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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眼见为实 ...


  •   你相信眼见为实吗?
      我这么问他的时候,他正把一个大个儿的苹果糖死命地往嘴里塞,闻言咬下一大口,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听得我心惊。他抬头瞥了一眼夜空中绽放的烟花,又看看我,随即把手中缺了个大口子的苹果糖杵进我嘴里。乱想什么呢,他含混不清地说,我相信舌头品尝到的才是真实。所以,吃吧,我不嫌弃你。
      可是我嫌弃你……这句话到底没有说出口,我把它和糖一起咽下去。太甜了,我说,而且不好吃。
      Excuse me ???他把面目全非的苹果糖举在我眼前抗议,脸上写满心痛。那你倒是咬得小一点啊这位先生?竟然咬掉一半,你的嘴巴是黑洞吗!不好吃还吃你其实是抖S吧?!
      吵死了。我一手钳住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拂掉他嘴角的糖渣。一会儿再给你买不就行了吗。
      他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我坦然与他对视。
      我要十个。他最后说,接着转头看烟花去了。
      下次牙疼不要哭着求我带你去看牙医。我讽刺他,他只哼了一声。

      八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家搬到了我家的隔壁,他自然也就近转入了我就读的学校。巧合的是他和我同班,同桌的女孩子跟随父母出国了,他也就成为了我的新同桌。
      我没怎么和他说过话,直到我撞破一次霸凌,脑中一片空白后发现已经和欺负他的人扭打了一起来。我事后想想约摸是被老妈的“正义病”传染了,或者是不想当胆小鬼,总之无论有着怎样自私的动机,自愿挨了一顿打的结果是,我和他成了极为要好的朋友。
      初中时他开始变得非常受欢迎,鞋柜里的情书多得连放鞋都困难,不过当然有他总是懒得处理的原因在。我自然也收到了难以计数的情书——全都是拜托帮忙转交的。不过借此也收到了很多人情礼,我也乐得做这份差事。每次我问他为什么不在众美中选一位,他总一脸严肃地推说爱情不能儿戏,和在我家玩gal兴奋跳跃的他简直判若二人。我说你打光棍也挺好,要是有了女朋友,你粉丝们给我的福利可就没了。他撇嘴,说好吧,我不会交女友的,有了福利,你的生日礼物我也就不送了啊。
      我抬手就把沙发垫糊了他一脸。
      到了高中学业开始变得困难,这时我才意识到他是一个多么神奇的人——社团游戏篮球一样不落,“不交女友”自然只是玩笑,相反,他女朋友换得比袜子还快,更重要的是,他的成绩一直在学级最优的A组名列前茅,没有偏科。
      真是不公啊。我咬着笔头嘶嘶地叹息。他的英文书摊开,连空白都光明正大,双手在桌面下噼里啪啦地玩游戏机。我拿肘子拐他,我说怎么到了高中还和你是同桌啊,孽缘,孽缘。
      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他反问,扭头用那双迷倒了无数学姐学妹的眼看我,虽然还是稚嫩的脸,但眼角眉梢都有风情初绽。他就那么看着我,带着点惊讶,又似乎带着些笑意。我脑子里突然就过电影一般一帧一帧地放映起他游戏通关时的笑,小把戏得逞时的笑,终于赶上电车时的笑,部活结束后看到等着他的我时的笑,看我把不喜欢的菜塞进他餐盘里时的笑……一瞬间我有点呼吸困难,不敢和他对视,目光下落到他的手时也觉得它们骨节分明白皙修长好看得要命,感觉有什么万劫不复的东西要翻上来时,游戏机的显示画面救了我一命。
      喂,GAME OVER了啊。我努努嘴,他慌张地低头去看,接着额头猛磕在桌沿上,抱怨差一点就通关了,要我回家时请他吃烤乌贼饼。
      我骂他死吃货,但到底还是答应了。
      部活结束后我去找他,结果看到他正和拒绝了我表白的那个女孩子接吻。我真切地感到了愤怒和背叛,但又觉得失望。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失望,到底是什么让我失望。我没有去打断他们,就那么走了。我还能怎样?冲上去给他一拳?对谁都没好处。既然她拒绝了我,那和谁接吻都和我没关系。我这么安慰自己,可心里总有道坎儿过不去。和谁都行的话,为什么偏偏是他?我的心乱得很,反正我不能见他,这当口要是见了,他铁定得吃我一拳。我也承认我怂了。总之那个傍晚我一个人在店里吃掉了五份烤乌贼饼,老板娘起初有点担心,但听到我心怀恶毒地说只是替死去的朋友吃掉他的份时,便感动地由我去了。
      我其实挺后悔说了那句话的。
      从店里出来时,我正看见他从马路对面跑过来,样子挺急的,看到我时仿佛松了口气。我正抹着嘴巴想是给他腹部一拳呢还是给鼻子一拳,就听见尖锐的刹车声,接着他就飞起来了。如此缓慢,如此戏剧,我甚至有余裕怀疑这是不是他故意安排的,好躲过我刚决定的破颜拳。

      他的葬礼我没去。
      他火化前我偷偷去看过他,那张苍白而安静的睡脸看着一点都不像他。我觉得那不是他。他应该永远鲜活明亮,永远开心地笑,永远是阴郁的我的小太阳。虽然我没这么和他说过,但他的确是光。虽然没有阳光我依然能活,但大概没人能拒绝一份温暖。我觉得他还活着,就在什么地方,没有消失。他葬礼那天我一个人在家里,打开了他还没通关的游戏,一遍遍地GAME OVER,直到终于没电关机,黑屏上映出一个人,哭得丑极了。
      自那天起我每晚都做梦,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在梦里异常清晰,连青春期少年唇角的绒毛都看得见。我反复地梦见他笑着反问我,你不想和我在一起?我清楚我在梦中,但还是心如擂鼓。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直到我发现再也无法对任何人抱有恋爱的心情。
      我喜欢他。
      我终于明白那时我感到的失望是对着我自己的,我没有勇气去把他们拉开,我想给他的一拳也是完全出自我的私心。我真正想打的,是我自己。
      再一次在梦中他歪头问我,你不想和我在一起?我扯住了他的领带,说想啊,我想极了,可你他妈死了,我怎么和你在一起?他抬高眉头,说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还没说话就觉得领子一紧,扭头正撞进英语老师愤怒的眼睛里。接着我就被提溜到教室外头去了。
      我站在墙根气愤了一会儿老师的差别对待,突然就觉得哪里不对。
      这不是我的梦吗?每晚的梦都是千篇一律的剧情,我只能旁观,一遍遍地看着他在我眼前死去。我害怕看到那个我从店里走出,那时我就算想闭上双眼也做不到,只能看着他从马路对面冲过来,慢镜头般飞起落下,比蒲公英还要轻盈。那是梦,也是现实。
      我记得睡前我第一次通关了他没能完成的游戏——我承认对于一个游戏超级苦手者来说这很让人兴奋,床头柜上有我刚吃完的药和剩下的半杯水,我甚至记得自己是朝右蜷起入睡的,闭眼前的那一刻床头闹钟的秒针刚走到39。而现在……我拧了一把大腿,疼的差点飙出眼泪。我开始心跳加速,一个疑问渐渐成型。想起有部电影里说失重可以强制从梦中醒转,我蹿上一边的楼梯,背朝后一躺——
      撞入了一个不算结实的怀抱,一起滚了一圈才停下。我急忙爬起来,看到他垫在我下面,五官扭曲,一边嘶嘶吸着凉气一边瞪我。你发什么神经?他责问,要是磕到头就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确定这是真真正正的现实后我反而平静了下来,眼前这光景,我倒是有点想笑了。你怎么在这儿?我问他,伸手拉他起来。磕到哪里了,疼不疼?
      你来当垫子试试?他没好气地抓住我的手,你该减肥了……干啊你别松劲儿啊!好了我错了你最瘦还不行吗。
      我和老师说我出来上厕所。站起来后他揉着胳膊肘说。
      那你走错方向了。我盯着他。
      只是翘课的借口。他理直气壮。反正时间还早,去哪里玩吧。
      真是败给他了。我想。

      直到放课的铃声响起,我才意识到我们只是在天台度过了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
      喂,你不去社团吗。我出声叫他,他没理我。他躺在地上,双臂背在脑后,柔软的发梢扫过眉骨,呼吸轻浅,胸膛微微起伏。他睡着了。
      我顿时就讲不出话来了。我俯身,在一个只要他睁眼,睫毛就会扫到我的脸的距离停下了。不是我不敢继续靠近——虽然我的确有点紧张,毕竟长这么大头一次做这种事——而是他醒了。
      我顺势一巴掌拍上他的脸,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刚才怎么叫都没反应。我面不改色地撒谎,下课了,快起来去社团吧,你们社长不是挺严厉的吗。
      啊啊……是哦。他眼里还有点刚睡醒的迷蒙,一反常态地乖乖附和我,你那边结束得早,等等我行不行,我们一起去吃烤乌贼饼吧,好久没吃了。
      不行!我吼道,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看他也吃惊不小,我挤出一个笑,生硬得很。我……我吃着药呢,医生不让吃海鲜。
      你怎么了?他一下子坐起来。什么药?
      没什么,小病而已。我反而是那个安慰别人的人,好了,你一定要吃烤乌贼饼吗?
      不吃也行,反正什么时候去都可以。嗯,等你好了我们再去吧。他伸个懒腰站起来,后脑勺上一撮头发翘起来。
      那还是今天吧。我想也没想就伸手把它抚顺,他愕然地看着我问今天为什么这么温柔。无言对视片刻,我大力揉乱他的头发。
      喂——!你这个人,真是……他整理着,哀怨地瞪我一眼。为什么一定要今天?你又不能吃,怎么,看我吃?
      嗯,陪你吃。我说,没等他回应,先向楼梯口走去。剧本已经改变太多,但有些关键性的事情是注定要发生的,无论是回到过去还是进入平行世界,主角的特殊之处只是拥有更多的记忆而已,他只能尽力挽回,而无法阻止。房屋倒塌是注定的,那么关键是主角能否救出在其中熟睡的家人;手机丢失是注定的,那么关键是主角能否提前备份和转移重要的资料;图书馆失火是注定的,那么关键是主角能否抢救出仅存一本的绝版书……电影、小说甚至是游戏不都是这样的吗?如果他注定要在去那家店的路上遇到刹车失灵的车,那么我要确保自己在他身边。

      又一次,他没能去成那家小店。当然,他还活着,车祸的主角不是他。
      我翘了自己的部活,一直在他部活教室外等着他。出于某种私心我藏得很好,但该死的是我竟然睡着了。等我醒来,教室的门已经上锁了,人去楼空。我拔腿狂奔,看到马路上那一片鲜红时感觉心跳几乎停滞,随即我发现躺在那里的人不是他。
      是拒绝了我告白的那个女生。而他跪在旁边,头垂着,看不清表情。人群正聚集过去,我快要看不见他。这时他抬头,正望进我的眼睛。他张开了嘴,我却没读懂他的口型。

      你为什么不辩解。我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问他,我已经问过别的部员了,是你拒绝了她,她赌气自己跑了出去,发生了……那种事情,不是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是我的错。他坐在那里,弓着背,十指插入发中。如果我拉了她一下,就一下,她就能躲过去了,真的,我发誓,可是我没有。
      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我有点恼火。没人能说准没发生的事情,做出反应也需要时间。
      是我的错。他就像听不到我说话一样。我没有别的选择。
      她还活着。我说,虽然在ICU,但至少她还活着。
      他沉默了一会儿。她很快就会死。他最终说。所以对不起。
      我不懂。我问,对不起谁?你后悔自己没救她,却又希望她死掉?
      我不希望。他抬头,你喜欢她吧,对不起,我没救她。
      已经过去了。她拒绝我了吧?我试图调笑,但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你不用再加上这份愧疚,我喜欢的已经不是她了。我正色,你也没必要再做那种悲观的预测,这种时候应该帮她祈福吧?而且……我看着他,有点艰难地继续。我也该说对不起,对她。我当时想的只有,不是你真是太好了。
      一瞬间他的神情变化好像脸上发生了一场小地震。终于他如释重负般笑了起来,什么啊,好恶心,你被什么附身了吗?这么肉麻,我要吐了。
      我一巴掌打上他后背。

      她的葬礼上,他在碑前放了黄玫瑰,一大束,明亮的黄色给阴雨天带来一抹不合时宜的轻快。
      和现役的女友分手后,他也反常地再次保持了很久的单身。我问他是不是有了心理阴影,他撇撇嘴转移了话题,要我和他一起去花火大会。原本我打算拒绝,但只能说求人真是一门学问,而他已习得其精髓。
      开门看到穿浴衣的他,我笑了出来。他一下子羞恼了,转身就要回家换衣服,我忙扯住他道歉,这才作罢。走在街上,我看着他的侧脸,恍惚之前那一切一切,我噩梦的根源,是否真的只是个梦,而眼前才是再真实不过的现实?但我的确是无福消受这种美好的,十八年的人生也从未能如此幸运过。不如说,这世间哪有这等好事,所有的因缘际遇,不都是讲求一个“代价”吗?若眼前这是个一等一的大梦,那为了留在这里,我大抵上是甘愿拿性命去换的。

      你听我说。我开口,听到大朵烟花在头顶绽放。
      我开始还觉得叫我做这种事还不如杀了我来得痛快,但一旦开了头,接下来反而变得很容易。
      我不信眼见为实。我时常觉得我的所有,就像这花火一样,美丽得不真实。你不能说它是伪物,它确确实实就在那里,诱惑着你去触摸;可是它只能活几秒,你伸手去抓,连颗火星子都抓不到。我不是不信眼见为实,我是不敢信。我贪婪又自私,我什么都想要攥在手心里,可我也是个胆小鬼,我害怕伸出了手,却连尾巴尖都摸不着。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我吸了口气,继续说,可我如果不去抓,连得到的机会都不会有。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也有那场车祸,主角却是你。我看着你在那里睡着,不相信你已经离开我了,我就觉得你还在,只是躲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去了。现在,这里,幸运眷顾了我,把你还给了我,我感激得很。就算眼下的一切才是梦境,我也觉得值了。我本不应奢求更多,但我真的忍不住。这些话,我一定要和你讲,不然,万一,万一下一秒我就醒了呢?我不敢拿这个去赌。你不知道当时我看到你还活着,活得好好的,有多开心。我当时就明白了,我的世界很大,可是挑挑拣拣,不需要的塞满垃圾桶,留下的只有你。谢谢你,在我的生命里出现。
      他笑了,眼底映着彩色花火的闪光。我也和你讲个故事,他说,一个男孩儿喜欢上了一个人,可是这个人好像什么都不喜欢,可男孩儿还是想把最好的都给那个人,因为他知道那个人笑起来其实很好看。他逐渐变成少年,知道这种感情是怎么回事了,他和别人不一样。他有点害怕,害怕那个人不喜欢他;又有点委屈,他这么掏心掏肺地对那个人,那个人为什么还要把目光放在别人身上?他为了报复,亲了拒绝那个人的告白的姑娘。其实他知道那个人在,但他就是想让那个人和他说话,哪怕打一架也好。但他没等到那个人的拳头,等到的是那个人的……死亡。很搞笑吧,像小丑一样,自以为表演得很好,却是无人欣赏的独角戏一场。
      然后他就开始了旅行。他简短地结束了这个故事。
      我抱住他问,你到底重复了这个故事多少次?
      数不清啦。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上,带着笑意在我耳边说,总之这次你活着,真是太好了。
      我忽然就想起来那个我没有读懂的口型。“太好了”,他说。
      大爷的,我骂,清清哽住的嗓子,抬手就在腹部给了他一拳,你就是个笨蛋。
      他笑着说是是,我就是个笨蛋,只相信舌头品尝到的才是真实的笨蛋。
      然后他吻下来。

      The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眼见为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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