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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政文辩看见赵毓下马,他身后策马而行之人,不但有靖渊公的堂姐温挚,重臣柳密,甚至还有雪鹰旗的一队人马。
心下微微吃惊!
之前有消息,祈王受重伤无法骑马,猎场的防务大权易主,各种传闻喧嚣之上。其中愈演愈烈的就是陛下不喜祈王,但是碍于王族内法度,承怡毕竟是陛下长兄,虽然说君臣有别,但是王族内长幼有序,再加上大宗正燕王对承怡的维护,陛下将猎场的防务委任祈王也是权衡之举,而陛下的雪鹰旗则再自己手中,把守关隘。
这次祈王莫名重伤,焉知非上意?
这些,宗政文辩一个字都不信。
不要说同自己交好的吉王世子安沣面对传闻岿然不动,自己有眼睛,能看,如今猎场的防务非但没有易主,祈王承怡的权势反而被隐隐加强了,原本不动如山的靖渊公温栾为其鞍前马后,而祈王本人居然能调动陛下的雪鹰旗!
这些显得传闻愈加诡异和蹊跷。
看着赵毓身上的黑色缂丝龙纹猎装,宗政文辩不禁陷入了另一种思绪。
宗政氏显贵,他母亲是楚王的敬和郡主,而他父亲宗政三省为三等忠勇伯次子。与王族联姻、祖上恩荫、外加朝政上当真得力,如今他父亲已被陛下册封为文信伯。宗政家父子一门二爵,当真是寻常公卿世家也难以企及的煊赫。
一年前,当时宗政文辩在雍王府邸攒了个局,让在雍京的一些王公子弟过来游园,一是为了雍王的新园子温一下人气,再来也是让这些子弟增进一下情谊。当时,几个孩子认识了刚到雍京的尹徵,也就是赵毓内弟,就邀他入雍王别院游园,赵毓自是不放心,也跟着过来了。
凤化末年有过极其残酷的权力斗争,可是宗政文辩年轻,赵毓被褫夺王爵出雍京之时,他尚为幼童,不要说结交祈王,就连对此事的大致了解也是他长大之后,听见家中长辈说出来的只言片语,左拼右凑之后才有一个模糊却不成形状的概念。
他根本不认识祈王承怡。
因而在雍王别院第一次见到赵毓之时,只是将他作为跟着尹徵来亲王别院见世面的一个“添头”,却从未轻慢。
当时随侯次子石恺依仗家世,玩了一场将活人当做猎物的游戏,失了准头,差点闹出人命,还是赵毓出手平息了事端。当时宗政文辩不在场,后来又是从长辈口中陆陆续续听到一些关于凤末,关于雍王,还有一切早已经湮灭在雍京中的往事,他这才后知后觉,原来那人,正是承怡!
而这次,宗政再见到赵毓,是在南苑。
猎场,竟然又是猎场。
上次随侯次子的围猎活人的游戏不过是小孩子的胡闹,这一次,恐怕就连随侯家族也难以逃出生天,他们同南苑山水草丛中跑来跑去的兔子羚羊也没有什么区别。毕竟随侯世子已经被陛下亲自下旨关押,北境总督的长子徐玚已经受伤躺在木床之上,石家的次子又能贵重到哪里去?
那么,自己呢?
敬和郡主和文信伯的儿子如果清心寡欲,可否求一豁免?
而祈王承怡自己呢?
那身猎装,于他其实并不合身。赵毓既不骁勇也不健硕,他枯瘦,犹如一支竹架子撑起一片纸扎的人,可黑色缂丝龙纹却能十分熨帖罩在他身上。只是不知,这份熨帖能否掩盖裂土封王的妄念,万世功业的雄图?
徐玚已经裹好伤,赵毓俯身去看。
柳密觉得赵毓这一幕有些特殊的眼熟,特别像十几年前,第一次在卢沟晓月看他踢翻周王世子,以手中马球杆顶部的黄金龙头,颤巍巍指着周王世子那张惨白脸蛋子,露出獠牙。
此时赵毓并没有装出痛心疾首的模样,反而认真看了看徐玚伤口,对医官说,“箭杆上有碎木屑,扎肉里面了,这不成,一会儿再仔细用小镊子一根一根挑一遍,这种伤口不清理好了,皮肉容易溃烂。当年我老爹有位王叔,在猎场中了箭,也是这种伤,碎木屑没弄干净人就一直发热,熬成了一具人干,都没活着出南苑。”
柳密不十分清楚赵毓说的到底是什么一回事,不过他大概能猜出来,这并不像一出简简单单南苑狩猎意外,而应该是一场王族叛乱。柳密不清楚,宗政文辩却一知半解,这到真不是王族叛乱,而的确是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外,没于南苑千年山川草木。
大约五十年前,凤化四年,先帝冲龄践祚,尚未亲政。彼时太后弄权,宗室野心勃勃,悍臣满朝,帝座艰危。赵毓口中这位先帝王叔便是当年坐拥雄兵的晋王,一次南苑围猎死于无名小卒的断木碎箭,生前兵马、身后雄名,皆灰飞烟灭了。
而当年先帝只有十二岁。
“先疗伤,命要紧。”赵毓对徐玚说,“其它事容后,猎场已然是瓮中捉鳖之态,谁也跑不了。”
随后,他直起来身体,还振了一下袍子角,才说,“柳大人没见过我父皇。”
朝野皆知,柳密是重臣,而且是彻彻底底的“元熙重臣”。他考出来的时候文湛已登基改元,他殿试做天子门生做的就是文湛的门生,先帝虽然依然健在,却禅位不问朝政,专司修仙打醮与西北军务,因而柳密从未见过这位御极四十载的先帝。
柳密则答,“臣未曾有如此荣幸。”
其实他挺怕赵毓接一句,——等得空,我给你好好讲讲先帝。柳密搜肠刮肚想要找出婉拒的托词,幸好,赵毓不言语了。
奉宁回来了。
赵毓命他着人锁拿假扮溯黛上祭台的李娘子的夫家,当然还有个重要的事情,就是看看李娘子生病的儿子是否得到妥善照料。
赵毓原本想的是这夫家既然连老婆的命都卖了,肯定连儿子也不想要了,一定想着拿这笔沾了血的银子另娶小老婆再生一窝,可没想到奉宁带回来的消息却彻底不是这一回事。
“李氏夫家姓解,住在雍京北城,虽然不是显贵,却也是殷实人家。”
“这解家不但连请了大夫为孩子好好诊治,甚至连李氏娘家也妥善照顾。”
“我们的人过去的时候,他们震惊,似乎根本没想到李氏反水。”
“解家老爷上枷的时候一脸悲愤,趁禁军不备,还打了身边儿子一巴掌,仰天长叹一句,——妇人误国。”
赵毓,“……”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都哪儿跟哪儿?
奉宁常年于赵毓麾下,熟悉他的想法和做法,便说,“兄长,我已命人套了一辆马车,垫了厚褥子,也请了一位大夫随行,将那孩子接来猎场,与李氏妇人团聚,便可打消她的疑虑。”
柳密就在一旁,听见这话,他见赵毓没说什么,他自然也不会吱声。
团聚当然是真的,威胁也是真的。
奉宁,“我怕妇人言语不清,将解家父子一并带回。他们不怕路途颠簸,路上可赶一些,今日夜里应该就能进猎场。”
赵毓,“这家是做什么营生的?”
奉宁着人锁拿解家的同时,也派人到顺天府取了他们的黄册,“晋中盐户,家中子弟在雍京读书,因而买了宅子,住在北城。”
赵毓忽然乐了一下,“雍京北城的宅子可不是码头集市上的鱼虾,捧着银子就能买到的。”
“黄册重徭役,写的是糊口的行当,丁口和宅田,说白了,全是男人的事儿。”赵毓,“不说别的,就解家黄册,就没有他们家这个不要命的妇人吧。”
奉宁摇摇头,“没有。”
赵毓为难,“他们家要是出身晋中,那么族谱应该也在山西。按理说,族谱上有一些儿女嫁娶的事儿,也许有族中女眷的只言片语,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柳密就算在政务上颇为熟悉,此时也有些束手。
赵毓,“只有重刑这一招了吗?”
他说着,眼风扫了一下周围的人,落在宗政文辩身上。这位世子身上有一种异常微妙的情绪波动,就像是旷野的微风。
不过,赵毓也没有长久注视,片刻之间便转开了眼睛。
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除却宗政文辩背后一层不为人知的、稀薄的冷汗。
——祈王会察觉吗?
——如果察觉,这是知情不报,还是结党营私?
宗政文辩正在胡思乱想,模糊中听见一声“圣驾到了”,于是收拾心思,稳定了心神,赶忙跪迎。
照例跪倒一片。
也许因为额头已经抵住地面,宗政文辩脸庞侧有新抽枝尚未长高的鼠尾草,紫色的花朵如同一串铃铛。
陛下声音并不高,一贯如此,甚至听上去还带着三分和颜悦色,却让人胆战心惊!不要说他的父母,就连他外祖世封荆襄的楚王,元熙朝奉旨入京表演宗藩亲亲以睦,仅一次在天承殿觐见陛下,他老人家都苦不堪言,如丧考妣。
夜半无人,外祖睡不着,扯着他诉苦,“他和先帝真不一样!不说别的,先帝写谶语青词让臣子揣摩做事,做好了是君父圣明功在千秋,做坏了是乱臣贼子罪不容诛!虽说是弄权,但好歹还有个示下。”
“今上不同。陛下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让人自己煎磨,磨好磨坏他不管,可是一旦犯了他的忌讳,他真下的去手!陛下至圣极明,做臣子的怎么揣摩、怎么煎磨,都觉得犯他忌讳,总是不平稳,那感觉就好像脖子上悬一柄利刃,冷飕飕寒气逼人,平常都带着腥味儿。”
“苦,当真苦!”
宗政文辩也听说随侯石家那位世子的事,他御前不知道犯了陛下什么忌讳,差点被当场射杀,如果不是燕王力保,那位随侯世子已经是尸身,被掩埋于猎场泥土中了,就像这千年以来,死的不明不白那些数不尽的王公贵戚一样。
位列大郑三十二侯府又如何?
蝼蚁,一样是蝼蚁。
宗政文辩正心神不宁,见身旁吉王世子安沣已经谢恩叩头了,他也匆忙谢了恩,随着众人起身之后方知陛下命人将受伤的徐玚抬走医治,同时也准许他们退下了。
赵毓见宗政文辩走掉的背影,有些若有所思。
“怎么了?”文湛问他。
“呃,没事儿。”赵毓想了想,不将这种毫无边际的莫名思绪展露出来,“可还顺利?”
文湛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
不大。
赵毓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包黄玉色的山果子。
是姑鸢。
文湛,“谢翾飞给你熬的药,你嫌苦。我回猎场的时候,看山巅歪着一株树,枝头挂着这种果子,我记得小时候你喜欢吃,说它只甜不酸,就给你摘了几颗,佐汤药吃。”
赵毓拿出来一颗放入口中,清冽冽的甜味儿,果真没有一丝酸。
文湛,“不是和你说喝了汤药休息一时嘛,怎么又急着骑马?”
“温姐姐和柳大人亲自找的我,我得过来。”赵毓将这边的事情,包括徐玚遇袭和李娘子奇异的家人的故事都说给文湛听了听,然后他又问,“你那边的事情顺利吗?那几位莫名被卷进来的妇人,都安稳回家了吗?”
文湛没回答,方才就是。
赵毓记得自己就是随口一句,——可还顺利?文湛并没有回应,而是直接拿出了山果子。
“呜……”
一走神儿恍惚,又被文湛喂了一颗黄果子。
雍京的雨一场一场下来,猎场也是一夜寒过一夜。李娘子那儿子被带进南苑的时候,赵毓出来都罩一件大氅。她们母子被带到一间遮风挡雨的屋子里,有桌椅,有床,燃了灯,还煮了热汤面。虽然她并不确切知道赵毓的身份,可是她会看衣服的纹路,赵毓身上这种黑色缂丝翔鸾龙纹猎装,在南苑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心知肚明。
赵毓其实还是有些意外的,“李娘子能看懂我衣服的纹路,就不是一般人。你既知我身份,也见到令公子安好,可否告知,你搞这一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更让赵毓意外的是,李氏抱着她那个被照顾的很好的儿子,彻底不开口了。
赵毓也没法子。他确实无法把孩子从母亲怀中扯出来,也无法对一抱着孩子的妇人下令用重刑,而且又无法许诺她另外找高门再嫁,所以只能叹口气,“面条里加了肉丝,汤里还有胡椒,都是西疆过来的上等好香料,你和孩子,好好吃口饭吧。”
他出了屋子,看见文湛,站在空地上,抬头观星。“陛下这是学钦天监观星,难道想效法先帝,修仙?”
文湛微微一挑眉,“钦天监,观星,修仙?”
赵毓,“民间有一种说法,钦天监观星,其实是用来给皇帝算命的,还辅助修仙,俗称不问苍生问鬼神。”
“钦天监观星象,制定历法。”文湛,“问鬼神?难道不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这就是四季农时。”
“诗经豳风。”赵毓,“那他们必然不知呀。”
读书清贵,就是既‘清’又确实‘贵’。天下民十成,文盲九成五。
“而且,呃……”赵毓笑了一下,“这诗说是农时,倒也真是农时,亦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一曲哀歌,虽然哀的不甚明显。”
文湛看着他,“怎么了?这么感慨。”
赵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可是又抓不住思绪。”
他又想了想,“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文湛。”
“嗯?”
“你说,这句俗语中的‘娘’,当真是老子娘的娘,还是妇人的统称?”
文湛,“……”
赵毓,“甭管是谁,那这个娘,要是不愿意嫁人,能怎么着?”
文湛,“最好还是嫁人,相夫教子,平安喜乐过一辈子,以昭教化。”
“可是……”赵毓,“我想了想,这天要下雨,咱怎么也管不了。毕竟就算陛下号称真龙天子,也不能当真把你裹在炮仗上,一飞冲天,去吞吐云雾,消弭云雨,……,就是云雨字面的意思,不是咱俩那个啥。”
文湛,“……”
赵毓,“可是这个娘,毕竟还在人间,还是个大活人。是活人就有自己的想法,就能挑拣自己喜欢吃的饭菜,有人就是天生不喜芫荽的味道,不能人家不愿意吃硬往人嘴巴里面塞,你说是不是?”
文湛看着他,“哥哥还是对李氏心软了。”
“她孩子才五岁。”赵毓,“放生吧。”
文湛,“哥哥可想过,夫家覆灭,她何以为生?”
赵毓,“给她些盘缠,让她带着儿子离开这里。只要她们母子不分离,总能过得下去,总有一条生路。”
文湛没说话,只是抬头继续看夜空。
“承怡。”
“嗯?”
“你知道北辰帝星一直在变吗?”
赵毓,“啊?”
文湛,“我看过岐山古卷,上面记载:
郑起于两千五百年前,那个时候帝星是天乙;后来郑作为四大诸侯被正式册封,建宗庙,立社稷,那个时候的帝星是太乙;八百年后大郑定鼎华夏,帝星就是紫微,一直到今日,千年未曾改变。”
“北辰亦非永恒不变,何来‘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又开始下雨,猎宫琉璃瓦片上噼里啪啦,倒是不烦人,挺催人入眠的。赵毓就着文湛摘的山果子喝了汤药,裹着被子睡了两个时辰,奉宁过来的时候,文湛处理北境的军报,不在殿内,而他正吃鸡肉菌子粥。
薛宣平曾经说过奉宁是“雍京公子相”,其实就是小白脸的文雅说法。由于不需要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这群王孙公子的确比常人白了一些,可是如奉宁这般惨白到如灰烬一般,也是不常见的。
“兄长,……,李氏出事了。”
赵毓跟着他赶到安排李氏暂住的那间屋,还没进门,一股熟悉的腥甜味道,充盈在这个白墙黑瓦的屋子周围。
他安静进去,看见内屋中一张木床。
这对母子躺在床上,抱在一起,被一柄长剑贯穿。
母子不分离,却没有生路。
有些恶心,赵毓捂了一下嘴巴。
常年征战,比这种场景更血腥的他也见过,也见惯了,本来应该没有任何感觉,无悲无喜,可是他就是感到恶心。
这对母子死的无比安详,甚至都有些平安喜乐了,仿若她们再也没有任何苦难,就算做成画像,都符合文湛的期许,——以昭教化。
死亡不是这样的。
死亡混乱而血腥,尸体极似活人而又不是活人,因而肢体呈现活人摆不出来的僵硬,更甚者还有似牵线木偶般的扭曲。
如果此母子二人被摆成那样,甚至手脚折断,头颅向后,都会是和谐的。
因为那表明了杀人就是挑衅!
可是眼前却不是。
赵毓就感觉眼前的场景好像徐玚面对程风,可以在奏折上杀人,可以派人灭人家满门,却无法亲自提刀,因为他承受不住溅到手上血肉的温热。
所以他残酷却虚弱。
眼前则是残酷而谄媚。
似乎怕触怒谁,杀了人也不敢嚣张,而是小心翼翼摆放了母子。人家死了,都要被弄出一副升大罗天的极乐景象。
可是他们杀了人。
他们依旧杀了人!
“兄长。”奉宁说,“这是有人攻击您以及西北军旧部吗?”
徐玚是西北军旧部,赵毓的犯人则代表他本人,而他本人甚至曾经被石慎以利箭指喉,接下来是谁?
赵毓,“像,挺像的。”
奉宁,“程风不会出事吧。”
赵毓转身向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