“你……饮酒了？”

　　我混合着酒气逸散在空气中，她睁开眼睛看着我，目光温柔地问道。

　　“嗯。”我低低地应了一声，不敢多言，我怕有些话一说出口就会毁了她的现世安稳。只是牢牢盯着她，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最后，我还是忍不住的叹了一口气，问道:“多年未见，不知你可安好？”

　　“劳君牵挂，妾身一切安好无忧。”

　　她盈盈一拜，青衣随她的身姿摆动就好像是我心中泛起的道道涟漪。

　　是了，她怎么会不好，倒是我痴了。她离开了我重新嫁给了赵士程，听闻赵士程待她极好，哪怕是多年无子也绝不纳妾，这一路上听得最多的莫过于赵夫人真是好命，得到这么一个痴心人真心相待。

　　“那就好啊……离我了……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了。”我发出了淡淡的感慨，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苍老得犹如风中沙沙作响的枯丫。

　　之后，我们都没有再说些什么。我喝一杯又一杯酒，神色恍惚，不知何时打碎了酒杯。正想着要踏过去，却见她扯住了我的衣袖，对我说了声:“小心。”

　　我摇了摇头，仿佛要将酒气散去，轻轻抽开了她手中的袖子，一如很多年前我亲手推开她一样。

　　“保重。”

　　我想她是没能听见我那句消散在风中的话，想来也是，与君再相逢不过一路人而已。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相信永不分离的誓言，所有年少的单纯美好都崩塌在那一晚。】

　　我娶到了我心爱的女子，我从未有一刻感到这样的轻松与愉悦，我发曾誓要一辈子待她好的，可是最后也是我先背弃了承诺。

　　我与婉儿也曾有琴瑟和鸣的时候，那是婉儿刚进门时，母亲待她也是极好，连每日的晨昏的请安都不再拘泥。

　　那段日子恐怕是我最开心的时刻了，婉儿与我红袖添香，诗意氤氲，琬儿与我夜雨剪灯，浪漫多情。

　　可这一切平静的生活在多年无子后终于爆发出来，风云骤变，母亲露出忧虑之心紧紧的盯着我，她问:“观儿，你当真要绝后吗？你不知世人都在笑你吗？”

　　我太需要一个子嗣来证明我自己了，于是在我听到母亲的哀求时放弃了她。

　　我的头贴在冰冷的地上，冷意入骨。我说:“母亲，再给我些时日，我会好好处理的。”

　　说这话时母亲失望的目光牢牢的印在了我的心中，我来不及羞愧只是默默往婉儿房中走去。

　　我对婉儿说:“你去庄子里住上一段时间，待我处理好这些事就来接你回家。”

　　婉儿听到我的话，她拽住我的衣袖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可是在我的目光中她最终还是放下了白嫩的小手，我推开了她的手，拂袖而去。

　　婉儿还是那么听我的话去庄上住着，而另一边母亲也敲锣打鼓的准备着我的另一场婚事。

　　起初，住在庄上的这些日子里她感觉无比惬意，再也没有了母亲的逼迫好像连空气都变得自由了许多。陆游也常常来看她，给她带许多好玩的东西。可渐渐地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而她的心也越来越慌。

　　这一次，我隔了许久才去见婉儿，我以为她已经知道了我的意思。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她提一盏灯站在细雨绵绵中，身子单薄如柳絮。

　　我握住她冰凉手掌，放在唇边。呵一口暖气有些心疼地问她:“冷吗？”

　　她双目盛满泪水对我说:“不冷的……不冷的。”我笑，揽她入怀，抱入了内室。

　　婉儿在心中发问，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是尽头？自己如今又算什么？陆游养在外面的外室吗？若自己一直没有生育，陆游又会怎么办？是听从母亲的话休了她？

　　我知道婉儿的苦楚，每当看着她日日夜夜为这无名无分的日子焦躁不安时，我总是深情款款地向她倾诉衷肠，说着。

　　“快了……快了……我会接你回家的。”

　　我知道自己在用爱情绑架着她，让她心甘情愿的困在这个局中，更可况我自己也是局中人挣脱不开。

　　我借着酒气拦腰抱起她，喷薄酒气的唇吻上她洁白的颈项，她的手攀上我的脖子。

　　是啊，这是她的良人，她此生的依靠他怎么可能会抛弃她？他已经为她承受了那么多，牺牲那么多了，甚至为了她顶撞了他的母亲，她应该知足了吧？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中还是有无尽的酸痛，像是要被撕裂了一样，痛彻心扉。

　　婉儿的眼睛始终不敢看我，我扼住她的手，虚情假意又如何，真心诚意又如何？重要的是婉儿还在他身边，一生一世。

　　直到母亲再次传话来，我终于下定了决心。婉儿像是早已知道了结局，面上心如冷灰。

　　可她依然淡淡笑开，一如初见时的少女。她盈盈跪下去说道:“有关子嗣一事，妾身无话可说，望郎君休了我吧，妾愿自请下堂。”

　　婉儿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飘渺，我听着听着只觉心中无声地撕裂，揪揪的疼。我怔怔站在她面前，想要对她说不会的，我不会休了你的。可真实的情况是我根本无法伸手，因为我们彼此都知道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

　　婉儿走了，我却始终不敢看她消瘦的背影，我怕我会冲动地挽留她，我不能。

　　她流下眼泪，眼中昔日对我的情意都化为灰烬，碾碎成泥。

　　只有她才知道滴滴答答雨打寂寞的煎熬，揭开虚伪的面纱，他们之间一无所有。

　　那时我方才明白子嗣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又是何其的重要，而对于一个家庭而言又是多么重要。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失去她早在她被赶出府的那一刻。而如今，我亲手斩断了所有。】

　　后来，我听从母亲的话娶了王家的女儿。王家的女儿果真如母亲所说性情温和，处事大方，得府中所有人的欢心，可我依然不喜欢她。

　　我把所有心神都放在了读书上，我用书本麻痹我自己，伪装自己过得很好的样子。渐渐地我以为对婉儿的思念不再那么刻苦铭心时，我以为我放下了。

　　可真正当她再次嫁人的消息传来时，我的心颤了颤，手中再也握不住狼毫，笔落在了地上。

　　我多想冲到她的面前，对她说。不要嫁，不要嫁给赵士程，任由我的心中翻云覆雨可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更加寄情于诗书。

　　我最怕的是婉儿不再爱我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一门心思为了实现报国的宏愿。

　　年少得意的我一如所有人所期盼的那样，仕途一路顺风，一举夺魁。可惜或许是上天也并不愿意原谅我，就连我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仕途，却因为当朝宰相秦桧的孙子秦埙同场而试，嫉恨我的高中。秦桧将我除名甚至还放出话来。“我有生之年，陆游休想出头之日。”

　　初出茅庐的我遭受重创，我想不明白是这世道误我，还是我误了这世道。我寄情山水，走过了绿水青山，看过了桃花盛放，辗转来在沈园。

　　陆游是唐琬的缘孽，唐琬是陆游的执念，再次相逢已经是许多年后。我又遇见了他们，走上前打了声招呼，随后转身离开，我想我是时候该放下了。

　　从此，唐琬与赵士程过上了夫唱妇随的美好生活，这总归是一个美好的结局了。

　　老天给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从未我想过与婉儿在沈园短暂的相遇竟然会是永别，她死时还那样年轻，正是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候，她甚至于都没来得及留下一个孩子。

　　她怎么会死，怎么可以死。

　　我浑身呆滞得愣了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我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婉儿死时喊的是谁？她想的又是谁？我想着想着泪流满面，仍然是不可置信。

　　不知为何，我脑海浮现始终都是十六岁那年，初成家的我为了讨好婉儿，送给了她我亲手雕的木簪，我为她绾起发，她对我笑着，笑得那么美，美得让人心动。

　　可入府的这些年以来她再也没有那样笑过，她总是淡淡的看着我，就好像看一场痴恋。这么多年过去，我始终未曾忘了她。

　　随着年岁逐渐老去，身体也慢慢萎靡，直到有一天我再也无法去游山玩水了，我坐在桌旁静静望着窗外。

　　或许婉儿就像我心头的一根刺，始终不能忘怀。我终于倒下去，我从没有哪一刻感到这么虚弱，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我追忆起过往的岁月，想起年少初遇尚寸我心，写下了《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迷蒙恍惚间，我又见到了婉儿。我追着她赶着，呼唤着她的名字，一声一声。

　　“婉儿……婉儿……”

　　她好像听到了我的声音回头看了我一眼，淡淡地看我一眼。那一瞬间也我的眼睛酸涩发胀，再无法言语。

　　我感觉身体重重沉下去，婉儿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心中有某一处破落成灰，再无春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