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醒》山抹微云yumi

1、全一章

　　冷月心很久没抚琴了。
　　那琴上已经蒙了一层灰。
　　叶葬花伸手挑起一根弦，音色晦暗，低哑难以入耳。他怔了片刻，双手缓缓附上琴弦，却又是半晌没有动作。
　　屋外下着细雨，迷迷蒙蒙，什么都看不太真切。
　　叶葬花最终还是收了手，双手在垂下的时候握紧成拳。
　　雨声不绝，搅得人心思烦乱。
　　叶葬花在等冷月心。
　　这间屋子是他们之间仅存不多的有过美好回忆的地方。
　　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前了，那时候叶葬花刚堕为妖，满心想着练就绝技报仇，什么危险的任务都敢接。
　　那时候，冷月心叛出万妖宫不久。
　　他们的初遇，是在金陵。
　　叶葬花接了任务，要取魅香楼琴师的心。他不知道宫主要这颗心有何用，但任务的报酬却是他梦寐以求的——冥凤临世。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接下了，为了变得更强，为了报仇。
　　那时候，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在血腥里迷失了自己。
　　他没想到自己的对手那么难缠。
　　第一次在魅香楼里听到冷月心奏曲，叶葬花有那么一瞬间，忘了自己的目的，眼里只有那个带着狐面的白衣人。
　　他甚至想起了自己无忧的童年，不自觉地一笑。
　　那次刺杀失败。
　　他根本没有出手。
　　冷月心最善魅术，蛊惑人心，乱人心智。
　　那就慢慢来吧，叶葬花这样想。
　　叶葬花和冷月心，从此成了好友。
　　一个抚琴，一个就安静地听。
　　叶葬花沉闷寡言，冷月心却爱谈天说地。
　　他们是这样不同的两个人。
　　叶葬花时常觉得，冷月心像只狐狸，玲珑八面，自己怎么也看不透。
　　其实，不需要看透。只要等一个时机，杀了他，夺了心就好。
　　冷月心喜欢弹《渔舟唱晚》，喜欢喝竹叶青，喜欢穿白衣，喜欢一个人在溪边发呆。叶葬花想，冷月心其实也就这样。
　　对啊，也就这样。除了魅术，也就这样。
　　他有很多机会下手的。
　　可时日一久，叶葬花便也习惯了忽略那些机会。
　　他想多听一次《渔舟唱晚》，多和他喝一次竹叶青。
　　他觉得白衣不能染血。
　　那个对着溪水发呆的背影，他想抱一抱。
　　叶葬花变得不再像叶葬花了。
　　直到花渐隐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一出手便是杀招，招招紧逼冷月心。
　　“师兄，莫要被狐妖迷了心智。”花渐隐冷冷道。
　　叶葬花这才清醒过来，原来之前种种，都是被冷月心的魅术所迷。
　　所以，一切悄然滋生的异样情愫，都不过是镜花水月。
　　想起自己所背负的任务，叶葬花终于对冷月心下了手。
　　只是他始终没有尽力，哪怕和花渐隐联手，也还是让冷月心逃掉了。
　　后来，后来他们之间便彻底成了仇敌。
　　昆仑荒漠，天姥仙山，从大漠到江南，从塞北到京都……
　　每次厮杀，叶葬花都下不了狠手。
　　他想，这狐妖的魅术，当真厉害。
　　而后多年，叶葬花一直效力于万妖宫，练成了群魔乱舞，当上了异人大弟子，却始终没能完成那任务。
　　再一些年，他终于报了仇，尽管没有学成冥凤临世，尽管为此受了重伤，他也觉得，值得。
　　他听说冷月心已经不在魅香楼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时至今日，他回到了从前冷月心住的那间屋子，看到蒙了尘的琴，心里居然有些酸涩。
　　他在等他。
　　偌大江湖，冷月心会去哪里呢？
　　他猜不到。
　　他只是，很想问问冷月心，能不能再弹一曲《渔舟唱晚》给他听？
　　好久，好久都没有听到过了。
　　恍惚间有脚步声传来，叶葬花愣了愣，转身朝门外看去。
　　来人穿着白衣，一手撑着一把素纸伞，一手拿着一把拂尘。
　　不是冷月心。
　　难以掩饰的失望。
　　叶葬花突然觉得，天地间，没有谁能比得冷月心。
　　“叶葬花？”那人收了伞走进屋。
　　叶葬花皱了皱眉没有回答，他看到那人手里还抱着一个坛子。
　　他觉得有些不适。
　　那人没在意，把怀中的坛子递给了叶葬花。
　　“冷月心让我给你的。”
　　叶葬花接过，毫不犹豫地打开。
　　竟然是……竹叶青。
　　“冷月心呢？”叶葬花冷冷地问。
　　那人淡淡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撑起伞走出了屋子。
　　“冷月心说，你喜欢喝这个。他还说，他不会回来了。”那人在雨中说。
　　“你别等了。”
　　“……”
　　那人犹豫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你当真都不记得了？”
　　叶葬花没什么表情。
　　“不记得也好。”
　　叶葬花喝了口竹叶青，觉得味道和从前不一样了，随手扔在了地上。
　　酒坛被摔碎，酒香四溢。
　　什么都不同了。
　　可明明是一样的酒啊。
　　脑海里突然混乱起来，叶葬花身形晃了晃，闭目揉了揉眉心，再次睁开眼，他环顾了这间朴素的屋子，心中茫然。
　　这是……哪里？

　　步临风离开了那间屋子，暗自松了口气。冷月心交代他的事，总算是完成了。胸口却闷得慌。
　　他还记得那天奄奄一息的叶葬花，抓着冷月心的衣袖怎么也不肯放开，鲜血染红了白衣。
　　他记得冷月心颤抖的双手和绝望的眼神，用嘶哑的嗓音说：“步临风…帮我救他……”
　　“他五脏六腑俱损，回天乏术……”
　　冷月心凄然一笑：“配上我这千年修行，如何？”
　　“这……或许可以一试。只是你……”
　　“我没关系。”
　　叶葬花救了回来，冷月心却损了一身修为，维持人形都十分勉强。
　　步临风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他欠冷月心一个人情，如今正好还了。
　　重伤的叶葬花被步临风救回一命，醒来后却被冷月心用魅术洗去了记忆。
　　步临风曾问过冷月心为何要这么做，冷月心却只是笑笑不回答。
　　而不久之后，冷月心便只身前往万妖宫。
　　再没有回来。
　　步临风以为他重新拜入万妖宫。
　　某日风摇筝却突然到访，塞给他一坛竹叶青，说是冷月心的遗愿。
　　“他死了，这坛竹叶青，你代他交给叶葬花吧。”
　　“怎么死的？”
　　“被宫主剜了心。”
　　“……”
　　“你大概不知道，我那个傻瓜师弟，很久很久以前就看上那个小子了。”
　　“啊？”
　　“那小子还没堕为妖的时候，师弟就招惹过他了，只是后来用了魅术让他忘了。”风摇筝一手撑着下巴说。
　　步临风看着她的侧脸，不语。
　　“叶葬花一直都不知道，师弟其实从没用魅术蛊惑过他，除了让他忘掉某些不愉快的事情。比如，他曾经的挚爱其实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而埋藏在他身边准备杀他的，之后被杀也是因为暴露了身份，叶葬花当时太过伤心，师弟看不下去，就用魅术改了他的回忆。”
　　“……”
　　“宫主修炼冥凤临世入了魔，师弟为了救叶葬花，自愿被剜心的。不然，现在死的就是叶葬花了。”
　　“为何……”
　　“他们都是七窍玲珑心。”
　　“我明白了。”
　　七窍玲珑，清正明智。
　　“宫主今年愈发喜怒无常，本来想看他们互相残杀，没想到师弟先妥协了。”
　　“可这坛竹叶青，用意为何？”
　　“让叶葬花忘却前尘，就当一切没发生过。还得拜托你在里面放一味药了。”
　　步临风点点头。
　　“摇筝姑娘，你呢？”
　　“万妖宫已经不是容身之地。我倒是想去人间走一走。”
　　目送风摇筝离去，步临风看着那坛竹叶青，微微失神。

　　雨仍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屋内的叶葬花静静站着，面露疑惑。
　　看向那坛被摔了的竹叶青，叶葬花迟疑了一会儿，蹲下身沾了点碎片上的酒入口。
　　微微苦涩，淡淡清香。
　　定了片刻，叶葬花捻了捻眼角，起身离去。

　　雨渐歇，酒香依旧，人今非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