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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陈锦心 ...

  •   苏玲珑跟她娘姨是不太合得来的,但是某天她敲开了娘姨的门,请求收留。

      她的娘姨孔太太接手着她死去丈夫的照相馆,位于城东的某个街角,一幢两层的小楼。墙壁刷成桔红色,拥有两扇窄小的玻璃门,像西方某种带有历史文化印记的城市古迹。

      而事实上,它就只是一个照相馆,而且不太出名,照片上都不会用烫金字体写着隆兴照相馆。

      即便如此,橱窗上的照片都是美人,抛头露面地展示在最显眼的地方,仿佛不是为了说明本人长得美,而是这家店主拍照技术的高明。

      黑白照片技术隐去了暗疮、斑点、皱纹,确实个个都成了美人。

      陈锦心一直希望自己也去拍这样一张照片,可是她患了水痘,一整个冬天她都没有出门,与阿司匹林共度岁月,从留声机中打听这个世界近况,却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过世。

      这是个奇妙的世界,能获悉天下大事,却不知身边的人在逐渐老去。这也是一种不自知的悲哀。

      令人难熬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可是春天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它善于放冷箭,就如看起来很明媚的花,却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绝大多数的花都是不香的,可很少有人会去相信这个结论。

      她穿上衣服,精心打扮着,修身的累丝纱似乎不够白,但正好与她同样不够白的皮肤相映成趣,前额的刘海垂下来烫了个卷,脑后的头发用蝴蝶结绾起,她看到唐家的小姐也是这么打扮的,很好看,她一直都想这样试试。

      今天才有机会。

      陈锦心还没订亲,但是也不远了,朋友介绍的男朋友,在印刷所里做广告部的文书。一个月挣不了几个钱,可是陈锦心就喜欢他那份忠厚、斯文。

      他说话总是温温润润的样子,从不道人一句不好,就算真的不好,他也只是说不太好,替人辩解可能是因为有什么别的原因所以他才这样的。他对别人很宽容,陈锦心觉得他是一个靠得住的人。也许同他结婚会缺少一点浪漫气息,可是她从来都没有奢求过什么朱丽叶与罗密欧的故事。

      西方的经典歌剧跟东方的传统戏曲,一样矫情而陈腔滥调。

      约定了今天去照相,陈锦心往脸上抹了很多粉,胭脂也是浓浓的两片,可隐隐的还是有一些痘印。这真是一种令人烦恼的事,陈锦心希望张启铭能够少看她两眼,或者有点距离,朦朦胧胧地看也可以。

      她到了隆兴照相馆,有个盘头的老太太坐在曲柜前,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好像有点知识分子的样子,但实际上她只是老花了而已。

      孔太太抬起头,没什么好声气儿地叫苏玲珑出来帮忙,娘姨与侄女的关系依旧处得不好。

      苏玲珑厌倦孔太太怨声载道的样子,只要空闲下来就跟她讲,开始是我养的一只猫,蓝眼睛的波斯猫,吃了老鼠药死在角落里,后来是我儿子,他死得不明不白,被人打死在码头上,我说理都没处说,接着就是我老伴,在医院雪白的床单上没了,我记得那个床单真是白,比墙上的石灰还要白三分。

      她一生中弥足珍贵的东西兀自长了翅膀飞走了,就剩她一个孤寡的老太太还活着。这似乎是没有道理的事,孔太太也不知道该跟谁讲。

      苏玲珑穿着蹩脚的高跟鞋下了楼,衣服是很漂亮但很劣质的款式,是以无论做什么都缺乏了一种底气与自信。贫穷是一桩神奇的事,它几乎能压制任何一项才能,叫人抬不起头来。

      苏玲珑现在就像是一个碍手碍脚的傻姑娘,在别人的目光下讨生活。

      照相馆里有人负责举镁光灯照相,她只是给人开票,可是就算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她也总是弄错。孔太太不明白她是什么心思,嗲声嗲气地问:“侬来弄啥西?”

      张启铭在付钱,陈锦心在一块红色厚呢子布前坐下,似乎想挤出一个最漂亮的笑容,可是脸反而更僵了。她不知道照片上的自己成了什么样子,是个鬼,还是一具木乃伊。

      她断定不会好看,可是她不认为重拍一次会更好。

      那就这样吧,陈锦心心中在叹息,自我安慰,我只是比较不上照而已。

      她留了地址,叫人把照片送到上头写的地方去。这时候,苏玲珑才知道自己跟她有一种渊源,然而这种心情非喜非哀,好像已经隔了一世,她还记得前生的记忆,可是她却不必背负着这种命运过完这一世。

      苏玲珑知道她是陈家大小姐,可是看她留的地址又不是陈公馆。

      苏玲珑记得这是陈奉贤一个相好的居所,她跟自己不一样。她有遗产,跟陈奉贤过的是对等的生活,没有他,她照样汽车洋房,花园里有办不完的宴会。

      陈锦心跟她住在一起是出于什么心态呢?

      吃大餐,去舞厅跳舞,过一种摩登而时尚的生活。这或许就是陈锦心抛弃腐朽的老宅子与烟雾缭绕、一帮大老爷们胡吹胡地的公馆的原因。理由也许不够情深意重或者义薄云天,可是它却是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更有信服力。

      毕竟谁也不想哀哀怨怨地过日子。

      ——

      苏玲珑找了一个天气很好的日子去送照片。

      一栋小洋楼,门口有佣人迎接,苏玲珑走进门去,见客厅摆着一桌麻将。几个贵妇人打得如火如荼,一只只大钻戒光芒四射。什么宝石珠玉都不时兴了,现在以这种晃人眼的东西最显富贵。

      陈锦心是坐在南面的位置,上家是陆太太,下家是江太太,全是有了一定阅历的女人。陈锦心与她们共桌,一点也不显得拘谨稚气,甚至摸牌打牌的手势比她们更加得熟练干练,平时那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翼而飞,看来这才是她大显身手的地方。

      张启铭一声不吭地坐在她身旁,不时端茶送水,像那种北方男儿不耻的窝囊男人。这还未迎进门去,就已经是这副作态,想必以后更会是这样。用老一辈人的话,女人要爬到男人头上去作威作福了。

      不过,那也不作兴了。

      不知是哪位文化人或者政界的人物宣导,怕老婆成了一桩美谈。

      有的人是敬重,有的人是顺应潮流,装腔作势,然而,现实就是那样了。人人都顺着时代走,特立独行的都湮没在滚滚风尘中。

      苏玲珑想现在真是翻了天了,在三年前这也是不可能的事,自己可能没碰上一个好时代,就差了三年,就是这三年。如果晚生三年,那么她可以去工厂里做工,如今娇小姐走出家门已经不是什么不可思议,或者辱没家风的事情了。

      同样,她在照相馆打工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她一直认为自己是自食其力,而不是在娘姨门下吃白饭。

      苏玲珑讪讪笑着走到陈锦心跟前说,“陈小姐,我给你送照相来了。”

      陈锦心缺一只六条就可以糊了,所以她的心思放在一副牌上。

      她并未理睬苏玲珑。场面一度有些尴尬,这是苏玲珑认为的。牌桌上的人浑然不知,毕竟苏玲珑这样的人她们是不放在眼里的。

      张启铭站起了身,接过相片,礼貌地问,“该怎么称呼?”

      “我姓苏。”苏玲珑笑着说。

      “苏小姐请一边坐。”张启铭泡了茶来,坐在一侧看相片。

      “拍得怎么样?”陈锦心问张启铭。陆太太接腔,“哪里拍的?现在照相馆多,拍好拍差差别很大,那种街角旮旯角落里的照相馆名气都没的……”

      一席话说得苏玲珑有些面红耳赤,似乎张启铭也觉得了,深感抱歉,说要送送她。

      苏玲珑婉拒失效后,和他一同走出了门。

      外面刮着风,苏玲珑衣衫单薄,时不时地缩一下身子骨。这点小动作张启铭尽看在眼底,可是他们并不熟,所以他也只好视而不见,免得产生误会。

      这时节是春天,可是一条街却有秋天的意思。梧桐新绿的叶子发出秋天才有的凄凉沙沙风,香皂和花旗参的广告画浓墨重彩,里面脸色红润的女明星像糊了一把清一色一般兴奋。

      苏玲珑觉得好像回到了读书的时候,一条漫长的街,有男同学相送。

      她没有说话,张启铭高出她一个头,看着她轻盈娇小的样子从自己面前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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