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不离身》云翼风澜

3、番外一

　　离开建平陵园，车上的人微微合了眼，打算稍作小憩。眼前浮现出刚才见到的一幕。
　　彼时他堪堪是奉命前来：离开先前驻守的残破台城，和担任右光禄大夫的兄长一道，以吏部尚书的身份，觐见年幼的皇帝。宫城在先前的战争中烧残了大半，皇帝昨天才刚刚逃离石头城，台城的重围因此得解。现在，换成敌军正在奔逃。逃到哪里去了，他一时也不甚明了。只不过听说今天开始皇帝暂住在他祖父的陵园时，还是大吃了一惊。
　　来传话的寺人，努力模仿着主人平时说话的悠然语气和神情，只不过，因为容貌不同、举止刻意、声音尖利，还是有了莫名被什么东西附着了的傀儡模样：
　　“郎主说：‘不然，怎么办呢，昭明宫烧了，总不能去蒋陵吧。’”
　　重夺台城以来一起全程坚守面不改色的侍中褚翜，看着当时就一激灵，蹙了蹙眉头。
　　他和兄长对视一眼，默默地互相点了点头。就一起来了。
　　——虽然在心里抱怨了一路这晋人还真是不信邪。
　　然而进到享殿，却忽然觉得本该暗沉的光线和色彩都明亮起来。四周侵衣的森冷潮水一样急遽退去，有一个娓娓慈和的声音，在大殿深处轻轻地响着，沉静自若，像是哄孩子安心的歌谣，但，应该是领着孩子读书。这原本是右卫将军刘超的活，刘超死了之后，大抵就归了这个人。光影摇曳。几乎不能相信昨天皇帝才刚刚脱困，而且昨天御前才刚刚有人吵过架。
　　灵座侧边不远就是御座。那个人微低着眼，注视着书卷，间或望望孩子的脸，似乎特别温软地，抱着孩子，就坐在那儿，细细同孩子讲解着《论语》，一来一往，有问有答的。温峤陪在边上。直接筹划指挥整场战役反败为胜的勤王名将，眉目间似乎也多了些柔和。
　　他心里忽然就浮出了一句“竦长剑兮拥幼艾”来，慌忙摇了摇头，想把这个闪念拂去。却没留意温峤低头，同那个人和孩子说了些什么。
　　孩子嫩嫩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少傅。陆选曹。”
　　这“选曹尚书”，是祖父在吴朝做过的官，就是今天的吏部尚书。皇帝虽然幼小，同臣僚说话，探问起人心来，已经很有模样，当是入了门径。
　　兄长在边上答了：“臣等，参见陛下。”
　　参见如仪。皇帝便咯咯咯地笑了，欢快地让他兄弟免礼。那抱着孩子的人，也笑，微微扬声：“陛下对他的少傅和师叔，可想念得很。两位不过来抱抱他么。”
　　兄长愣了一下。他也愣了一下。
　　那人投来探询的目光：“士瑶？”
　　给这么一唤，他才回过神来：“始兴公。”
　　对面的司徒王导就颔一颔首，松了手，小皇帝一蹦一跳跑下座位，奔向自己当年东宫的太子少傅陆晔。陆晔一俯身，孩子抱住了他的脖子不撒手，叽叽咕咕讲个不停。
　　望了望兄长，也望了望对面的王导和温峤，陆玩苦笑：“这是建平园。你还是坐上去了。”
　　“事属非常。中宗当不至于怪罪。”虽然轻笑着如此回答，对方却也拂衣起身，离了御座，迎了过来。“前月台城之险，我等皆有耳闻。苏逸、韩晃等人，穷极凶暴，宫阙尽毁。……”
　　陆玩神情安稳，却道：
　　“也就太真镇定，居然不顾求援，强攻石头城，干净利落，绝了苏峻的后。”
　　温峤刚待自谦，陆晔在旁，也和言道：
　　“苑城是死，人才是活。陛下脱困，我等危机自解。人臣职分所在，太真如此，是谓会心。若非为着吸引敌军，令其分兵，我等也不必重夺苑城。只不过，太真更为机敏罢了。”
　　话到此处一停。温峤才应了一声“不敢”。
　　那“敢”字的尾音未尽，王导已徐徐而笑：
　　“我等方议，太真这一役后，大可晋封郡公。士光的话，主持苑城之战，大抵能晋封县公。士瑶你策反敌军苑城守将，功不可没，或许也能封公……”
　　“我不能比肩兄长。”陆玩轻轻打断。
　　对面话音犹自：“……或许封侯……”
　　“那这侯爵之位，未免便宜。兄长初封，也不过是伯爵。”
　　王导便又笑起来。堪堪要开口，陆晔递过来一个眼色。
　　“况且当年吴朝江陵侯父子何等事功，不过侯爵。如今我兄弟何德何能，反居公位……”
　　王导微微抬手，示意到此为止。然而陆晔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万一他日有人责难于我兄弟……”
　　“当年士光你封江陵，本来是纪思远他几个提的。”王导接下话头，“算是绍封吧。那时你便坚辞侯爵。没奈何才是个江陵伯。如今想必又要避讳，那就只能江陵公了。”
　　“……”
　　“江陵侯那一系但凡还有个男孩子，当年阿黑在的时候，也就带出功名来了，劳动不了你两位离了家去做将军。”王导苦笑，“哪有你两位谦虚的地儿。”
　　殿中忽然一片沉默。
　　以为淡去的过往，各自深藏的心事，全数涌到眼前。
　　许久，皇帝稚嫩的声音，略带些惊奇地响起来，才打破了沉寂：
　　“诸公……怎么了？……司徒，选曹？……少傅？”
　　陆晔低眼，想摸他头，又收回手，转而搂搂孩子的肩。
　　温峤颇无奈，叹一口气，继而深吸一口气。
　　恰到好处。方才被屏住的其他呼吸，仿佛也都回过了魂。
　　“既然兄长绍封大宗，我……也有个不情之请。”陆玩有些艰难地吐出这么几个字来，“我希望为另一位兄长立嗣。”
　　王导微微倾身。“哦？”
　　陆玩忽然默默仰头，又沉默许久，才轻声道：“始兴公明白。没有他二位，便没有我与阿兄今时今日。即便不能兼顾，至少也要二者存一，才算念着旧恩。”
　　“……就用，你的孩子么？”
　　“是。”
　　温峤在侧，忍不住道：“……而后，天长日久，他的后辈……或者这么说吧，他后辈招来的外人，有谁忘了他后辈是谁亲生的子弟，反而怪你从未专门刻意提携过他……”
　　“我却怕眼前，要有那不明我本心的人，要怪我和兄长，贪冒了从祖从伯从兄的英名。罪责如山，如何担得起。我纵不识一字，也须堂堂正正做个人。”
　　“这总归是你家事。”
　　王导转头问温峤：“你江州地界，名号最好听的，是哪个县？”
　　温峤想了想：“兴平吧。虽然听着俗气，可彩头应景啊。”
　　王导轻笑：“赌性。”
　　孩子侧耳听着，忽然也欢快地叫起来：“兴平，兴平，好听，我喜欢。”
　　一众成人，心里便也都轻松起来，都围着他笑了。

作者有话说

　　陆玩子弟中的一支，也就是陆万载支系，无论南朝还是北朝的衍派，均兼以陆逊至陆机一支为始祖，即近似兼祧。此支有极大可能为东晋兴平伯嫡支。详情我日后会继续说。眼下就套个梗插个花什么的。
想了想先前那版有点效果不满意的地方，略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