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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毛团子记事 ...


  •   1、

      作为一段并不名贵的兔毛裘,它能被送到宫里来,自然是有过人之处的:雪白的绒毛里没有一丝杂色,毛发均匀而浓密。
      但再怎么说,它也只是一段兔毛裘。
      所以它一直被压在了箱底,今年已经是第九十九年了。
      没人知道它为什么过了这么久还这样柔顺而蓬松,就像没人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想起来用它给陛下今年冬日的新衣做一条领子。
      但总之,萧景琰现在收到了一件玄色的斗篷,却缀了一条白色的兔毛领子。
      萧景琰作为一个军旅出身的人,在吃穿用度上实在算得上是史上最好伺候的皇帝了,因此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拿起来就披在了身上。
      兔毛蹭在脸颊上,软软的,有点痒。
      萧景琰抬起手来,想要理一理领子,却忽然不痒了。
      他侧头看向毛茸茸的领子。
      毛领子服服帖帖地搭在他肩上,微风拂过,绒毛轻轻地晃动。
      但是仔细看就会发现,它似乎在悄悄地蠕动着,试图让两边对得更齐一点。
      萧景琰:……这是宫里的绣娘手艺发生了质的飞跃吗?!
      “……陛下?”内侍不明所以地看着呆立在原地的萧景琰。
      “哦,走吧。”萧景琰回过神来,大步流星地继续向前走去。
      他似乎能感觉到那条毛领子把他抱得更紧了一点。
      拜托,有系带的,你掉不下去的……

      2、

      这一日是萧选的忌日,萧景琰出宫是去祭奠父亲的。
      毛毛领似乎原本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一路上都悄悄地蹭他的脸,直到被一巴掌拍回去才能老实一会,但真的只是一会,就会继续攀上来蹭他的脸颊。
      可是当萧景琰在皇陵前下了马,毛毛领却安静下来了。
      就好像它确实只是一条普通的毛领子一样。
      整个祭祀的过程,萧景琰都没什么表情。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那是他的父亲,也是一个被权力遮住了眼睛的皇帝。
      他该说什么呢,他又能说什么呢。
      于是萧景琰只能按部就班地,仿佛一个傀儡一般,一件件地做完祭礼。
      直到最后一个动作结束,那条毛毛领才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仿佛安慰。
      萧景琰没有回应它,它似乎有点失落地软绵绵地趴了回去。
      等踏上了回宫的路,萧景琰才终于给它顺了顺毛。
      毛毛领高兴地裹住了他的手指。
      萧景琰微微用力将它摊平,轻声道,“小心些。”
      于是方才在和他角力的毛领子立刻就老实地伏在他身上了。
      萧景琰忍不住露出了一丝不自觉的笑意。

      3、

      内廷司的人听说萧景琰过问了那条毛领子,都紧张得不得了。
      萧景琰对吃穿用度一向不太上心,所以一旦他上心了,一定是出了大问题了。
      被召过去的小内侍语无伦次,一会说这条毛领子成色好,一会说老物件总是好的。
      萧景琰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就问了一句,“多少年了?”
      “呃……啊?”小内侍战战兢兢,“什么……呃,九十九年!九十九年!”
      萧景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你下去吧。”
      “是是!”小内侍赶紧磕头,“谢陛下!谢陛下!”
      萧景琰:……
      朕有那么吓人吗。

      4、

      九十九这个数字很微妙。
      九为极,十为全。
      器物百年化灵,而九十九年,只差一年即为圆满。
      萧景琰伸出手抚上挂在衣架上的披风上缀着的那条毛领子,“若再等一年,你就功德圆满了。”
      毛毛领蹭着他的手指,不说话。
      萧景琰问,“你恨朕吗?”
      毛毛领仍然亲昵地蹭着他。
      萧景琰苦笑一声,“朕听说,九十九神都是怨灵。”
      这次毛毛领松开了他的手,安静地垂着。
      “不高兴了?”萧景琰轻笑着戳了戳它,“朕知道你不是怨灵了,你是什么?”
      毛毛领蠕动了起来,萧景琰看着它的绒毛有规律地攒动着,慢慢地,它的中间鼓起了一个小小的白毛团子。
      小团子滚了两圈,露出了它一对黑芝麻似的小眼睛。
      萧景琰伸出了手,它就跃到了他的手心里。
      这个小毛团子没什么重量,和那段毛裘一样,也是软软的。
      它用细小的声音说,“九十九神,是守护神呀。”
      萧景琰对它笑了起来,“朕的守护神吗?”
      小毛团子原地小小地跳跃了两下,似乎是在点头。
      萧景琰伸出手指戳了它一下,“你能做什么?”
      毛团子在他手里转了个圈,不说话。
      萧景琰合上了双掌,“好罢,朕带着你。”

      5、

      毛团子的脾气很好,从不添乱,让做什么做什么,只除了让它离开萧景琰这一件事之外。
      然而就这一件事情就足够让人头疼了。
      好在作为一团绒毛的聚合体,它的身姿不能更柔软,给它一根绳子它自己就会攀住。
      平时这团绒毛挂在萧景琰的佩玉上倒也不显得突兀,可一等萧景琰呆定了,它只要瞧着四下无人,便会悄悄攀到萧景琰手边或肩上,时不时就挨挨蹭蹭的,一定要萧景琰给它顺顺毛才安静。
      就好像是个小孩子似的,生怕大人把它忘了。
      萧景琰倒是也不嫌它烦,它来求抚摸就随手顺顺毛,久而久之倒成了个习惯了,有事没事都爱攥着这个团子揉揉捏捏的。
      有时候他在想事情,捏得重了,团子摊成了一张白毛饼也不见生气,只等他松了手重新把自己团起来,圆润地滚到一边罢了。

      6、

      这种事情一次两次倒还好,然而那毛团子太爱往他手里钻,于是次数多了,萧景琰很是不好意思,轻轻戳了戳桌上的小团子,问,“你不疼吧?”
      “不。”小团子原地滚了一圈,又问,“疼是什么意思呀?”
      萧景琰还没说话,那团子便又道,“刀砍在身上是疼吗?火烧过身上是疼吗?”
      “对。”萧景琰问它,“你见过?”
      小毛团子不回答他,又问道,“那伤心是疼吗?”
      萧景琰被他问愣了神,半晌才点了点头,说,“对,也是疼。”
      “那你不要伤心了。”小毛团子说,“伤口好了就不疼了,不伤心了就不疼了。”
      萧景琰苦笑道,“若是说不要伤心,朕便不伤心了,那便好了。”
      小毛团子问他,“你为什么伤心呀?我能帮你。”
      萧景琰好奇道,“你要怎么帮朕?”
      小毛团子说,“忘记就好了呀,我会这个法术。”
      萧景琰失笑,轻轻点了点它,道,“有的事情是不能忘的,朕也不想忘。再伤心也不行。”
      于是小毛团子蹭了蹭他的手指,说道,“你不愿意的事情,我都不会做。”
      萧景琰轻轻“嗯”了一声,问它,“你说你是朕的守护神?为什么是朕?”
      小毛团子这次很快地说,“因为你是你呀。”
      “不是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萧景琰调侃。
      “不是,因为你是你。”小毛团子肯定地说,“我想选你。”
      萧景琰再一次长久地怔愣着,直到毛团子担心地顺着他的手指到了他的手心里蹦蹦跳跳才回过神来,轻笑道,“那我,必不会让你失望。”

      7、

      九十九神其实不是一个流传得太广的传说,大约只在这宫城里外断断续续地有人说着。
      萧景琰知道这个故事,还是林殊不知道跑到了哪个角落里听来讲给他听的,他当时听着还挺不屑一顾。
      若说世间万物皆有灵,这宫城中的一砖一瓦哪个都放置了不止一个九十九年,也没见神灵满地跑。
      只有这条毛裘成了九十九神。
      因为有他萧景琰。
      一砖一瓦一石一柱都在恭喜这只小小的毛团子,可它很苦恼。
      它知道它要保护萧景琰,过了这一年萧景琰若是平安无事它便可以功德圆满;可它却不知道它耳边听到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它眼前看见的画面又是哪里发生的事情。
      “因为九十九神还是不一样吧。”一块青砖作为代表说道,“毕竟我们都不是九十九神。”
      “我能看见景琰未来的危险吗?”毛团子问。
      “不知道啊,你是这座城里第一个九十九神,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青砖说。
      “我是这座城里第一个九十九神,我一定能保护好他的。”毛团子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青砖听的。
      青砖们发出了一阵细小的、带着善意的笑声,其中一块说,“小傻瓜,那你就不要想让他忘记什么,也不要想着替他做什么决定。他是我们见过的最特殊的皇帝,你自己说的,你选择他只是因为他是他而已,那就不要让他变得不像他。”
      毛团子听得似懂非懂,它疑惑地打了个滚,撞到了萧景琰的手边。
      萧景琰将它捧了起来,问,“怎么了?”
      毛团子飞快地忘记了方才的疑惑,愉快地在萧景琰掌心转了一个圈。
      萧景琰轻声笑了,毛团子似乎明白了什么。
      “所以,我只要陪着你就好了?”
      它的声音太小,萧景琰没听清,问它,“你说什么?”
      毛团子不再说话了,它自顾自地、亲昵地包裹住了萧景琰的小指。
      于是萧景琰也不问了,将它小心地拢回了掌心。

      8、

      萧景琰看着这只被他拢回手心的毛团子,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捏起了小团子,放在眼前看了看,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
      这只团子方才在桌上滚得太欢,沾了一身未干字迹上的墨汁。
      小东西一无所觉地用它的芝麻眼和萧景琰对视着,萧景琰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怕水吗?”
      “水?”毛团子想了想,“应该不怕,我不知道。”
      “不怕就好。”萧景琰捧着它到了笔洗上方,“那……你自己会洗澡吗?”
      “洗……?”毛团子似乎很不解。
      “你身上都是墨汁。”萧景琰说,“你从白团子变成花团子了。”
      “……”毛团子什么都没有说,滚了两圈,从萧景琰手掌上掉了下去,“噗通”一声落入了笔洗里。
      萧景琰赶紧把笔洗拿到了眼前,看着毛团子在里面上上下下,不一会,萧景琰便对它道,“干净了,上来吧。”
      小毛团子闻言一跃出了水面,可惜笔洗太高,它没能跳出去,一下子糊在了笔洗的内壁上。
      瓷器的内壁太过光滑,它根本呆不住,立刻又往水里滑了下去。
      毛团子手忙脚乱地把自己拉成了一个长条,结果一头直接浸入了水里。
      萧景琰赶紧伸出一根手指给了它,将它拉了出来。
      小东西在他掌心重新团成了湿淋淋的一团,比之前还要小了一圈,显得蔫搭搭的。
      萧景琰抽了一张宣纸,将它放在上面轻轻吸着水,轻声警告道,“下次不要在有字的纸上跑。”
      “……知道了……”小毛团子无精打采的,萧景琰倒是笑了起来。
      毛团子眨了眨它的小眼睛,确定一天到晚都锁着眉的萧景琰是真的笑了,于是它也高兴了起来。

      9、

      萧景琰发现一个问题。
      因为毛团子十分乖巧,所以他对于这只自称他的守护神的毛团子一向放纵,然而似乎因为他的放纵让毛团子没那么乖巧了。
      倒不是说它惹出了什么麻烦,只是它越发爱满处乱跑了。
      虽然它也没跑太远,但是已经足够萧景琰头疼了。
      尤其是他某次边看奏折边吃榛子酥的时候随手捏出了一只沾满渣子的毛团子之后。
      天知道,他都快把它放进嘴里了,结果被感受到了危机的毛团子甩了一脸的碎屑。
      萧景琰愁苦地把毛团子身上的碎屑都清理干净,将它放在了自己摊开的手掌心里,问它,“你跑那里面去做什么?”
      毛团子不回话,只瞪着一双小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萧景琰猜测,“你吃东西?”
      毛团子这次说话了,“不吃。”
      萧景琰是真没辙了,“那你做什么?”
      “替你尝。”毛团子细声细气。
      萧景琰于是什么脾气都没有了,他叹了口气,给毛团子顺了顺毛,“那是母后做的,不会有问题的。”
      毛团子似懂非懂地跳了两下,萧景琰犹豫道,“你不用这么担心我。”
      于是毛团子停下了动作,似乎是在仰头看着他,半晌后,它问,“你不需要我吗?”
      萧景琰愣住了。
      这个小东西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身边,他只是习惯了它,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需要它。
      毛团子继续说,“你……你不要我,我就回去。”
      “你要回哪里去?”萧景琰下意识地问。
      “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毛团子说。
      萧景琰想了想,问,“那条毛领子吗?”
      “嗯。”毛团子肯定,它从萧景琰的手心里跳了下去,“我最近回去就行,不会有事的。”
      萧景琰伸出另一只手拦住了它的去路,“谁要你走了?”
      毛团子停了下来,呆呆地问,“啊?”
      萧景琰将它捉回了手心里,道,“没有赶你走,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毛团子想了想,问,“担心和伤心一样吗?”
      “不一样。”萧景琰说,“很不一样。”
      毛团子其实并没有明白,但是它看见了萧景琰的表情,于是它简单地说,“哦……。”
      萧景琰并没有注意到它,于是它打了个滚,重新往萧景琰肩头爬去。

      10、

      有了萧景琰的明确许可,毛团子粘此人粘得越发心安理得了,以至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萧景琰看着扒着他的枕头沿儿不肯放的小家伙特别无奈,“我睡觉你也要守着啊?”
      “你睡觉,看不见,我看着。”毛团子特别认真。
      萧景琰意识到跟它讲道理是一件可行性非常低的事情,于是他叹了一口气放弃了,只嘱咐道,“你小心些,不要被我压到了。”
      毛团子跳了两下,表示自己听到了。
      想到它好歹是个“神”,萧景琰还是稍稍放下了心,躺下睡了。
      结果第二天早上他迷迷糊糊地觉得鼻尖上有什么东西搔得他很想打喷嚏,一睁眼就看见一只雪白的毛团子趴在他鼻子上,似乎还在看着他。
      萧景琰无奈地伸手把它从自己的鼻子上拎了起来,放在一个能看清它的距离上,“我说不要被我压到了,没说你可以压死我。”
      “我很轻的。”毛团子可怜兮兮。
      “……如果你堵住我的鼻子,一样可以憋死我。”萧景琰叹了口气。
      毛团子细声细气地说,“那我下次换个地方呆。”
      萧景琰:……为什么我还是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呢。

      11、

      萧景琰不祥的预感没有成真,毛团子只是选择了他的额头。
      也幸好是这样,它才能第一时间发现萧景琰病了。
      这位勤勉的帝王今日没能按时起身,毛团子发现他的额头特别的烫。
      它觉得它有法术可以帮上忙,但是又怕好心办坏事,四下求助的时候青砖黛瓦们却都纷纷静默了。
      于是毛团子想尽了办法,弄倒了烛台。
      烛台坠地的声音果然惊动了守在门外的内侍。
      听见内侍慌乱地跑出去喊人的动静,毛团子总算松了一口气。
      它悄悄地跳回了床上,钻进了萧景琰的手里。
      萧景琰无意识地捏了捏它,又轻轻松开了手,它蹭了蹭萧景琰的指尖,安静下来,不动了。

      12、

      当今太后来得比身处宫外的太医快得多,她自己就是医女,于是太医气喘吁吁地跑来的时候静太后正慢条斯理地整理她自己的药箱子,歉意地对这位白跑了一趟的太医笑了笑。
      太医哪敢说太后的不是,安安分分地见了个礼,退到外面候着去了。
      毛团子在静太后诊脉的时候就缩到了萧景琰的袖子里去躲了起来,这时更想往里蹭一蹭,却被静太后伸手捏住了。
      “去打盆凉水来,再那条手巾,给景琰冰一冰。”她侧头对内侍吩咐着,轻轻点了点手里的小毛团子。
      内侍们退开去忙碌了,毛团子从太后手里跳了下来,将自己展成了薄薄的一片贴在了萧景琰额头。
      静太后伸手摸了摸,那薄薄的一层泛着些许冰凉的气息,被她一摸小小地鼓起了一个包,似乎是在抗议。
      她摇了摇头,转身接过内侍浸好的毛巾,一丝不苟地叠好,放在了萧景琰额上。
      毛巾放下的一刹那,她似乎听见了一声细小的惊叫,仿佛错觉。
      但薄薄一片的毛团子很快就从毛巾下面蠕动了出来,顺着毛巾把自己一点一点卷成了一个长条,又慢慢团成了一个团子,蹲在毛巾上仰头看着静太后。
      静太后戳了戳它,轻声道,“景琰这孩子没什么事情会瞒着我的。”
      毛团子滚回来蹭了蹭她的手指,冰冰凉凉的。
      “他太拼命了,你整天和他在一起,看好他。”静太后说。
      毛团子说,“我叫了人。”
      静太后愣了愣,轻笑道,“谢谢你。”她顿了顿,又垂眸道,“我是说,看着他,别让他太累了。”
      毛团子异常郑重地答应了。

      13、

      不知道是静太后的药太过有效,还是毛团子做了什么手脚,总之萧景琰这场来势汹汹的病去得也是飞快,萧景琰好好裹着被子睡了一天就又觉得自己健壮得可以立刻策马狂奔带兵打仗了,若不是静太后一定要他再卧床休息两天,特意回来探病的萧庭生大概都只能在武英殿看见一个毫无异色的英明神武的父皇。
      而此刻的萧景琰正百无聊赖地靠在床上拨弄手里的一个并不太大的白毛团子,萧庭生竟然感觉到了异样的反差萌。
      大概人闲的时候都会闲出点毛病吧。

      14、

      闲出了点毛病的萧景琰对于萧庭生的到来表示了十二万分的欢迎,待萧庭生坐下两父子便说起话。
      毛团子看见生人就不太乐意在外面呆着,它悄无声息地从萧景琰的袖口滚了进去,又悄悄地从他领口钻了出来,攀住了他的头发。
      萧景琰觉得有点痒,但他只当是躺得久了,没太在意。
      于是毛团子得以安心地编排起了萧景琰的头发。
      萧庭生临走的时候萧景琰借机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却没想儿子对他说,“父皇,您这个头发……挺好看的。”
      一头雾水的萧景琰摸了摸头顶,熟悉的毛绒触感轻轻蹭了蹭他的指尖。
      “庭生,它……编成什么样子了?”萧景琰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萧庭生道了声冒犯,伸手将一缕碎发揽到了萧景琰眼前来。
      毛团子把自己抻成了一条白色的绒线,勾着萧景琰的碎发编了一条小小的麻花辫。
      萧景琰无语了片刻。
      他怎么忽然觉得自己养了个熊孩子呢……

      15、

      熊孩子毛团并没有什么自觉,萧庭生走后就迫不及待地问他,“好看吗?”
      “……乖,下来,不要闹了。”萧景琰满心的无奈。
      毛团子“哦”了一声,乖乖地松开了他的头发,重新在他手心里团成了一小团,只是看起来莫名有点发蔫的。
      萧景琰心里一动,问它,“你累了吗?我好得这么快,是不是因为有你在?”
      “因为你娘亲很厉害,我只帮上了一点小忙。”毛团子蹭了蹭他的手掌,“你娘亲真的很厉害,你经常生病吗?”
      萧景琰哭笑不得,“为什么只有我生病,我……娘亲才会很厉害?”
      “所以你不常生病。”毛团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有点闷闷不乐,“据说九十九神只要守护好你这最后一年就可以功德圆满了,你不常生病,我来了,你就生病了。”
      萧景琰被它这猎奇的脑回路震惊了,他问,“你难道觉得是为了考验你,所以我才会有病痛吗?”
      毛团子反问,“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萧景琰失笑,“你已来了半年了,我不过今日病了一回,其余时候尽皆十分顺遂。大约……你还是给我带来好运气了。”
      “哦。”毛团子说,“也就是说,不是因为我,你才生病的。”
      萧景琰肯定地道,“对。”
      “那你娘亲说的对,你太累了。”毛团子一本正经地说。
      萧景琰一愣,它继续道,“现在天已经黑了,你该休息了。”
      “不……但是我这两天除了睡觉基本什么都没做啊!?”萧景琰挣扎。
      “睡觉!你平时睡得太少了!”毛团子坚持。
      萧景琰和它芝麻大的小眼睛对视了一会,终于败退。
      但是他那纯洁的爱粘人的毛团子什么时候跟谁学会一句话三个坑了啊?!

      16、

      自从萧景琰病了这一场,一直特别乖巧的毛团子就好像被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一样变得凶悍了起来。
      尤其是在催他休息这件事情上,毛团子有着诡异的固执。
      “你就这么听我娘亲的话?”萧景琰终于无奈地问道。
      毛团子坠在他的床幔上监督他睡觉,特别掷地有声地道,“她说得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对你好!”
      “……”萧景琰把自己在床上放平,“那朕的折子批不完怎么办?”
      “生病了不能批折子!”毛团子十分的清醒,“不生病才能批!”
      它说的好有道理……
      萧景琰嘴炮无力,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毛团子盯着他呼吸渐渐平稳了,才轻声问四周,“有什么办法让他能批完折子吗?”
      寝宫里的物件们絮絮低语了起来,却苦于这地方少有朝臣来,没一个说得出一二三来的。
      “他已经做得够好了。”帝冕用它苍老的声音打断了这一片轻声细语,“除非能再多些能干的臣子。可这已经是我见过最好的朝局了。”
      毛团子蹦蹦跳跳地来到帝冕面前拨动着它的流苏,问道,“景琰他很厉害吗?”
      “很厉害。”帝冕轻轻地笑着,“不信,你到处去问问。”
      “我信。”毛团子颇为自豪地说,“我是第一个九十九神,是因为他才有的,他当然是最厉害的。”
      帝冕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越发大声了。
      毛团子没理它,很是没大没小地爬到了它上面,找了个合适的角度看着萧景琰的睡脸。
      萧景琰醒着的时候是皇帝,整整一个国家压在他背上,让他的眉总是不得舒展。
      萧景琰睡着的时候却只是一个人而已,此刻他眉目舒展,安安静静的,嘴角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
      毛团子想。

      17、

      毛团子没办法帮萧景琰处理那些折子,也没办法给萧景琰找来几个能臣。
      它思来想去,觉得有一条路是可行的。
      它可以让现在已经有的臣子主动多干一点活嘛。
      某天晚上,当萧景琰发现毛团子破天荒地没有催着他睡觉的时候已经快到三更了。
      他处理完最后一封奏折,看了看老老实实趴在一旁的毛团子,想要说什么,又觉得说了什么就是自己找罪受,于是悻悻地闭了嘴,伸出手给它要带它一起去寝宫。
      可毛团子没有跳上他的手心,而是问道,“你都做完了吗?”
      萧景琰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然后它就心惊胆战地看着毛团子向他桌上的灯扑了过去。
      他没来得及拦住它,吓了一条生怕它被火舌吞掉,却见那小团子只糊在了灯座上,不由稍稍出了一口气。
      毛团子却飞快地把自己抽成了一根线,一头绑住了灯座,另一头勾住了桌角。
      萧景琰立刻扶住了灯座,却又感觉毛团子在拉它,生怕那团子把自己拉断了,赶紧阻止道,“你要做什么?”
      毛团子不答话,还是一个劲的拉灯座。
      萧景琰只好稍稍松手,由着它。
      灯火很快就被毛团子拉到了桌案边沿。
      事后萧景琰回想起来,只觉得如果毛团子有脸的话当时一定露出了一个非常得意的狡黠的笑容。
      因为下一刻,烛火便翻覆在地了,而他自己的指尖被毛团子裹了个严实。
      顾忌着这团子也许怕火而不敢去抓灯座的萧景琰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火种落在地上。

      18、

      陛下熬夜这件事情很快就因为武英殿失火而变得人尽皆知了,朝臣们纷纷自省,各种惭愧。
      难得作了一回妖的毛团子对此事效果十分满意,又变回那个乖乖巧巧的小东西了。
      “……所以你就为了让我好好休息,一把火点了武英殿?”萧景琰特别无奈。
      毛团子抗议道,“没有点着!外面有人,随便就能灭掉的!”
      萧景琰叹息道,“我还要感谢你谋划周全了?”
      “不好吗?”毛团子怯怯地道,“你自己不会说,我也不能替你说,只好找别的办法让别人知道了。”
      萧景琰愣了愣神,轻轻笑了,“下次再想做什么,先与我说一声。”
      “那你还会让我做吗?”毛团子很是担忧,“你不要什么事情都自己做呀,这么多事情都要你一个人管,真的会把你压垮的。”
      “我没有什么都自己做。”萧景琰矢口否认。
      毛团子愤怒地道,“解释就是掩饰!”
      “……”萧景琰想了想,说,“我怎么觉得你这话有点耳熟呢?”
      毛团子轻轻跳了跳,等着萧景琰给出答案。
      结果萧景琰半晌后露出了一个恍然的表情,道,“幼时与小殊和霓凰到城外去玩,听见坊里有夫妇两个吵架……”
      毛团子于是出离愤怒了,一跃而起,扑在了萧景琰嘴上。
      成功阻止了萧景琰继续说话的同时,也成功地给自己裹上了一层口水并让萧景琰吃了一嘴的毛。

      19、

      不知不觉地,萧景琰已经习惯了有这么一个不为人知的小毛团子陪在身边,大多数时候都乖乖的,时不时熊一次也让人哭笑不得,舍不得责备它。
      而毛团子心里却有一个巨大的疑惑。
      它明明在仓库里放了九十九年,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东西?
      为什么有好多明明与金陵不相干的景色,它却会像看过一样?
      “九十九神到底是什么?”它问遇到的每一件物什。
      无论是砖瓦还是香炉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这只毛团子是它们所知道的第一个九十九神。
      最后一块匾额对它说,“去问问御花园里的太湖石吧。它是这座宫城里最老的物件了。”
      于是趁着萧景琰与朝臣相谈的时候,毛团子跑去了御花园,卧在了太湖石的孔洞里,听它讲故事。

      20、

      太湖石说,那是挺早之前的事情了,但大概也不算太早,至少金陵城中已经有了皇亲贵胄。
      说起这个的时候,它还是挺不屑的。大约是因为这些皇亲贵胄里没有一个让人放心的,个个都糟烂得要命,唯独太子一人立得正,却无济于事,很快,好好一块地方就被弄得乌烟瘴气。四周围的戎狄自然是要趁火打劫的,一时间整个国家内忧外患。
      有许多人都知道国将不存,纷纷请降以保命。
      可太子不愿意,只有他一个人不愿意。
      没有将领愿意出战,也没有人愿意让他亲自率军出征。
      终于,他们又一次在朝会上争吵的时候,有一个少年将军站了出来,自请迎敌。
      太湖石对毛团子说,“那个将军和太子都知道他们必死无疑,可他们觉得人活着总得有点骨气。大约也有不少人是这么想的,所以那支出征的军队士气还不错。”
      “那他们赢了吗?”毛团子问。
      太湖石笑了起来,带着一股苍凉,“没有啊,举国而降便可保全那些京城里的人,谁会帮他们呢?死了,都死了……”
      毛团子沉默了许久,问,“那和九十九神有什么关系呢?”
      太湖石说,“那个少年将军出征前,对太子说,他要是死了,就等在奈何桥上等九十九年,多一年都不等,少一年都不走,一定要眼看着太子长命百岁不可。”
      “为什么是九十九年?”毛团子问。
      “天长地久,长长久久,谁知道是哪个?有的人就爱咬文嚼字。”太湖石轻笑,“也没准是别的意思,不过他们没说,我也就不知道了。”
      毛团子想了想,问,“那九十九神是守护神的说法,就是这样来的吗?”
      太湖石说,“对啊,因为那个少年将军,想要守着太子啊。”
      “我也曾是个将军吗?”毛团子问。
      太湖石怔了怔,道,“你是一条兔毛裘。”
      “不是!兔毛裘才不会知道我知道的这么多。我明明从来没有出过金陵,却知道得越来越多了。”毛团子执着,“我是不是也是个将军?”
      “你还有多久功德圆满?”太湖石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七日。”毛团子数得清楚,“可九十九神功德圆满了,又会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因为那个太子死了,而你不会让萧景琰死在这宫城里。”太湖石轻笑,“你是个将军,也不止是个将军。你比单纯的将军厉害多了。”
      “是吗?”毛团子似乎并不太在意这个。它蹭了蹭石壁,说,“谢谢您,我得回去了。景琰找不到我要担心的。”
      太湖石轻声和它道别,它一跃到了岸边,想了想,又回头问道,“只要有一个将军和一个太子,就会成为九十九神吗?”
      太湖石放声大笑,连四周围的花草们也絮语了起来,却谁都不回答毛团子的问题。
      它于是轻哼了一声,蹦跳着离开了。

      21、

      萧景琰看着慢吞吞地往桌案上爬的毛团子叹了口气,伸手将它捏起来托在了掌心,问道,“去哪儿了,这么脏?”
      “我还有七天就功德圆满了。”毛团子答非所问。
      萧景琰果然就不问了,轻轻戳了戳它,“洗一洗吧。”
      毛团子乖巧地滚进了笔洗里,已经洗过很多次的它再也不会闹出什么笑话了。
      ——也许也是因为萧景琰现在知道该如何照顾它了。
      短短一年的时间,似乎也已经足够养成一些无法忘却的习惯了。
      “功德圆满之后你就不用跟着我了吧?想去哪?”萧景琰看着在水里一沉一浮的毛团子问。
      毛团子说,“我哪儿也不去。”
      萧景琰看着它把自己沉入水底,吐出一串气泡,重复道,“我就在这里。”

      22、

      毛团子说是这么说的,但萧景琰第八日上睁开眼睛却没瞧见那只粘人的团子。他发现竟然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不由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他将目光移到了那件玄色斗篷上,斗篷白色的兔绒领子安安静静地垂着,一动也不动。
      萧景琰叹了口气,起身洗漱穿衣。
      他看了看窗外,昨夜悄无声息地下了一场大雪,此时雪刚刚停,正是最冷的时候。
      萧景琰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斗篷披在了身上,走到了门口。
      门外的冷气倒灌而入,吹散了屋内的温暖。
      萧景琰忽然感觉领口收紧了一些。
      他万分诧异,低声问,“是你在吗?”
      毛领子稍稍抬起一点,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
      萧景琰于是笑了,带着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温暖,“我还以为你不在了呢。”
      “我说了。”毛团子说话了,它的声线不再细小,而是略有些低沉,圆润而动听,“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
      萧景琰怔怔地听着它的低语,伸出手来顺着毛领子摸了摸,毛团子就乖顺地趴在他肩上,不说话了。

      23、

      “你是功德圆满了吗?”
      “嗯。”
      “功德圆满……有什么变化吗?”
      “我知道的事情更多了。”
      “就这样吗……就不能……变个人什么的?”
      “你就一定要我变个人嘛?”
      “也不是。就是你看你那么小的一团,走也走不远,玩也没的玩,整天就在我身上,多无聊啊?”
      “陪着你,我可不无聊。”
      萧景琰轻笑了两声,终于迈步走出了寝殿,在雪地上留下了两行脚印。
      毛团子一路安安静静的,等萧景琰进了武英殿脱下了斗篷,它才又说话了,“你是想看我变成人的样子?”
      “你可以?”萧景琰有点诧异地回身,挑了挑眉。
      “可以啊。”毛团子的话音里带了点笑意,“我只是怕……吓到你。”
      萧景琰只当是这只毛团子学艺不精,会变出个奇形怪状的人来,便安慰它道,“以貌取人非智者所为。”
      毛领子动了动,玄色的斗篷里忽然涌起了一阵风将它吹得猎猎作响。
      萧景琰微微眯起了眼睛,隐约看见了一个人正穿着他的斗篷。
      待风停下,他得以睁大了眼睛看清楚。
      那个穿着斗篷的人挂着一丝轻松的笑意,道,“以貌取人非智者所为,嗯?”
      萧景琰怔怔地盯着他看了半晌,露出了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说,“我本来也不是一个智者,你才是。”
      “嗯……也对?”那人很是大言不惭地应下了这话。
      萧景琰终于真真正正地笑了起来,伸手将人拥进了怀里。
      那人就这样乖顺地任他抱着,和他还是个团子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这次……是真的不走了?”萧景琰小心翼翼地问。
      “真的,我哪也不去。你要听多少遍,我就给你说多少遍。”那人似乎一直就没收敛过他的笑意。
      “那你就慢慢说吧,每天说一遍。”萧景琰于是也闷闷地笑了。
      “那你也得找点什么每天给我说一遍吧?要不然我太亏了。”有人是绝对不肯吃亏的。
      “我喜欢你。”萧景琰说。
      “……”那人难得哑口无言了一回。
      “这个怎么样?”萧景琰轻轻松开自己的手臂,带着得意的笑看着对面的人,“我可是很乐意说的。”
      脸色微微泛红的人沉默了半晌,终于道,“……那你就说罢。”

      24、

      “话说回来,你就这么不想让我认出你来?这一年我有时候觉得你是蔺阁主作了什么法,想办法让飞流来了……”
      “……萧景琰,不提这个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全文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毛团子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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