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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185 ...

  •   185

      “觉得难过就抱着我。”

      “……抱着我就好。”

      赵毓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到了外面,暗沉天光如夜幕垂下,眼前有一人,不是猎装,已经换上大朝服,那是召见重臣时的战袍,华美繁复纹路的广袖如同鹤展开的翅,双臂环住,将他扣入怀中,是文湛。他的掌心扣住赵毓的后脑,和他交颈相拥。

      很像那一年,在崔珩的小院中,他绝望到崩溃,文湛也是这样拥着他。文湛不婉约也不柔软,全身硬邦邦的,还很炽热,隔着他的袍似乎都可以被他灼伤,可是他们拥在一起,却是叠上了整个生命。

      重,重于泰山;高,高于北斗。

      文湛什么也没问,就是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喃喃重复着,“哥哥,抱着我,……抱着我就好。”

      文湛身上浓重的迦楠香气,犹如一层又一层的铠甲,蔓延上来,包裹上来,将赵毓笼罩住,保护住。很久之后,赵毓听见他说,“要下雨了,咱们先回猎宫。”随后吩咐身侧,“柳从容,把马牵过来。”

      赵毓这才发现,文湛身边的人是柳从容,而且他身上也是蟒袍。

      柳从容领命,只是尚有丝犹豫,“主子,文王那里,已经跪很久了。”

      “让他起来吧。”文湛声音冷淡,“将李氏母子尸身还有解氏父子二人,一并还给他。”

      “就说……”

      “儿孙自有儿孙福。”

      “只不过,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最近雨水多到令人烦躁。赵毓被文湛骑马带回到猎宫就想要睡一下,压下去令人异常不安的心惊,可是那些如同铁蹄踏过冰河一般的雨水砸到猎宫黑色琉璃瓦上,犹如桃花汛期炸裂的封冻黄河,透骨寒凉却博大洪水,裹着冰与泥沙,自高山涌向峡谷,磅礴却暴烈不羁。

      他起身,发现内殿并没有别人,而外殿则有人轻轻说话。

      他走过去。

      外殿支着小火炉,文湛在亲自熬药。

      身侧是柳从容。

      原来,方才赵毓听到的很轻的话语是他,此时也是,柳从容轻轻道,“……文王肉袒负荆,跪于猎宫台阶之下,……”

      赵毓知道,文湛法度极严,但他不是暴虐恣睢之君王,不会随意玩弄折辱重臣,尤其是对文王,曾助大郑定鼎华夏有大功的戎氏。

      退一万步,即使文湛要将戎氏族诛,戎氏父子登天之时也一定九章冕服,即使身首异处也必然华服严整,必不会袒胸露背,折辱于人前。

      只是,如果戎氏祈求文湛存一线生机,那就另当别论。毕竟与活命相比,华服严整又算得了什么?

      柳从容说,“解家有一女,美貌出众,为世子戎久安贵妾。入府后受盛宠,为戎氏产下一子。本来戎久安想自猎场回雍京之后就上折子请封解氏为世子侧妃,只是这一来二去,就耽搁了。”

      “半月前,清河长公主要求戎氏出一女子替代沈臻那位高昌内眷,换人出猎场。而赴死的女子可厚葬,可厚恤其家人,只是要求绝对不能出任何岔子,一定要甘愿以命换命,于是,戎久安就想到了自家内弟妇,也就是李氏。”

      “哈!”文湛手中一根银勺仔细翻搅药汤,听到此处冷笑一声,“倒是忘记了,朕这位长姐,与戎氏,可真是地地道道儿女亲家。”

      柳从容甚至没有抬眼看文湛,低眉顺目,说,“戎久安以为解氏贵妾请封作筹码,诱惑逼迫解家将李氏祭出。”

      “戎久安正妃并无所出,而一旦解氏贵妾成为陛下册封的世子侧妃,她的儿子便可以继任王府世子。这李氏出身晋中商贾,容貌上乘,却没有倚靠,两下权衡,解家的选择显而易见。”

      “这都是燕王自雍京宗正寺带回的卷宗所显。”

      文湛双眼都没离开过药罐,那才是他最关心,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清河长公主一个要求,戎家就祭一个活人,这不通情理。不过,方才承怡在温挚处遇到的那个女孩子,说的那些事,……”

      赵毓知道,文湛一定会了解当时帐中发生的所有事,出现在那里的所有人,说过的所有话语。因为只要文湛问,温挚不敢隐瞒,黄枞菖不敢隐瞒,没有人敢隐瞒。

      朝廷撤藩,虽然没有明发上谕,可已推行了一年多。戎氏的军队没有充足饷银,这才在辽东将西北旧部弃了。

      文湛都明白,只是没有说明白,也不用说明白。

      药已煎好,文湛熄了炉火,静静看着罐中药汁由沸滚到平静,方说,“沈臻内眷手中有漕运的账目,如水般流淌的白银,那才是戎氏当真想要的东西吧。”

      “主上圣明!”柳从容,“大殿下在猎场由李氏查到解家,他们惊惧,害怕大殿下马上就能顺藤摸瓜到戎久安,这才灭口李氏母子,本来想要了结此事,可终究……”

      可终究棋差一着。

      他们没想到文湛听到沈臻家那个瘦马开口一瞬间,他们就无所遁形。

      也终究是他们暗行鬼蜮伎俩之时,正是陛下在猎场之时,此为大不敬。有些话不必明说。戎氏在辽东私杀部下,抛弃友军,这些尚且可以自辩,可大不敬则是重罪,即使有大功于社稷的戎氏,一个不好也会被抄家灭族。

      文湛,“文王想如何脱罪?”

      柳从容,“牵扯进来的所有人,尤其是解氏,全部自裁,包括那位贵妾,还有其所出之子。世子戎久安入上林王狩,于死地求一线生机。”

      文湛听了这些话,居然沉默了良久。

      随后,他极模糊说了一声,“先嘉王,朕的那位三哥,他……”

      柳从容极意外!他御前近侍,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到陛下回忆起之前的人、之前的事,甚至连他的亲生母亲先皇后都不曾,更不要说先嘉王羽澜!

      不过,文湛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意味不明笑了一声,“好,准文王奏请。”

      等柳从容退出殿外,文湛回头,正看见赵毓就站在内外殿门边缘。

      猎宫本就是宫殿,殿内广袤到有些空旷,金丝楠木的主梁支撑着蔓藤莲花纹路的藻井,它上圆下方,暗合“天圆地方”,细密的斗拱交织出天宇的无上崇高与人神暗语的神秘。

      “本来想让你多睡一会儿。”文湛过来牵他的手,“听黄枞菖说,之前的药你没有喝,落在温挚那里了,我又给你熬了一罐。”

      赵毓,“那个女孩子……”

      文湛甚至都没有特意看他,“她没事,只是,着温挚严密看管。”

      赵毓坐在软椅上,文湛将方才熬煮好的药倒入瓷盏中,推到他手边,等他慢慢喝起来,文湛又打开一个白瓷罐,用勺挖出一点蜂蜜,滴在白玉盘中已经切成薄片的梨上。

      “文湛。”

      “嗯?”

      “你方才笑什么?”

      文湛手指拿着金叉,扎了一片蜂蜜梨片,喂给赵毓,方说,“有一件事,已经困惑我十几年了,我一直想不明白。”

      赵毓,“文王吗?”

      “对。”文湛手指中的金叉在白玉盘中碾了一下,“他为什么不去死?”

      扎了一片梨,又喂给了赵毓。

      “十四年前他已是穷途末路。苍老,重病,臃肿。我见到他,甚至已经闻到腐烂的味道,可是他却活着;他将儿女两条血脉都屠尽了,可他依旧活着。这种腐烂甚至毁了戎氏。天命玄鸟一样的黑色大纛都成旧日泡影了,不过,此时倒是可以叹一声何年劫火剩残灰。”

      赵毓,“那羽澜呢?”

      十四年了,他从未想过,与文湛,在这样的情景中,谈起这个名字。

      “其实……”文湛说,“三哥他,从未威胁过我的帝座,甚至先皇后也是这样认为的。她坚信,能够威胁到我的,只有你,承怡。”

      赵毓,“……”

      “不过。”文湛笑了,“我却知道,你也不会,早在得知你非帝裔之前。”

      赵毓,“为什么?”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文湛说,“承怡,你的爱恨太强烈,不适合这个位子。生性柔软是稀世之珍,但是长在你心里,却是痛苦的根源。”

      赵毓知道他说什么。

      文湛,“我在猎场见到那个姜旋,我只觉得你可能会喜欢她。让你跟她说两句话,只是让你开心,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赵毓问他,“文湛,你知关外事?”

      文湛点头,“北境军报频传,我知许多事。”

      沉默。

      他们都不再说话。

      赵毓喝完了药,而文湛则是很自然地喂他吃滴了蜂蜜的梨子。

      良久,赵毓才低声说,“这段时日,我时常会想,世上可有一些什么,是战争,帝王的权谋,权力的搏杀也无法磨灭的?”

      “山河日月。”文湛,“还有我对你的心意。”

      “嗯。”赵毓点了点头,“除此之外呢?”

      “也许。”文湛,“只有天知道了……”

      原本猎场的防务由赵毓全权负责,奉宁为其副将,如今他身体不好,正在闭关修养,认真喝药,外人不得觐见,而琅琊郡王则另外有事情去做,所以防务这这一块所有事宜,由柳密暂代。

      柳密是文官,自然知道这世间被文人墨客倾力追捧,著书传世的人物,除了帝王将相,就是绝世美人,要不然就是高僧大德。之前他只听说过空镜寺为皇家寺庙,各种消息皆为秘闻,外人不得探知,甚至连主持的身份背景都不明,没成想,如今他人身在猎场,居然有幸见到传闻中空镜寺大主持,他身后的百二僧兵,与黑色匈奴战马。

      虽然说这些兵马的调动有兵部的勘合,但是此时进猎场,带着一种诡谲,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当然,如果那些僧兵背后不负着一个一个的麻袋,这种不合时宜就能稍微合一些时宜。

      只是,出乎柳密意料之外,这位大和尚看着颇为年轻,全然不似他之前设想的那种白发苍苍的秃驴,而且更加诡谲的是,此主持的眉眼居然看着颇为眼熟,总觉得应该在那里见过。

      柳密是虔诚的孔门子弟,从不上山问禅,求名利,求财,求子嗣,而且在家乡的时候,他从未跟从那些同村邻村的老头老太太们在各个乡村野庙拜神烧香,按理说,他应该从未见过此等大僧,可为何,此人的眉眼竟然如此眼熟呢?

      那位年轻主持大师下马,动作颇为娴熟,虽然锦斓袈裟随着风雨飘摆,颇有些仙风道骨、佛道不分的味道,不过他看起来还是像久经沙场的宿将,而不是长年吃斋念佛的善知识。

      柳密先问,“这位长老,不知道如何称呼?”

      那大和尚不答却反问,“你是谁?”

      “下官柳密。”

      柳密这个自报家门颇为随意,没有官职,没有在猎场的权位,可那大和尚听着却长哦一声,“哦~~~~~~”,再点头道,“原来是活阎王。”

      柳密,“……”

      那大和尚说,“贫僧出家实为被迫,也非本心,因而忘记取法号,你看着叫吧。”

      柳密,“……”

      那和尚看向柳密身后,以及周围的人马。

      柳密又说,“长老持有兵部堪合,您和您的僧兵本可直接入南苑,可如今陛下亲临猎场,所有进出人马必须查验清爽,还请长老命您的僧兵下马,亮出兵器,打开随身行囊。”

      那大和尚到是合作,吩咐手下按照柳密说的话去做。只是,当柳密这边的雪鹰旗打开这些行囊,有些意外。僧兵的麻袋中是干山货,干豆橛子,木耳、蘑菇、黄花菜,另外还有一些腐竹。

      而这大和尚带着的物件则极华贵:打开黑色缂丝做的包袱皮,几个用黄金描线的朱漆紫檀木盒子,外镶螺钿,内里装满了素斋点心。除此之外,甚至有一个以玲珑镂空雕描绘“天上白玉京”的海南黄花梨木盒,价值万金,抬起穷奢极侈的木盖,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酥皮红豆饼。

      柳密觉得,眼前这个场景很像九年前在赵毓雍京北城的宅子中抄出一个黑檀木的盒子,里面放着一件雪色白貂大氅。

      “如果柳大人认为没什么问题……”那和尚说,“我就把点心盖上了。毕竟,这是我要送人的礼品,乱了,糟了,沾了水,送不出去砸我手里就麻烦了,我可不爱吃这种甜腻腻的东西。”

      柳密点头,示意手下仔细系好麻袋,也为这大和尚盖好那些穷奢极侈的木盒子盖子。

      “长老可与赵先生熟悉?”

      “谁?”大和尚一挑眉。

      柳密,“赵毓。”

      大和尚一嗤,“不认识。”

      柳密,“祈王承怡?”

      大和尚,“贫僧和此人,勉强算起来,也就些许认得几个时日。”

      柳密刚想再问,身后是马踏流水的声音,似是很急切,他们一看,原来是黄枞菖到了。

      “柳大人。”黄枞菖,“还在这儿呢!”

      柳密迎过去,“这么急,黄秉笔可有事?”

      “不是我,是郡王。”黄枞菖,“郡王奉圣命在猎场内追查涉文王以及殷氏案件的王公贵戚,结果在红枣醴川被射了一支冷箭。”

      柳密一惊,“郡王可受伤?”

      “郡王安。”黄枞菖说,“看来郡王的武功远在众人意料之上。伤不曾受,只是乱已出,所以现需雪鹰旗回防红枣醴川,毕竟,如今猎场内,陛下信雪鹰旗,也信柳大人公正。”

      说完,他抬眼,看向柳密身后的大和尚和他的僧兵。

      和尚又是一嗤,“你看我做什么?”

      “来都来了。”黄枞菖笑着凑过去说,“二殿下也随奴婢走一趟吧。您的这些人马刚好可以将红枣醴川北部山林封住,那些徘徊的山路,那些高耸的地势,那些深不见底的密林,您最熟悉。有您在,那是一只苍鹰都无法在红枣醴川天空中盘旋了。”

      柳密虽然面如平湖,但胸有激雷!他方才将这个和尚的身份在心中盘了几遍,唯独没有盘到先帝二皇子宁王摇光。因为,他于元熙三年在雍京考出来的时候,宁王早已于凤化四十年就因谋逆大罪被斩杀在镐水之滨了。

      于他而言,摇光是“先”宁王。

      真没想到宁王依旧活着,这到底是惊悚呢,还是惊悚呢,还是惊悚呢?

      摇光却问黄枞菖,“我那位不可一世的兄长呢?”

      “等回头再和您仔细说。”黄枞菖一叹气,“咱先干正事儿。”

      摇光,“他在猎宫吗?”

      黄枞菖点头。

      摇光吩咐手下一名僧兵将这些木制食盒用黑色缂丝全部包裹好送到猎宫,其余人马跟随他、黄枞菖与柳密,同雪鹰旗前往红枣醴川。

      此地名字如此奇怪,其实取自“浮枣绛水,酹酒醴川”的典故。

      水边祭祀就在这里举行,一种非常古老的仪式,将一些瓜果放在木筏之上,装点祭祀用的青词与符咒,以青藤纸张为底,用朱砂书写,焚烧之后推木筏进入河水,顺流而走。之后,再以酒水洒岸边土地,以示对天地神明的敬畏和祈福。

      众人到这里,听奉宁将方才的事情粗略讲了一遍,只见他手指密林之上的天空,“方才的乱子自东方起。陛下的金雕原本在天空盘旋,叼了一只鹿,忽然来了一只海东青,直接冲向金雕的猎物。金雕和海东青就在天空中将鹿撕碎了。”

      “可是那个时候,海东青并没有将抢到鹿腿带走,反而直接抓向金雕的双爪,碎掉的鹿肉从高空摔落。随后两只猎鹰就在天空转陀螺。我在西北曾经见过这样的场景,两只鹰互不相让,利爪咬合,最后一起从万里高空坠落。”

      “那是陛下最得意的金雕,是兄长在西北亲自捕获,出任何闪失,雪鹰旗都有渎职之罪,因而,雪鹰旗向天空中的海东青放了第一箭。只是擦过海东青的尾羽。随后,是第二支箭。可同时,猎场出现了第三支箭矢,却是冲着我的后心而来。随后,雪鹰旗的第四箭终于将那两只鹰隼分开,各自飞开。”

      奉宁拿出猎场出现的第三支箭,黑漆木杆,黄金箭簇,白色凌翅鸟长羽做翎。

      ——先帝秘密处决王公贵戚才会动用的黄金羽。

      摇光伸出右手,从箭杆中央握住,取过来,看了看,才说,“黄金箭簇上没有一丝划痕,全新的,非常罕见,这是,刚从大正宫内库军械库房取得,才运进南苑来的吧。”

      “怎么?”摇光将黄金羽抬起来,迎着日头镀了一遍光,“陛下终于确定了心思,上林王狩就要开始了?或者说……”

      黄金箭簇是温润的金色,却不知为什么,柳密看到它,总觉得锋利过分了,甚是刺目。

      摇光将黄金羽还给奉宁,“……已经开始了。”

      先帝秘密处决王公贵戚动用黄金羽,上林王狩猎杀王公贵戚一样动用黄金羽。

      都说生死为大公道,人人都避不开,可依旧还是不一样。

      赵毓曾经感叹过空镜寺的山道过高过险,想要入山门,任何凡人只能自己一步一步爬,那才是‘人间公道唯此处,王公身上不相饶。’可是,他依旧不是自己上山门,每次去空镜寺,都是文湛亲自背着他上山。而大郑的王公们,就算是横死不得善终,也需死于黄金羽。

      摇光问奉宁,“还查吗?”

      是呀,还查吗?要是查,查什么?

      是追这根黄金羽的来源吗?

      可摇光已经点明,就是来自大正宫内库,而能够动用此处的军械,非陛下明旨不可,否则就是谋逆大罪。

      去追那只海东青吗?

      猎隼已远去杳无音讯,地面上的人们如何抓天空鸟儿踪迹。

      柳密忽然问奉宁,“郡王,我进猎场见了雪鹰旗方听说,陛下登基之前极爱鹰隼,只是驭极以来,一则政务繁杂,二则劳民伤财,这些心思也就淡了,赵先生从西北带回一只金雕,并没有向各地索贡,因而我不知,之前究竟是哪里向雍京供奉鹰隼?”

      闻言,众人就是一愣。

      摇光上下看了看他,“柳大人当真不知?”

      “自然不知道。”柳密则说,“这又不是宣告天下、四海皆知的事情。”

      摇光却不说话,他看着奉宁,微微点了一下头,奉宁回答,“北境,肃慎部落。”

      柳密,“……呃。”

      奉宁,“大郑全境最好的海东青就产自大鲜卑山域,一向由肃慎部落捕捉进奉雍京兵部猛禽司,这也是几百年的老传统了,只是陛下登基之后不喜劳民伤财,所以才由五年一供,改成了十五年一供。”

      随后,他又看了看柳密才说,“不能废除这项供奉,否则,北境会给肃慎部落找到其它名目的徭役赋税,也许更为艰辛,也坏了陛下一片爱民之心。”

      这里面的门道柳密都懂。他的家乡邺郡周王封地臣民就是因为有供奉回天草的差事而被减免了黄河徭役,所以,即使采回天草异常艰险,家乡父老还是倾向于保留这项差事,毕竟,就算每年采草都死人,分派到各家各户,也还能扛。因为采回天草而父亲早亡,母亲也因伤心过度而早逝,致使他年少失怙的可怜人家,也没死绝户不是?

      奉宁大致说了一下,此次肃慎部落附逆,根源按照赵毓的话讲就是‘勒不紧裤腰带’酿成的大祸乱。之前几百年,雍京出关取鹰隼的全部是内廷大太监并兵部猛禽司官吏,最近几年内忧外患、政事繁杂,因而此事就交于关外镇守的籍贯雍京的驻军,原本以为是一趟取了就回京探亲的美差,没成想又走了前人的老路,他本人被分尸于关外,身后牌位还被弃出,同时文湛下旨问罪其三族。

      这些都是密报,柳密无权查阅,因而全然不知。

      不过此时猎场特殊,这里似乎已经方外化境,一切人间律法都失去约束,只剩下厮杀,不过,王族权威依旧。

      柳密大致听奉宁说了这些事情,就问了一句,“前人的老路是什么?”

      这次,奉宁也沉默了。

      摇光噗嗤一笑,“这又有什么不能说的?柳大人,能让这些人三缄其口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儿。”

      柳密侧耳恭听。

      摇光也不说了。

      随后,柳密的目光转向黄枞菖,然后,就看见黄枞菖的眼睛一直望着天,末了,来了一句,“今天没日头,显得发阴,不过倒是飘来几朵云,一朵、两朵……很多朵。”

      摇光忽然乐了,“柳大人何苦为难黄秉笔?等得空,您倒是可以问一下您口中的赵先生。”随后,他吩咐了一下僧兵,依旧分兵进山,沿着狭窄的山路将密林搜一遍。

      “柳大人是哪里人?”

      柳密没想过摇光会问他,确切说,他没想过,此时,这位‘先’宁王有闲情逸致闲聊,不过他依旧回答,“邺郡,周王封地。”

      既为亲王封地属民,则绝无可能出身高门世家。

      “怪不得……”摇光又是一乐,“我那位不可一世的兄长对大人推崇至极。”

      柳密听着一挑眉。

      摇光抚掌大笑,“柳大人此时这表情,同我那兄长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随后解释道,“大人雍京官话极为剔透,要么是大人对于出身之地极为讳言,拼尽全力也要掩盖乡音,要么就是大人才智远在他人之上,不费吹毫则可学到正统。我想,应为后者。”

      而柳密则说,“下官的确出身寒微。”

      摇光则一摆手道,“柳大人天子门生,至清至贵。”

      柳密发现,他这个动作,也同赵毓如出一辙。

      “奉宁。”摇光转向,“我们没来之前,你在做什么?”

      奉宁,“奉旨查涉文王与清河长公主谋逆罪责一干人等。”

      摇光,“呃……”

      红枣醴川本就是祭祀场之一,生有古老而残酷的阴森,此时那一串被关押的涉案王公贵戚,更是增添了五六分的晦暗。查这些人其实挺容易的,就是按照族谱和姻亲,一家一家捋一遍,大抵就能一网打尽了。

      如果不是进入猎场,这样的场景柳密即使在都察院,也是无缘一见。

      有马蹄声由远及近,黄枞菖迎了过去。

      “是不是觉得这群天潢贵胄和土豆地瓜也没什么不同?”摇光忽然说,“我兄长被抄家的时候,他就跪在王府外叩谢皇恩,额头都磕破了,也没有减损‘祈王府’黑檀木黄金浇筑大篆的匾额一分一毫。”

      柳密看着他。

      摇光则看着那群人,“那个时候,柳大人正在学堂写‘立志者,心向贤达,慕圣君贤相之所为,此乃读书之根基’之类的文章吧。”

      “不。”柳密则说,“这类是我十二岁时所写。赵先生蒙难之时,我已经开始写‘牺牲粢盛足以为祭祀之供,玉帛筐篚足以资朝聘之费,饔飧牢醴足以供宾客之需,车马器械足以备征伐之用’,长老估量错了。”

      摇光只是笑,没有再说什么。

      奉宁看着手边的名单,上面最后一个名字,让他显得有些为难。

      “还是我来吧……”

      如此场景很突兀的一个声音,奉宁一愣,抬眼,看到的居然是赵毓!于是,将名单双手呈上。

      “他是怎么回事儿?”赵毓看着这个名字,——宗政文辩。

      奉宁,“文王世子很是看重解氏妾,迎她进门的时候摆了酒,请了一些亲朋,宗政文辩就在被邀之列。”

      ——也就是说,当时自己抓耳搔腮搞不清楚解氏究竟同猎场哪位王公勾连的时候,宗政文辩全部看在眼中。赵毓甚至记得当时迎文湛回猎场的时候,宗政文辩也在。只是,……

      赵毓回雍京这两年遇到宗政文辩尽是善意,即使不知自己身份,对待他、对待尹徵,从未怠慢。作为宗政家的世子,为人又和善,宗政文辩本就交游广阔,列席戎氏宴席也不过是亲朋之间正常走动,只因见过解家人并未言明便是涉谋逆的重罪吗?

      “这世间难做之事从来不是斩妖除魔。”摇光忽然开口,“而是面对无辜良善挥动屠刀,比如你对我。为了姬姓的王权,为了社稷,为了……”

      赵毓,“你闭嘴。”

      摇光磔磔地笑了两声,却着实闭嘴了。

      柳密看着赵毓手指捻着名单,问奉宁,“宗政文辩弓马娴熟吗?”

      奉宁,“马,肯定会骑,只是这弓箭嘛……”

      “反正比你强。”摇光又风凉了赵毓一句,“你看我也没用,全姬姓都知道,你被先帝宠废了。”

      赵毓没搭理他,径自对奉宁说,“抓人吧,只不过将他原地关押,不要往祭台和红枣醴川这边送。还有,看看陛下那边是否有恩旨,如果有赦免的旨意,先赦他。”

      奉宁领了命直接去做事。留下的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一会儿,摇光的僧兵归而复命,如同预料一般,无任何异常。

      柳密问赵毓,“如今猎场频出意外,归因是否为西北军?”

      “不是。”赵毓则答,“徐玚不是被攻击的西北军,根本就没有攻击西北军这一说。徐玚被围猎,因为他是猎物,他手中没有弓箭,只有马鞭。我被石慎围猎,因为我们旧日的恩怨。奉宁被放冷箭,因为他是王公。从头到尾,只有一西北军被攻击,那就是程风。”

      可是程风罪在不赦。

      柳密忽然感觉到一丝的空茫,甚至比他年少登科更甚,犹如踏足无人之境,这是任何书籍任何前辈的教导都缺失的地方。他又仔细回想了一下,如今这个场景倒是有些像自己第一次见到陛下:文湛极致的年轻,却是古老史书诟病的模样,似乎在每一段祸乱之中,这都是起因。

      ——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

      “祈王!”

      “承怡!”

      “我知道你在!”

      忽然爆起的声音,让方才陷入自己思绪中的柳密都微微动了一下,然而,赵毓仿若没有听见似的,低头看着水边的一丛白色鸢尾。

      是文王世子戎久安。

      被重兵押送过来。

      “当年的事,你怨我戎氏,可你自己拍着良心说,先嘉王死无葬身之地,是我戎氏的罪孽吗?”

      “我妹妹信你,她等你救她。”

      “等?”

      “等什么?”

      “等谁来救我戎氏?”

      “是等你那位文治武功彪炳史册的好父亲,还是等你那位大郑圣王临世的好弟弟?”

      有些话,即使是不想活了的戎久安也不敢明说,——当今陛下与先嘉王是政敌,而先帝下旨族诛亲子。

      “当年你父赵汝南被万仭凌迟,我父王就在先帝身侧。那可真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你一点都不像他!你只敢对我们这些臣下撒气,可真正致你弟弟于万劫不复的罪魁祸首,你是一点不敢怨怼。”

      “你怕什么?”

      “你姓赵!”

      “先帝一道密旨一枚虎符就能控制整个西北?如果纸上文字果真具备如此神通,浙直总督的人选就不会一直掌控在江南兰芝社手中!”

      “你赵氏世镇西北。那才是你的根基!”

      “我戎氏是随太祖皇帝定鼎华夏的功臣!可这十几年,活的连狗都不如!”

      “他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我们只能揣摩,无尽的揣摩。”

      “微臣罪该万死!”

      “我戎氏罪该万死!”

      “蝼蚁,蝼蚁。

      皆为蝼蚁……

      皇权之下皆为蝼蚁!

      你我皆如是。”

      赵毓抬手隔着很远吩咐了一下押送罪臣的兵士,将戎久安的嘴巴封堵起来,所以,他最后那声言语随着河水滚滚流淌,飘荡过红枣醴川也是模模糊糊。

      柳密没听清楚,下意识问了一声,“他说什么?”

      赵毓,“今日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亦相同。”

      似乎是一句谶语。

      然而柳密并没有听过,“这是什么?”

      赵毓,“先父被凌迟,他临死之前最后一句话。”

      冷静。

      似乎冷静过了头,只剩下冷漠了。

      这次柳密也不知道要接什么。

      摇光却说,“你就让这姓戎的,这么说话?”

      赵毓则说,“戎久安人之将死,愿意说点啥就说点啥吧。他这口气这时候不出来,恐怕都过不了奈何桥。”

      摇光,“老三那事儿吧……”

      赵毓,“其实,他不一定死。”

      “啊?”摇光这次真成丈二和尚了,“你撒呓挣了?”

      赵毓,“没有。”

      摇光,“你等等,你这诡异的想法是哪儿来的?不会是陛下说的吧。”

      赵毓点头,“嗯。”

      “哈?”摇光惊诧到荒谬,他笑了,“你真信?”

      赵毓,“有什么不信的,你不就活着吗?”

      摇光一嗤,“老三怎么能跟我比?我身家清白。我可没有一个执江南兰芝社牛耳的外祖,一个跟他爹同为阁老的舅舅。我娘一家子只爱读书,我外祖我舅我姨他们都是淡泊名利的人。”

      “你?”赵毓看他,“你娘李太贵妃不是在五老峰修仙吗?得亏现在是太平盛世,如果稍微有点儿不对,你外祖那大忽悠外加你娘这个仙姑,不出仨月,就能重新拉起一白莲教。”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摇光一摆手,“我娘不修仙了,跟我信佛了。”

      “呦,大和尚,失敬。”赵毓,“背一段《地藏经》,我听听。”

      摇光一翻白眼,却说,“我虽然不会念经,但我真带来一个会念经的和尚,承六道戒疤,修无上功德。我让他给你送点心去了,不知你见了没?”

      赵毓点头,“嗯。”

      “猎场将起大法事。”摇光说着,指了指奉宁走前没有带走,放在一旁箭筒中的黄金羽,“上林王狩已经开始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5章 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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