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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身骑白马 ...

  •   风冷得异常。
      仿如踏进一湾寒潭,举步维艰。
      远处,坡上的寒窑映着月光,留下斑驳的树影。
      她望着前方,望着故人西去的方向,安静的等待。
      没有怨念,没有悲愤,没有不甘。
      从青涩无邪的少女到风姿绰约的少妇,再到鬓角霜白的老妪,
      她静静的等待,即使看不见未来,她也会继续等待。

      没有白马,没有英姿飒爽的少年郎。
      她远远地看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她急忙用手捋捋额前凌乱的发,踏着小碎步,宛如多年前的娉婷之姿。
      他一袭戎装,矫健的步伐每踩出一步,她的心就如同那铠甲上的铜片,发出碰撞的清脆声响。
      他笑着,笑得淡定自若,笑得傲视群雄,笑得如此遥远。
      即使风尘仆仆,仍难掩他身上耀眼的光芒。
      他走近,走到她面前,一如多年前,将她散乱的发挽起,
      他搂她入怀,轻拍她的背道:这珠钗,我帮你赎回来了。
      一瞬间,十八年未落的泪,流淌在他的胸前,她啜泣着,发不出声音。
      他说,我带你回家。

      入门,亭台楼阁,丝竹流水,仆婢成群。
      当年王家最盛时,也未见这等富贵繁华,她心中一惊。
      渐行渐深,她一路感叹,人犹在,物已非。
      行至主屋前,她停住了脚步,
      堂内,一名年轻女子,笑靥倾城,目光紧拽她等了十八年的良人。
      内屋奔出步履蹒跚的奶娃娃,一把抱住她的良人,蹭着他的腿肚喊爹爹。
      她站在堂外,从未有过的手足无措。
      是了是了,这就是说书人口中西凉沙陀部落的春花公主。
      她的少年郎,也是春花公主的大英雄。
      她的良人,已经成了她们的良人。
      双手攥拳,她的三寸金莲迈过高高的门槛,向高贵的公主俯身做辑。
      公主万安!
      这一句话,她讲得端庄得体,讲得不卑不亢,一如她当年王家三小姐的气势。
      只是,这一刻她才明白,不仅是物已非,人亦非当年的二人。

      他回来了,将公主和稚子带回来,也将她从寒窑带出来。
      第一夜,他陪她在身边,
      天南地北,侃侃而谈。
      从桂州到湘江,从淮泗到大同,
      从伙房到列兵,从校尉到将军,
      他给她讲述身上每一道伤疤的由来,讲他如何杀敌千里,如何建功立业。
      她靠在他怀里,掰弄着他常年握剑的手指,发现她和他的手,一样粗糙。
      她默默听,长了厚厚的老茧的手指,拂过他的伤疤,心疼得好像伤在她身上。
      直至红烛泪干,他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他的故事。
      她想着,他讲的故事,和城内说书人讲得一样传奇。他一直都是她的骄傲。
      她想着,他讲的故事,比较说书人的,漏了春花公主那一段。他或许是怕她难过吧。
      他突然问,夫人,你呢?
      瞧,他还是在乎她的。
      她淡然笑着,只一句话。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天未亮,她已经睁开双眼。
      凝视着身旁的男子,她俯身轻吻他的眉角。
      素色的短襦长裙,绣着她一直喜爱的琼花,她挽髻插上他昨日赎回的珠钗。
      多年前不顾一切与他厮守寒窑,爹爹将她逐出家门,娘只来得及塞给她这只珠钗。
      这珠钗不比桌前摊开做工精致华美的金步摇,却如此珍贵。
      她轻声推开房门,他向来丑时起身,她该为他打好热水,为他穿衣才是。
      等到寅时过半,他才悠悠醒来,侧躺着,看着端坐桌前的她。
      半响,他说:今日有京城来的贵人来府上做客,你换套衣服吧,别让人家小瞧了。
      她怔住。
      又听他说:要是不懂,就去找公主,这种场面,她晓得怎么应付。

      贵人,是封侯拜爵的王爷,是天子的弟弟,难怪怠慢不得。
      她垂着眉,跟在他身后,看他和公主二人如何与王爷谈笑风生。
      她当年也只是王家三小姐而已,再知书达理、才华卓群也只是个平民,
      这就是再见他时,为什么会看到他笑得如此遥远的缘由吗?
      他已经高高在上,而她还剩下什么?那多年不变执着的深情吗?
      她躲在他背后,自嘲般笑着。
      笑得不小心出了声响,惹王爷瞧见了她。
      王爷问:这就是将军苦守寒窑十八载的妻子吗?当年在京城轰动一时,风华绝代的王家三小姐?百闻不如一见啊。
      好一句百闻不如一见,不知这言下之意究竟是如何百转千回。
      她又是一笑,假装听不懂这些官家贵族的话中话,回一句王爷过奖,便不再开口。

      一连多少日,连日多少人,
      来来往往,一拨又一拨,将军府里挤满了各路人马。
      她怕吵,夫君体谅她,让她不用出面应酬拜客。
      于是,每一场夜宴后,不胜酒量的夫君总是由相伴身旁的公主搀扶离场。
      至于去了哪里,她看不见,听不到,也没有去想。
      到第五日,她将寝室搬到了书房,像年少时那样,读着书,从天亮到熄烛。
      她给他的孩子缝了一套外衫,上面绣了他当年离乡时骑的那匹白马。
      那奶娃娃很喜欢,一穿上身就跑去给亲娘看,好几日都忘了来看看她。
      她依旧一个人,看书,绣花,画画。
      她画好了那身骑白马的少年郎,奶娃娃又摇摇晃晃地来了。
      娃娃抱着她说,我娘喜欢黑色的马,娘说爹爹在沙陀时骑的就是黑色的马,可威风了。
      黑色的马啊!她轻轻一个喘息,说:下次吧,下次我给你做一套绣黑马的马褂好吗?
      她在娃娃面前叫自己“我”,娃娃也从来没过她“大娘”,
      大概,她,或者她们,彼此都只是外人吧。

      这是第几日了?她霍地睁开眼,身旁的床榻比窗外的月色更冷。
      她转身数着墙上挂的白马少年图,
      一共六幅,她每三天画完一幅,这样一算,已经第十八日了。
      白天,公主的奶娃娃在她这里玩耍时,从软榻上摔了下来,脑门磕破流了不少血。
      十八日来,她第一次见向来温柔可爱的公主动怒。
      像火焰一样灼灼燃烧的气势,让她不由心头一颤,
      只有皇族才有的王者风范,会让任何人俯首称臣。
      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败了。
      败给了血统,败给了岁月,败给了人心。
      她从床榻上起身,穿上他一直不许她穿的琼花长裙,将那只珠钗和六幅白马少年图收起。
      从哪里来,就该回哪里去吧。她想。
      步履轻颤,她一步步走出将军府。

      从将军府到武家坡,比想象中的遥远。
      她走了好久,只有半弯明月一路相伴。
      终于,她再一次躺在了寒窑的冷炕上面,却意外发现自己冷暖已不知。
      她闭上眼,却看明白她选择的,是寒窑内的一场梦境。
      苦守寒窑十八载,所有的期待,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美梦。
      那身骑白马的翩翩少年,早已战死西凉。
      如今,梦境里只剩下猎猎作响的秋风。
      前缘再续,金屋难相守,不如寒窑十八载。
      这么多年来,为一个梦守到现在,如今梦醒了,除了衰老,她一无所获。
      用十八载的迷梦,换十八日的清醒,这一场宿醉的人生,终于在冰冷的寒窑走至终点。
      夜,很深。
      雾,浓重。
      一场风花,无从雪月。
      她轻叹一声,寂静入眠。

      ================================================
      篇外
      谁在呢喃?

      风花雪月,是你的岁月,却不是我该有的容颜。
      我看见你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此刻却不知属于谁的俊美,
      我听见你慷慨激昂,娓娓而谈,此刻却不知在谁耳边呢喃。

      斑驳的树影遮住了我迷蒙的视线,也遮住了我不复青春的容颜。
      这是我的选择,我的等待,十八年的情深换不回不渝的坚贞,
      爱情无法为你铺平广阔的仕途,一无所有的我,用最后的尊严,期待远征的你归来。
      而今,你衣锦还乡。
      如花的美眷与无邪的稚子,将我仅剩的尊严,也践踏地满目疮痍。

      寒窑十八载,是我的宿命,是我衰老的容颜最后的归宿。
      而你,请赐我最后的微笑。然后,陌路。
      那个身骑白马的少年,早已死在西征的路途。终于,我也将随他而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身骑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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