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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长歌谢昭宁 ...

  •   第十二章

      霍长歌手上拿着那弓做出一副着恼模样,往谢昭宁身侧一停,谢昭宁尴尬轻咳一声,入鬓长眉一动,似是想说什么安抚于她,替她讨回些颜面,便见众目睽睽之下,霍长歌将那弓往他身上任性一扔,横他一眼,明晃晃地恨乌及乌,越发对他恼得狠了。

      谢昭宁:“……”

      谢昭宁便也不晓得该怎么对她了,礼也赔了,歉也道了,她若想再记恨也只能随她去。

      他手上抱着他那弓,垂眸无奈觑她,好脾气地纵容她的迁怒。

      霍长歌气鼓鼓得也不走,就杵他身前怒目瞪他,突然,连珍款步姗姗去往谢昭宁身边,往霍长歌面前一挡,两手紧张地交握身前,小声如蚊讷地仰头对着谢昭宁柔声道:“三哥哥,珍儿也没摸过弓,可否让珍儿也摸摸?”

      霍长歌:“?!!”

      她这下当真出人意料,霍长歌原比连珍还低着半头,让她这么一挡,火气“蹭”一下上来,闻言更加得恼,不待谢昭宁答她,原先的假恼怒倏然转成了真真一把说不上缘由的无名火,烧得她天灵盖都火辣辣得疼。

      “谢昭宁!”霍长歌骤然一声回转整个厅堂。

      谢昭宁一怔觑她。

      连珍冷不防又让她吓了一跳,肩头一缩,惊慌失措,瘪着唇就哭了一声。

      连珩正抓着瓜子靠着墙角瞧热闹,惊得瓜子仁儿滑进喉头差点儿给呛死,咳得惊天动地。

      “放肆!”连璋自墙角远远斥她,“你喊谁?!”

      霍长歌柳眉倒竖,俏脸寒霜,径直指着墙端那一排武器架,冷然便道:“新仇旧怨今日一并清算了,来一局,敢不敢?!”

      众人哗然。

      谢昭宁错愕不解,实在不懂她怎又生出如此大的火气来,他只当她那喜怒无常的毛病又冒出了头,出言正欲拦她:“郡主——”

      “兵器我替你选,”霍长歌扬声打断他,单手一扯衣带,将大氅一把除了,往地下霸气一扔,走到一排长-枪前,傲然看着他笑,“如何?”

      她起脚将其中一柄-枪-杆上盘了出云龙纹的长-枪踢飞出来,仰头抬手,握住那枪尾又将其向后一扯,只一转身卸力的功夫,便耍了一招漂亮的回马枪。

      霍长歌枪尖遥遥一指谢昭宁,寒光一晃,她微沉嗓音,再邀道:“来战!”

      谢昭宁:“……”

      满室陡然寂静,鸦雀无声。

      她这脾气说来就来,谢昭宁简直头疼,适才温声唤她:“郡主——”

      便意外瞥见晋帝遥遥立在室外那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之中,身后跟着总管太监替他打伞遮着雪,似笑非笑地负手望着他,朗声道:“昭儿,应战!”

      谢昭宁:“……”

      第十三章

      霍长歌闻声头也不转,着一身绯红深衣俏生生立在堂间,腰背挺直,竟泰然笑出股子明丽张狂的味道。

      她抬腿后踢枪柄尾端,两手一动,并力前推,将那银枪凌空送去与谢昭宁,枪尖破空“嗡”一声擦出冷冽轻响。

      谢昭宁眉目一凛,提着连珍后领将她扔向连珩,腾出身前空地,待那枪头堪堪飞至面门之时,侧身从容一让,撩开衣摆扎了马步,右手一抬准确把住那枪身往回一扥,只单手便轻松阻了那枪去势,收枪于身前。

      “好!”连珩接住连珍,将她往侧旁一放,也不顾她一副惊魂未定模样,把瓜子仁儿往嘴里一塞,拍着巴掌就喝了声彩。

      霍长歌见状负手满意一笑,一副“如此才好”的神情,回身又往那武器架旁去了。

      她自架前走至架尾,终是在拐角处取下了一对双刀,那刀模样俊俏,刀柄艳红,无鞘,刀身薄而轻,有一臂长短,略做弯刀摸样,刀刃似是鎏了一道玫瑰金,不知是融了何种罕见金属进去,瞧着便该是个漂亮姑娘用的。

      霍长歌两手分执一刀,转身回了武堂中,停在谢昭宁的枪尖前,两臂舒展,拉开一个起手式,就着一室亮堂堂的天光与雪色,眉眼不动,眸光一敛,挺身一刀就向谢昭宁削了过去。

      那刀咻然一声,悍然拉开武斗的序幕。

      谢昭宁沉腰出枪,单手将那枪于身侧一横,“当”一声架住霍长歌刀刃,她抽刀再战,正面迎上他枪尖一挑,挑出一点寒光,左刀格挡右刀斩,刀刃迅疾划过虚空,似是两道耀眼流光闪过,凶猛而绚丽。

      谢昭宁身子不动,下盘稳当,不避不退,横枪再挡,游刃有余。

      霍长歌两刀交错,刀刃绞着他枪身一转,想以一绞之势卸了他枪,谢昭宁只以腰力抬枪一震,一副游龙出海之势,霍长歌便让他刚劲力道震得虎口一麻,趁势将刀一放,背靠枪身一转,再握双刀刀柄,一招化去其猛烈力道。

      霍长歌脚下步法一变,身姿轻灵敏捷,如一团火般登时便缩地向前,一刀横档,一刀斜撩。

      谢昭宁见状,脚下优雅一错,带枪后撤一步,主动避其锋芒,以守带攻,预见她刀来势,提前阻了她去路,沉着抬枪再点,寒枪翘头一动,犹似银龙腾空,“铿”一声金石相撞的脆响便在武堂中荡了开来,端得是内劲外猛、攻防严密。

      霍长歌再一变招,格挡刀身下劈,刀刃顺着枪身连砍,转眼到得谢昭宁近身处,一刀一竖,一道弧形刀光切住他枪身不动,一刀一横,转腕一滑向内横切他手过去,一对刀使得似刀非刀,刀法诡谲灵活。

      空旷室内铿锵声不绝于耳,刀光枪影映着雪色满堂地晃。

      谢昭宁两手一松,负手身后潇洒一转,荼白大氅轻扬,衣角云鹤便似扑打着双翅飞起半程又落下,他人转至枪头处,单手执了枪头遂不及防往回一收,便使霍长歌一招扑空,轻描淡写化去杀机。

      他年纪不大,却始终稳如泰山、人又沉着冷静,只一招以不变应万变,能退则退,并不愿与霍长歌正面相对。

      这架,瞬间便打得颇没意思了。

      霍长歌将刀一收,转身瞪他,一双杏眸睁得滚圆,恼出一脸薄红来,谢昭宁却凤眸微微一弯,竟朝霍长歌颔首清浅谦和一笑,似一道冬日里和煦的光,恍然照暖了屋外一地寒雪。

      室内寂静,一时间,只闻几声深深吸气的响动。

      “好!三哥打得好!霍妹妹也好!”连珩率先“啪啪”鼓起了掌,又吓了连珍一跳,她正惊于这一场交手,闻声跟个兔子似得受惊一颤,觑着他大氅抖动间,“噼里啪啦”落了一地的瓜子壳,连珩笑着正要再夸,适才扬声唤了,“三哥——”

      便见堂下正中的霍长歌骤然大怒,将那双刀往地上狠狠一掼,“哗”一声迸发几道火星:“不打了!原是我凑上脸去找没趣儿!三哥哥还拿我当小孩儿,逗着玩呢!”

      谢昭宁闻言一怔,敛了笑意,眼睫虚眨几下,便又有些茫然无措起来,提抢的手微微攒紧。

      “郡主严重了,”谢昭宁将那枪往身后武器架上随意一放,远远拱手折腰与她温声道,“郡主——”

      他话也未说出口,便见霍长歌倏得往地上一坐,捂着脸哽咽起来,转眼哭得梨花带雨:“谢昭宁!你又欺负我!”

      谢昭宁:“……”

      他瞬间又慌得似有些不知所措,红了一对耳尖,下意识便转头四顾,一众人果然皆在瞧热闹——

      皇帝于雪中眯着眼见他慌张越发含蓄深远地笑出声。

      连珩拢着双手呲着牙瞎乐,连瓜子都不嗑了,低声与连璋说着话,爱莫能助得遥遥送他个眼神,连珣牵着连璧眼神惊讶中又隐着三分玩味儿的笑。

      连珍两手绞着衣摆的角不住揉搓,睨一眼霍长歌,又觑谢昭宁,眼神扑闪不定。

      谢昭宁求助无缘,便只能认命地一吸气,抿了唇,往霍长歌身侧走过去,见她哭得耸着肩不住得抖,头也不抬,脑后小髻微微地颤,隐隐约约又想笑。

      她适才打得那般凶狠霸道,如今又哭得这般娇弱柔软,似是身体里住着两个人,矛盾得让人不知该如何说。

      “郡主,在下并未有瞧你不起的意思。”谢昭宁于她身前又一拱手,清朗嗓音一收,温声与她道,“你年岁还小,刀法虽好,却力道不足,我怕收手不住,伤了你。”

      他哄着人,还一本正经说着实诚的话,霍长歌哭声一顿,俏丽小脸一仰,愕然瞪他一眼,“哇”一下,愈加哭得更大声。

      谢昭宁:“……”

      连珩远远“噗嗤”一声,乐不可支,谢昭宁便晓得他的确又说错了话。

      他束手无策地干杵了须臾,撩了大氅果断屈了单膝蹲在地上,一张清雅贵气的脸正对着霍长歌,矮身与她平视,狭长艳丽的眸子凝着她,沉声温柔地不住道:“不哭了啊,是我之过,我道歉。”

      霍长歌偏头睨他,咬着唇角,呜咽不止,泪珠扑簌扑簌往下落,晶晶亮亮地挂在下巴上摇摇欲坠。

      谢昭宁于怀中又取了叠得整齐的方巾递给她,仍是歉意不住道:“不哭了,嗯?地上凉,先起来?”

      “你说我打不过你。”霍长歌也不接,啜泣一声。

      “未曾。”谢昭宁轻声说。

      “你还嫌我力气小。”霍长歌堕泪又道。

      “?!!”谢昭宁眼神一游移,连眼下那颗小痣都憋红了,老实认罪,“我瞎说。”

      “你还说你出手就能伤了我。”霍长歌鼻头一抽,觑着他。

      “……”谢昭宁到了这句,已经越发坦然了,直直望着她一点头,“我自大。”

      霍长歌“嗤”一声又让他给逗笑了,哭声一收,笑得一脸的泪水“啪嗒啪嗒”摔落在地,脆生生道:“哦,那好吧,我原谅你了。”

      谢昭宁这才吁出口气,伸手与她,让她按着他手臂站起身。

      霍长歌方立稳,眼神一变,唇角倏然噙了狡黠的笑,她手指一勾他手上方巾一角往下一顿,遂不及防带得谢昭宁半身向前一倾,她抬手便一掌往他肩头削过去。

      谢昭宁避让一躲,霍长歌抬腿侧踢,谢昭宁展臂格挡,霍长歌借势上跃,身形下落间旋身又出一掌。

      谢昭宁姿态闲雅,脚下不动,固守方寸之间,辨明她来势,后发而先制,右手环着她左臂一带一撇,不疾不徐化她掌势。

      霍长歌眉间笑意越发浓重,变掌做鹰爪勾着谢昭宁小臂又一路下滑至他腕间,抢过他手上方巾撤掌便逃。

      谢昭宁见她终是开怀,也不追,望着她腾起半空一跃蹦远,像一团恣意燃烧的火,站在檐下扬手向他挥手绢,负手畅快又得意地笑:“承让承让。”

      谢昭宁无奈摇头,纵容得轻轻一笑,眼底的惊艳让他一瞬敛了。

      他惊讶于她的武艺,又惊异于她的脾性,他止不住想,北疆到底是个怎样神奇的地方,竟能养出如此奇怪的姑娘。

      连珍却眺见他那眼神,心下咯噔一响,两手十指越发互相绞得紧了。

      “皇帝伯伯,”霍长歌得了便宜还卖乖,扭身又示意皇帝,腆着俏脸拖了长音撒娇说,“陛下评评理,这局可算是长歌赢了啊?”

      “你呀,”皇帝笑得面上一派慈祥轻斥她,“就是仗着你三哥哥脾气好,是你在欺负他。”

      “是郡主胜了。”谢昭宁躬身行礼,温声谦和道,“儿臣不敌郡主机智。”

      “这才对嘛,”霍长歌小巧下巴一扬,就坡下驴,“这叫兵不厌诈。”

      “嗯?原还学过兵法,你爹教你的?”皇帝也不明说说赢谁输,只往前走近几步,身后太监便打了伞紧跟上前,他端着一副长辈模样,意味深长试探又道,“你爹还教你习武练拳?你一个姑娘家,学这些做甚么?”

      霍长歌闻言便将那手绢在掌心揉搓了揉搓,傲然挺胸抬头,眉眼间不掩飒爽与英气,眼神清亮骄矜:“爹爹说了,他无子,长歌虽是女儿身,便亦是他的子。太平时,长歌大可肆意妄为、无理取闹;狼烟起,长歌便需得是爹的左右手,不能是拖累他与北疆的窝囊废。”

      她一语说得在场众人皆一怔,谢昭宁心头像是让人狠敲一下,那话便往他心口中钻进去,适才于胸腔内响转一声,便见她负手继续又道:

      “爹爹说,他于年少时,曾与陛下起誓,只要有跨得上战马的一时,便为陛下死守着北疆一日,绝不让狄人越过雷池一步。”

      “可战局瞬息万变,他亦不能托大,若是当真有朝一日,他顶不住,殉城了,那长歌便得与乱军之中,接了他的帅印去,为陛下守着那城,直至——”

      她仰头无所畏惧一笑,掷地有声地砸下三个字:“——长歌死。”

      那一瞬,屋外起了风,吹得霍长歌一身绯红深衣猎猎作响,她身后似是有霍玄的影子凭空浮起,年少时的霍玄,亦是如此无畏无惧,手拄长剑,身着玄甲,视死如归,便连那双有神眼里的笑,俱是一模一样的狂,一模一样的傲。

      “大郎,”晋帝似有那一瞬,仿佛听见她身后那年轻霍玄意气风发地笑着,铿锵有力地说,“霍玄自为你的社稷生,自为你的江山死,有霍玄在,你便无忧。”

      “朕原想着,”晋帝目光深邃地觑着霍长歌,打二十几年前的记忆中走过一遭,终于话里有话地沉声轻笑,“镇北王的女儿便不该只是个无知孩童的模样,见过今日的你,也才算是安了朕的这颗心。”

      “往日的便不安心了?长歌不过是骄纵些,哪里就成无知了。皇帝伯伯莫嫌弃啦,但不论如何,”霍长歌贝齿一咬下唇,颇有自知之明地腆着脸笑,无视他话中试探意味,只坦坦荡荡地道,“长歌亦是陛下亲封的臣,如爹爹一般。”

      “你这张嘴呀——”晋帝笑着一摇头,抬指遥遥点了点她。

      “是爹用蜜糖喂大的!”霍长歌胆大截了皇帝的话,开怀大笑,“长歌晓得陛下要夸我!”

      “鬼机灵。”皇帝失笑道,“越说脸皮越发得厚。”

      第十五章

      翌日,霍长歌比前日早了一刻钟到得崇文馆,一推门,屋里灯火通明,只一个谢昭宁远远靠墙坐着,正低头姿态闲雅地翻着书。

      他闻声抬眸,朝霍长歌遥遥点了点头。

      左右无人,霍长歌便抿唇冲他甜甜一笑,笑得一对梨涡摇曳生姿,反而惊到了谢昭宁,他长睫虚颤几下,只觉她又要使坏招。

      霍长歌见他眼神一动,就晓得他心里在想什么,憋着笑意摆出一副乖巧无辜的模样,老老实实从桌椅间穿过去,到他身后抬手拉了下座椅。

      谢昭宁闻见响动,只当她已坐下,适才放了心,又捧了书聚精会神地看,却不料下一刻,他左肩后倏然伸出只白皙纤细的手,作势要夺他的书,谢昭宁左臂一抬挡她,右手并指就往她手腕上点,霍长歌见状撤臂,动作也快,在他身后不忿“哼”出一小声后,又没了动静。

      谢昭宁背对着她,哑然失笑,只觉这位“小妹妹”是真难以应付得紧,招猫逗狗的小把戏简直层出不穷。

      他原先只当霍长歌是烦他,如今又觉这份时不时便摆在台面上的厌恶挑衅中,怕是的确有着瞧他好欺负便日日想来逗弄逗弄的意思在,恐是这宫里着实太闷,将这位爱恨随意又好动的小郡主拘得紧了,闲得一日不寻些事情做,就浑身难受。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个喜怒无常的孩子罢了。

      谢昭宁见她安生了,又垂眸兀自去看书,适才翻过一页,便听霍长歌在他身后磨起了墨。

      那砚台经了一夜已是几近干透,霍长歌也不知是蓄意还是无意,也不取了水来加,只那么干巴巴得就拿了磨锭使劲儿绕了大圈在砚池里不住地研,墨条蹭得砚石“叽”“叽”地哭,发出令人刺耳牙酸的声响,简直糟蹋了上好的墨。

      谢昭宁让她那响动折腾得头皮发麻,脑壳抽着疼,书也看不成,哭笑不得地端了自个儿已研好墨的砚台,转身往她桌面一放,磕出一声轻响。

      “干嘛?”霍长歌仰头,明知故问,眼里还蕴着狡黠的笑。

      谢昭宁便知她是故意的了,他敛了眸,也不答她,将她手里那磨锭抽了,抢了她砚台又转回身,搁回到自己右上方。

      “谢昭宁,我的弓呢?”霍长歌人在后面,果然无事可做,又寻衅道,“我的弓!”

      “叫三哥。”谢昭宁让她搅扰得已无心读书,好气又好笑,淡然自若回她,“这才一日,催什么?若是等不及,就当我输不起,赖掉了。”

      他遂不及防来这么一句,霍长歌愕然一怔,竟是一时没想起要怎么接。

      她这一顿,错过时机,馆门“吱呀”一开,其余人陆续都到了。

      霍长歌坐着半晌没回过神,抬眸斜了眼谢昭宁那束了高马尾的后脑勺,心想,这人原还是有脾气的呀。

      “你们俩来得还都早,三哥是晨起要巡防,”连珩进门眼神一亮,嗑着瓜子儿“咦”声笑道,“小郡主,你怎得也到这般早?”

      霍长歌这会儿也淡定了,想随意打发他了事,遂拖了拖音说:“哪里是起得早,明明是夜里梦魇着了,再没睡。”

      “呦,做的什么梦,能把你给吓着了?”连珩“噗嗤”笑得一抖,手心捏不下瓜子皮,“哗啦”一下掉一地,连璋嫌弃地瞪他眼,默然往自个儿座位上坐。

      “梦见——”霍长歌正编瞎话,睨见连珍缀在最后面,披着件藕粉色的大氅婀娜多姿地走进来,小脸冻得红扑扑得越发娇柔又可人,笑着一字一顿地道,“有人想摘我的花儿。我爹说我原就是个小肚鸡肠的,别说花儿了,叶子我都不送人,可不得气得一宿没睡么。”

      她说这话时,手掌一托下颌,嘴一撅,便又是一副无理取闹的孩子样儿,再当不得真的事儿,搁她身上也能当真。

      连珍瞥她一眼,也没懂,随着众人落座之后先研磨,只连珩嘻嘻哈哈地笑。

      他笑声落,杨泽到,腋下明显夹着副卷成个卷儿的地图,身后跟着四名内侍,还将尚武堂里推演布战用的沙盘给抬了来。

      那沙盘一落地,“哐当”一声,震得地板都颤了颤,杨泽“刷”一下又将那细绘了山河的行军地图抖开,着那些人将其订墙上。

      “嚯!”霍长歌探头一瞧,登时乐了,脆生生得就笑道,“杨伯伯,今日咱们推沙盘?”

      她笑得整个厅堂都亮了,一众人皆不由扭了头去看她。

      “嗯,”杨泽对着她脾气也好,见她开怀,捋着长须明知故问,“跟你爹爹玩过啊?”

      霍长歌眉目飞扬得从桌后转出来,着一身石榴红的对襟襦裙,比昨日越发得明丽娇俏,两步去了杨泽身侧,手一撑,就往那沙盘一角坐上去,不顾体统地晃荡着两条小腿偏头瞧杨泽,竟直接张口就邀战:“杨伯伯,来一局?”

      杨泽“噗”一声,刚入口的热茶就喷出来,简直让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抬眼瞪她:“什么规矩?你下去!”

      “我不,”霍长歌也不怵他,兀自道,“来一局我就下去。”

      杨泽抖着手指点着她:“无赖脾气,跟你爹一样一样的。”

      一众人又有了热闹瞧。

      连珩“嗤”一声,忍不住笑话她:“霍妹妹,你怎么见天跟人要约架,昨天刚跟三哥约武的,今日就跟太傅约文的?爆仗脾气。”

      谢昭宁也远远觑她一眼,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

      倏然,连珍又颤着那副微弱尖细的嗓音,强迫自己出了头,对着霍长歌就指责道:“你下来,你怎有资格往那儿坐?你当自个儿什么身份?!”

      连珍平日性子懦弱柔软,嫌少为难人,见了霍长歌两日,便呵斥了她两日,也是奇,连璋一蹙眉,连珣也觉意外,忍不住来回打量她。

      “资格?学生只不过想与太傅推一局沙盘,切磋兵法而已,可若要真说起资格来……”霍长歌将连珍故意往起提的身份悄无声息抹下去,大事化了,小事又往漂亮了说,歪着脑袋睨着她,略带些委屈与不解,“我是军帐里生,战报堆里长,识字用的是兵书,为我启蒙的是军师,镇北的王侯为我造的血肉,北疆的战事为我塑的筋骨,四公主——”

      她冲着连珍挑眉一笑,傲到眉眼都有些艳,耀眼得让人不可直视般:“——这点儿资格,够不够?”

      连珍闻言一滞,眼神一瞬瑟缩。

      “你给老子——滚犊子!”连珍还未言说,杨泽怒了,他一脚将霍长歌从沙盘之上踹下去,气得连她是个姑娘都忘了,不顾身份破口大骂,“小兔崽子!跟你爹好的不学学坏的!老子当年军帐里面授个课,你爹就给我这般闹腾过!过了三十年,你也给老子来这出!你们姓霍的都——自大个屁!”

      他气得山羊胡子上下来回得颤,霍长歌捂着后臀讪讪扭头,见他铁青着脸不住地喘,就快把自己给气死了。

      一屋的人陡然全都傻了眼,未曾见杨泽发过如此大的火,登时连气都不敢出,鸦雀无声。

      “杨——”霍长歌伸手想要安抚他。

      “杨你大爷!给你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杨泽与霍玄的往日恩怨,彻底让霍长歌引了出来,比她还似个炮仗,直接炸了个满堂红,“你爹推沙盘都赢不了我,你——”

      杨泽暴怒一指门外:“忤逆师长,不懂尊师重道!给老子滚出去,罚站俩时辰!”

      霍长歌:“……”

      第十六章

      霍长歌臊眉耷眼地推了门出去,南烟等在廊下角落里正与四公主的宫女聊天说话,四公主那宫女,南烟也熟,有了昨日那一出,她便自觉得替新主子把明面儿上的恩怨给抹开。

      她正小声跟人说霍长歌就是个孩子脾气,比不得四公主长在深宫识大体懂规矩,那宫女也晓得南烟是想让她逮着机会,在连珍面前给霍长歌说说情,让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只是,姐姐,不是我不卖你面子——”那宫女颇为难说,“咱四公主往日和声细语的,从不发火生气,最顾举止仪态。可昨日里回了宫,往床上一扑,又哭又闹,淑妃娘娘哄了好半晌呢,是真被那位郡主给气恼了。”

      南烟一叹气,又要说话,倏然便见霍长歌出来了,斜斜站在她对面,躲开门,往墙上一靠,眼神透出股子不解与茫然来。

      南烟与连珍那侍女面面相觑一瞬,赶紧就朝霍长歌那儿走过去。

      “郡主——”她适才唤她声,就见崇文馆那门又开了,连珍提着裙角,莲步轻移走出来,往霍长歌面前一立,精致漂亮的小脸儿上挂着明显的幸灾乐祸。

      “太傅说,”连珍雀跃的连嗓音都微微劈了,两手揪着手绢,又清咳一声做了掩饰,道,“郡主既是习武之人,想来只罚站便不够看了,不如就改扎马步吧,也好让郡主长长记性。”

      她说完,姿态窈窕地走回去,“哐”一声门又合上,霍长歌冷冷淡淡斜她背影一眼,两手握拳往腰间一收,两脚分开略宽与肩,沉腰往下稳稳当当半蹲着,表情乏味极了。

      “郡主这是——”南烟这才出声,疑道,“被罚了?”

      “嗯。”霍长歌抬眸觑着她,眼神委屈极了。

      “郡主可是犯了错?”南烟又道。

      “忤逆师长,大逆不道。”霍长歌自个儿把罪名越发加得严重了,还颇有些自娱自乐的味道,笑着反过来安慰她,“没事儿,我打小儿没少被罚,我爹的军师也烦我闹,拿戒尺抽我手心都有过。”

      南烟简直哭笑不得。

      “姐姐去跟你小姐妹聊天吧。”霍长歌心大得将她往走了催,“不碍事。”

      南烟点了点头,朝连珍那宫女身边复又站过去,就势与她小声说:“瞧瞧,昨日刚惹了你家四公主,今儿就又把太傅也气着了。”

      那宫女只当这下也替自家主子出了气,捂了唇闻言悄声笑。

      辰时三刻,崇文馆的门一开,年岁最小的连璧率先跑出来,连珣跟在后面追着他,接着便是连珍,她身姿婀娜得从霍长歌面前走过去,扭头看着她,眼里含了笑意长睫不住扑闪闪,霍长歌也不理她,连谢昭宁都没顾上,只探了头往门里瞧。

      等人都走出来完,才见杨泽捋须慢吞吞抬脚准备跨门槛。

      “杨伯伯!”霍长歌一把揪住他长袍,可怜兮兮仰头说,“我错了。”

      杨泽斜睨她一眼,手把自个儿衣角狠狠拽出来,显然气性还没过,冷哼道:“蹲好,这才一个时辰!”

      他说完就走,霍长歌在他身后只杵了一息,一撩衣袍,追着他跑出去,还不忘交代南烟道:“南烟姐姐,你去给尚武堂的师父说一声,我请一刻钟的假!”

      谢昭宁远远闻声一回头,就见霍长歌人已出了馆院的墙,与他们渐行渐远了。

      霍长歌一路追,一路好声好气跟在脸上难堪的杨泽身后告着罪,左一句“我错了”,右一句“我不对”,抱着两手不住朝他行礼作揖。

      路上来往宫女太监皆朝他们望过来,霍长歌只执着地跟着杨泽往前走,脚下带起一溜的碎雪。

      俩人直走到片宽敞空地前,四周红墙青瓦都离得远了,满眼望去除了雪还是雪,连人都不见,杨泽这才停下来,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霍长歌,抖着嗓子说她句:“长歌啊,伯伯当你是明白人,怎得你也犯糊涂了呢?今日要不是伯伯拦你,你还要胡闹到甚么时候?”

      霍长歌眺着天边隐在云后时明时暗的黯淡冬日,轻笑一声回他:“伯伯以为长歌傻?害怕长歌行事狂妄嚣张太过显眼引来猜忌,为自己与北疆招来祸患?”

      “你既晓得——”杨泽一急。

      “伯伯,”霍长歌打断他,抬眸淡然道,“昨日陛下与我说过一句话,他说,见到镇北王的女儿像了霍玄,才安了他的那份心。你明白吗?”

      “他竟是——”杨泽闻言一怔,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来,情急之下又心思电转,倏然上下一打量霍长歌,“嘶”一声,“那你是想——”

      “不论陛下是否曾派人探过长歌的底,只说陛下与爹爹共事十余载,他会不晓得霍玄会养出个什么样的女儿来?陛下既能未见长歌,便赐长歌封号‘庆阳’,便是他笃定长歌会是个怎样的人。”

      霍长歌负手傲然笑一声,又瞬间敛了那笑,正色道,“伯伯,你说,一个在陛下心中,本该有勇有谋恣意任性、却始终不显山露水的质子,会令他怀疑多一点?还是直白告诉他,他没错,长歌就是他想象中那样的人,会令他怀疑多一点?”

      杨泽让她说得又是一顿,微有动容,这并不是太难懂的道理,他也都是明白的,只是锋芒毕露这条路,太过铤而走险,稍有不慎,便会——

      “伯伯,长歌不是单单在走这一条独木桥,”霍长歌瞧着他那眼神,便懂得他心中在想什么,晓得他是真真正正在担忧她霍家,眼底渐渐蓄了泪,却复又笑出了一副傲骨铮铮的模样,“长歌,便是要陛下,每日每日看到如今的长歌,就能想到曾经的霍玄。”

      “长歌,便是要陛下,日日时时都能从长歌身上看到那个曾经年少轻狂肆意张扬的霍玄;为他出生入死谋得天下的霍玄;誓言忠心永远——永远不会反他的霍玄!”

      “长歌如今——”她负手背后,扬了脸笑,自豪骄傲,“便是霍玄。”

      那一瞬,当真有霍玄的影子于她身后凭空浮起,他着玄甲配银枪,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眼神张狂不羁,从不晓得如何“藏”也不愿藏,坦坦荡荡地刨开一颗赤子之心与大晋帝国,无畏无惧,亦从无后悔。

      历经二十余年,晋帝老了,杨泽老了,他们深陷权谋与猜忌之中,一步一思虑,一步一算计,只唯有霍玄未老,因他有霍长歌,执意要将年轻时的他再带回到众人面前、晋帝眼前,以往日为筹码,要他们再相信一回昔日赤子之心不变,亦不老。

      她的确——便是霍玄。

      周遭陡然万籁俱寂,大雪已停,只狂风吹起地上薄雪,呼呼作响。

      杨泽霎时眼里就隐了泪,鼻头微酸,却只喟叹出一声:“好孩子。”

      “好孩子啊,辛苦你了。”杨泽对着霍长歌揩了把老泪,做了个原地转圈的手势,又奇奇怪怪与她道,“你转过身。”

      霍长歌茫然应了,适才转身,后臀骤然一疼,她遂不及防又让杨泽一脚踹飞出去,“噗”一下迎面摔进积雪中,啃了一嘴的雪与泥,狼狈地趴在地上惊愕回头:“你干嘛?!”

      “记住这一脚!”杨泽弯腰,压低了嗓子嘱咐她,眼神明亮锐利,“锋芒毕露,兴许引来的只是这一脚的罚,而若锋芒过露,便是伯伯,也救不了你了。”

      霍长歌只一顿,便郑重其事对他点了头:“谢伯伯。”

      杨泽出宫的路途走一半,转念一想又回了头,他往皇帝书房门前一站,没一刻便被请了进去。

      他捂着腰眼磨磨蹭蹭往里走,皇帝自书桌后面一抬头,怔了下,赶紧让人给他看了座:“腰伤了?”

      “踹了霍玄那女儿一脚,闪着了。”杨泽拱手行了礼,按着腰侧龇牙咧嘴地坐下去,“死孩子,可气死臣了。”

      “她怎么了?”皇帝愕然一瞬笑出声,“闯祸了?”

      “陛下您可别提了,一提就来气。”杨泽愤愤捋了一把须,五官都给气皱缩了,张嘴就跟皇帝告了状,“诶呦,那死孩子真跟她爹一样一样的!漫天夸海口,说自个儿习字用的是兵书战报,硝烟黄沙与她塑的筋骨血肉,以此当凭资,叫喧要跟臣推沙盘?!资格啊,她跟臣谈资格?就说这话陛下您耳熟不耳熟?啊,耳熟不?”

      “耳熟——”

      他一语,便成功勾起晋帝年少时的记忆来,那时他也才二十余岁,霍玄着一身破旧单衣千里投奔他而来,与他帐前,狂妄一指他背后墙上那细绘了山河的地图,傲岸朗声道:“我定会为您打下这半壁江山,祝您早日登基为帝!这天下,除我,原还未有第二人能有此资格!”

      在之后,霍玄也的确做到了,他用十年为他打江山,又经十年为他守江山,昔日军中旧部,无人能比他做得更好,只是,他也实在做得太好了——

      “这就一晃,”晋帝眼神还虚着,一副沉在过去意犹未尽的模样,倏然感慨一声,“二十年了啊,真快。”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长歌谢昭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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