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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Chapter 43.色雷斯国(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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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3.
“嗒——嗒——嗒——”
稳而有力的脚步声在大殿中回响,四下静得能听到自己的恐惧。高大的男人朝我一步步走来时,我却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出。
——放心,跟你一起来的那两人,也看到了你的过去。
那一瞬间,呼吸心跳骤停,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少年痛苦地扶着额头,黑衣男人护在他身边,一同半跪着。坚毅的嘴角紧抿,眉心的褶皱深深凹陷下去,暗红色眸子死死盯住我,凤眼凌厉,让我想到昔日战场上他意气风发的样子,一个眼神便足以震慑敌人。
而现在,我成了他的敌人。
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可是那又怎么能解释这灭顶的绝望?我看着此生仅此一次用生命去深爱过的男人,看着他一步一步朝我走来,然后掌心一并,用我刚刚送给他的礼物从手中拔出长剑。
然后,把剑尖对准我。
多么讽刺。
可是我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怪他的理由,只是脑中有什么东西“轰”地炸开,我知道和残存的意志和理智一起破碎掉的,还有我最后的爱情。
我最最深爱的人,我竟然连叫你名字的资格都没有了。
黑钢,
我和你的故事,
终于也要结束了。
虽然早在策划旅行的男人那里便应该料到了今日的拔刀相向,但我今生的最后一个故事,意料之外是以喜剧开头。
话虽这么说,但刚见面的时候,我其实是没有任何心思去笑的。旅途的开始意味着我离开了色雷斯,离开色雷斯的时候我刚刚封印了王……这样说来,那时的我是相当混乱的,毕竟那些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大量惨死的同胞、一夜之间沦为杀人机器的王,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当初王与我的约定竟是让我杀了他。
何况就算如今知道了,也决不可能下得了手。
让幸存的人民逃到交好的邻国,然后,一个人来到宫殿前,面对昔日将我从毁灭的世界带回的王。
看着,由于自己的不祥而连累了的,被死气笼罩的色雷斯国。
“杀的人越多,我的魔力就会变强,或许马上就会变得比你更强了也说不定,法伊。”
“这是为什么呢?可是,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事情会变成这样……”
所以,您才带我回来么?
原来之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只不过是您带回来阻止您失控的工具么?
——我对您而言只是这样么?
封印王以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个问题,想到头都快要炸掉了……最后一天,也就是和他们见面的第一天,那家店里的雨就像我的心情一样,阴暗而连绵,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那天,我封印王,然后第二次穿越次元,就像曾经,我在法雷利亚的山谷里害死法伊的时候一样,在伤害了最亲的人之后,软弱而无奈地逃离。
每一次开始,都意味着失去。
但每一次失去,又意味着新的开始。
那天,男人半蹲半跪在雨中,一身的漆黑几乎要隐在那灰暗的天幕下,让那把长长的日本刀越发显眼起来。
和苍冰一样藏蓝色的长鞘,刀柄却是雪白的,尽头有雕成金色的龙首,让整把刀的流线形状显得更加优美,像是隐在鞘中一条优雅而威武的东方龙。
——唔,这么好看的刀,当然是不可能轻易放弃的吧。
真奇怪以我现在的心态,居然还能这么轻松地调笑起来,你不要怪我精神失常,因为这毕竟是我这辈子极少能够拿来调笑的事情了。
言归正传,那把刀——后来听黑钢说——是他的主君知世公主赠与他的,原版本是他家祖传的名刀,对他来说意义重大,所以才被魔女要求了作为穿越次元的筹码,也正是因此,这样的要求让他不情愿到那般地步。
的确是一把好刀,追求强大的人没有人会不爱的,但他还是将它还给了双亲,让知世代他将此置于母亲的墓中,以代替父亲与母合葬。
所以说其实黑钢原本是蛮有人情味的一个人,只是因为那场变故,或许是迷失了自我,从身为男人正常的好强变得一味去追求强大,日日刀头舔血,连杀戮也成了家常便饭了。
因此,初见时候的黑钢大概也可以称得上是不正常的,对上同样不正常、但却完全以另一种方式不正常的我,不炸才要令人称奇吧。但或许闹着闹着连我们自己都忘了,在那些吵吵闹闹的日子里,他在不知不觉间露了真性情,而我又在了无自知时放下了苦难,竟然渐渐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这种转变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男人的五官是俊美的,在沉默的时候,也并不显得有多凶神恶煞,不过我想在他这么多年“站在屋顶大笑的杀人魔”的光辉形象下,应该是没有几个人敢于去正眼看他的,顶多也就只有他的那个知世公主还可以明目张胆地瞧他两眼,虽然也不清楚人家公主到底能不能看上他那口味的。
这口味还是蛮重的,所以也不得不承认在认识了黑钢以后,我的口味确实受他的影响渐渐重了起来,这都是后话。
总而言之,不同于任何人的是,我是不怕他的。本来也是不怕死的人,又势均力敌,如此便凭着一股玩心去逗他,年龄的一大优势就是无论他再怎么聪明也说不过我,这让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非常得意,虽然也不知道欺负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有什么好得意的。
他是属于沉默是金的那型,说话言简意赅,却往往直中红心。寻找羽毛的道路上困难重重,非凡的身手让他成了一行人中不可或缺的力量,而小狼忙着照顾小樱,跟他打配的任务往往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事实上,刚开始我真的是很嫌弃他的,先不说他粗犷的长相实在不符合色雷斯的优雅审美,单是那一味追求强大的性格就足以让人讨厌得够呛。
——强?强又能怎么样?再强的人也不过只是命运棋盘上一颗小小的棋子罢了,无论再怎么挣扎,也只是按照既定的规则行走着,一旦超出常规难免会被世界淘汰;更何况,人类应对事件的方式看似多种多样,实际上却是极其有迹可循的。没有梦见与读心术的我在猜测人心上面颇有天赋,是以我最开始确实是只当他是个玩物而已。
只是让我在旅行中得以掩饰我真实目的的工具而已,这个工具换成任何一个,我一样可以自如地改变方式以达到相同目的。
可他不是。
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敏锐的直觉像一只野兽。若说他粗鲁呢,可家教又过于良好,一方领主的儿子到底不一样,不管多少举手投足总是带着点贵气,但其行为方式过于直接,又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简直是犯规啊。
你要当真是个市井混混反倒罢了,可怕的是这么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人,还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粗犷的外表下还隐藏了一只过分细心的灵魂。渐渐开始被他看穿心事的我,越发无法小看他了,我开始越来越多地关注他,看着他对同一件事表现出的与我截然不同的反应,突然觉得这个男人有些耀眼。
久而久之,这种变化慢慢变了味,也因此才有了后来的事。但如今想来,或许在第一眼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我和他的命运就已经悄然地连在一起,并开始改变了。
不过,无论有过怎样的改变,命运还是终将回到它既定的轨道上来,精准得不差毫厘,所以我和黑钢终究还是成为了敌人,在今天的色雷斯国城堡中对峙而立,这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命运。
或许我在想,如果没有爱上他的话,此刻的心是否就不会这么痛?
要我说,这个家伙就是太好强了,所以才一路上都没有消停过,一身黑衣、手执苍冰与人拼命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樱都国他与星史郎决战的时候。那时他错以为我和孩子们都牺牲了,半是挑战半是报仇的样子,几乎是杀红了眼,若非次元的魔女事先料到并及时阻止,他们最后一击下去,就算不死也会伤得极重。
被人看重到要为我的死而报仇的程度,心里当然是感动的,但这不能与担心和后怕混为一谈。黑钢这家伙总是在奇怪的地方细心,该细心的时候反倒神经大条了起来,都不考虑一下自己莽撞的“复仇”将会带来什么后果,非但不检讨,还反倒一直心心念念着要再找那个星史郎一对一。
再找?别说让他俩一对一了,但凡星史郎再从他眼前出现一次,我必第一个挡在他面前。
可是……现在是怎么了呢?
力量在体内疯狂地流动,几乎就要不受控制,我看到自己的手颤抖着抬起,隔空画出的咒语泛着蓝光冲向眼前高大的男人,然后他敏捷地躲闪,再挥剑挡下残余的攻击。
——我们怎么就走到了刀兵相向的这一步呢,黑钢?
我们明明是战友啊,最好的搭档。你看在夜魔国的时候,我们仅凭两个人对抗了千人军队,从被怀疑奸细到成为一军主将。
你看只要我们在的地方,就没有人敢来阻挡。
那半年的时光,我们只有彼此,从生死存亡到后来的月下共饮,从颠沛到闲适,从八月桂香一起熬过寒冬,走过新年迎来春暖花开,不论共苦还是同甘,什么时候像如今这样过?
我们什么时候像如今这样,又何尝料到我们会走到今天这样?
我还做过那样的梦呢,黑钢,我梦见冬雪将融的季节,我们四目相对,你暗红色的眸子里满是笑意,我们彼此互送新年的祝福,我们紧抱在一起亲吻,烟花铺满了整个夜空。
而现在,我们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四目相对,眼中只有杀意。
如今的我,都已经分不清那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我的一场迷梦罢了。
不过,杀意么?
若是果真死在你手里,我也可以无憾了。
本来这条命早就让给他了——在东京的时候,明明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奈何他却拼死将我救了下来。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按我原本的想法,若是能阻止了小狼当然最好,若是不能阻止,我便死在那少年的手下,自此什么阴谋愿望之类便与我无关,不管是对黑钢,还是对两个孩子,我算是都尽到了最后的职责。
我至少是为了保护心爱的人们而死的,虽然这么死去有些不负责任,对不起这一行人,对不起王,更对不起被我抢走了人生和名字的法伊。
唯有在这件事上,我想自私一次,因为一切实在沉重到无法忍受了。
我要怎样才能心安理得地走下去?眼看着他们经受一个又一个的悲剧,却还是隐瞒着所有的秘密,然后骗自己一切都是为了法伊?
就为了我自己的愿望,即使这愿望是为了让法伊幸福,被无辜作为棋子的他们,又有什么错?
可惜事与愿违。
黑钢这家伙一直都是任性的,但我没想到他会那么任性,居然说出了“把我的命握在他手里”这种话?什么我想死便由他杀什么的,在当时重伤半昏迷间,这话确实震慑到了一心求死的我,可后来想想,这家伙也真是别扭极了。
亲手杀我?
黑钢,若我果真求你杀我,你会杀我么?
剑气与魔法交织。我望着眼前的黑衣男人,身体半是强迫地、却又似毫不犹豫般与他战斗着,拼死拼活的样子让之前的记忆显得格外虚无,甚至让人怀疑从前种种是否真实地存在过,是否我才是在色雷斯沉睡了很久的人,临死之前大梦一场,梦见有一行人像家人一样旅行,梦见有一个人用自己的生命回护我。
梦见我们曾深深地相爱,即使知道不会有结果,也忘我地爱着。
又或者……我眼前的这争斗才是梦?
毕竟我和黑钢,一直以来都站在一起不是么?
……
想到这里,头忽然很痛,像是要炸开一样。
天寒地冻中,男人低沉的话语像是诅咒。
“展开旅程吧,直到公主回到玖楼国为止,你要排除所有会妨碍你们旅行的事物,如果,那个魔女安排的日本国小子会妨碍旅行的话,也要将他一并除去。”
王的怀抱将我紧紧包裹,来到色雷斯的每一天都在心中默念。
“不管再悲伤,再痛苦,我都要活下去……直到让法伊复活为止,直到让愿望实现为止,我都不能死!就算得亲手夺走别人的生命也好!”
王极为少见地板着脸,对我说他的愿望。
“我希望你消灭对这个国家造成危害的人,不管对方是谁。”
……
而现在,王在我身后说。
“你答应过我,要把对这个国家、这里的人民造成危害的人……”
“杀死。”
身后站着变了个人一样的王,我单手抱着双生兄弟的尸体,眼前站着接下来要杀的人。
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三个人,如今我要在他们之间作出选择。
浑身都在颤抖,木然般地打斗,魔法几乎已经不受控制,连视线都模糊不清起来。
——我似乎是曾经这样面对过黑钢的,在死气沉沉的暑伏天气里,那个以人类为棋子的残忍国家曾那样凉薄。我亦呼吸着那里的空气,努力让自己也成为漠视生命与感情的机器。
无限市,无限的到底是希望,还是人类不可实现的梦?
用最大的勇气,和良好的口才与体术,伤害最不该伤害的人,可最苦的日子里得到的他的怀抱,又实在是太温暖了。
太温暖了,温暖到想要抛开一切,与他携手天涯就好了,什么都没用顾忌,只贪恋着他的一切。
梦中曾有无数次这么想过,但是一醒来的时候就知道,如果再不离开的话,我总有一天会害死他。
所以,越是温暖,越要离开。
越是在乎他,越要离开。
因为,实在是太爱他了。
而现在,陪我出生入死两载春秋,一路携手走来的这个人——
我……要杀了他?
怎么可能呢。
我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我怎么可能……
眼前终于清晰了起来,我看到心中的那个人在眼前渐渐显出轮廓,分明就和我日思夜念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我怎么可能杀掉黑钢?
心下一惊,身形随即跟着一顿,再次出手已经来不及补救,只能看着长剑朝我的方向劈来——
“你也该闹够了吧!”
霎时,清脆的响声,像是玻璃被劈碎的声音,记忆的魔镜被他一刀劈成了碎片。
意识被从回忆里拖出来,有过片刻的混沌;在我未发动攻击的时候,黑钢的攻击便瞬间换了个方向,直朝着直朝我身后的王袭去,近乎崩溃的我几乎是下意识念动了咒语,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伤害王。
这个时候,思维好像连为什么都不会问了。
黑衣忍者被我的魔法硬生生逼退,脸侧被划下几道血痕,他显然不耐,转而又挥剑朝我攻来。
记忆被化成了实体,被长剑劈成了碎片,在空中飘荡飞舞的样子,就像是秋日晴空下的蓝色蝴蝶。
像新年夜他送我的那样。
再次交手依然是平手,但黑钢仅凭体力应付魔法,终究是有些难以坚持了,身形大不如先前敏捷。
记忆的碎片闪动着光芒,又像是夜空中的星,每一个都独自闪耀于寂静的夜空中,与任何一颗都隔着光年。
就像我一百多年的孤寂。
我拼尽了一切的力量,怀中抱着双生兄弟,背后站着像父亲一般的王,眼前面对着此生挚爱,不知道我站在他们中间,究竟能守护谁。
我最最在乎的三个人都在这里,可是他们却不能和我站在一处。
——我想死。
我想死。
——如果我不在了。
如果我不在了。
是不是所有人就都能幸福了。
原本势均力敌的较量,片刻的怔愣足以让战局改变,待到我回神时,黑衣长剑已至近前,脑中突然闪过一丝释然。
——杀了我吧,黑钢。
这样一切就都能结束了。
然而眼前剑光闪动,我苦守百多年的双生兄弟竟然就在我眼前化为了碎片!
“法伊——!”
已经崩溃的神智让我失去了判断力,还不等我做什么,头便被大力地按在了地上,黑衣忍者半跪在我身边将我死死制住,我一时动弹不得。
“我应该说过!”他几乎是用吼的,“我不在乎你的过去,而且,如果那家伙让我们看见的果真是你的过去……那根本就不合理!”
……
什……么……?
理智不知在何时被强行拉回了,冰凉的地面也让我更加清醒过来。但无论怎样,过去是无所质疑的,因为它确确实实地发生了,没有任何地方让你可以因为任何理由而批驳。
黑钢却在质疑它。
“如果你的魔力越用越强的话,那么只要你想用就用,变得更强的话,‘杀死魔力比自己更强的人’的这项诅咒就会很难发动了吧?”
“可是,在刚刚看到的过去中,那家伙却说……”
——你的魔力虽然会越用越强,不过,只要把这个画在你的身上,在图案消失之前,就可以抑制你的力量变得比现在更强。
“为什么他要抑制你变强呢?如果那就是你的过去,为什么你要画上那个纹章?”
他的意思我瞬间便能明白,不由心头一震,稍抬起头伸手抓住一片碎掉的记忆实体,过去的一切在眼前清晰呈现。
记忆中,王对还是少年的我说。
“虽然无法消除……不过,能够加以抑制,这样就好了。”
“等你再长大一点,等到‘那一刻’来临之后,我的魔力将会超越你,在那之前,要是你的魔力变得太强……那就伤脑筋了。”
听到王提及的“那一刻”,我不禁紧绷了身体,几乎忘记了头顶早已放轻的压制。
“你的身上被施加的‘杀死魔力比你更强的人’的诅咒,会在仅仅出现一次之后就解除,”
他笑了,将我拥入怀中。
“到时候,你要杀的那个人,就会是我。”
……
真相变得难以置信。
我甚至忘了自己早便可以站起来,第一反应却是直接抬头看向王。
求你,王,告诉我这一切不是真的。
——如果是,我岂非果真成了你自裁的工具?
“你让我们看这种破绽百出的过去,到底有什么企图?”
面对黑钢的质问,王依旧从容不迫。
“我只是想实现愿望而已啊。”
王的脸上甚至还留着淡淡的笑倥,语气也就像是平日里的闲谈一般,仿佛是在向我讨要打赌我输给他的一瓶酒那样。
“法伊,你答应过我,你会消灭替这个国家的人民造成危害的人,不管那是什么人。”
泛着魔法光芒的记忆碎片飞舞着,离开色雷斯的那天恍若昨天。
王浑身是血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被色雷斯国同胞们的尸体包围着,面色苍白,嘴角噙着一丝极不协调的笑,像是地狱里的恶鬼。王几乎是逼着我下手杀他,可我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最后只能凭一首沉睡咒语让他暂时安睡,连拯救他都做不到。
“这是我教你的咒语吧。”
只愿在梦中,您能有个好梦。
“一直以来伤你最深的,就是你的善良吧,由伊。”
那样恶鬼一样的王,最后只对我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叫我更加地不忍心。我亲手一点一点擦去了他手上颊边的血迹,替他净了外袍,将他与我的双生兄弟一同封印在这里。
可是,他再是恶鬼,也改变不了过去一百多年的事实。
“我办不到,你……把我和法伊带出山谷,”我几乎失去了挣扎的力量,任由自己贴紧冰冷的地面,“不管你有怎样的想法,对我们来说,你都是……第一个亲切待我们的人,所以……”
“我没办法杀你。”
长久以来初次、也是仅此一次,吐露心声,都忘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有人说,心音是藏在身体里的声音,就像心跳一样,心声也像本能一样,都是为了活下去。
换言之,之所以吐露心声,是因为爱和绝望。
——无能为力,所以只能苦苦地哀求,把小小的一颗心挤出血来与残酷的现实抗衡,在绝望中企求事情能有,哪怕是一丝的转机。
可作为筹码,心似乎还是太轻了。
王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只是像刚刚一样漫不经心地笑笑,金眸幽深得看不清神色。
“那么……”
轻轻抬手,他身后水池中的水突然向空中冲去,直待水柱散去,露出护在里面的人。
“小樱——!”
谁也没有想到小樱会在这里——或者说是没有机会想到,纷乱的过去让我暂时忘记了来到这里的初衷,黑钢忙于应付我这边,而少年则因受到魔法的影响,一直倒在地上难以起身。
黑钢不知何时卸去了对我的束缚,看到小樱的瞬间,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
“真不可思议,这个身体里明明没有灵魂,却还能活着,”王淡淡道,“你就是那个变成人类外形羽毛力量的本原吗?不过那孩子已经回到这个身体里了吧?”
他指的是叽,是我当年取回羽毛时,按照印象中母亲的样子制造出的魔法人,虽然没有灵魂,她也曾陪伴了我和法伊一百多年,在我心中也是十分重要的存在,但如今我却没有时间去想那些,因为小樱的境况千钧一发。
——王竟然施法攻击小樱!
“这少女对你而言……应该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吧?”
王一边这样笑着,一边用魔法化成箭雨向我们这边袭来,我连忙张开屏障护住他们两人,结果便看到王持着狭长锋利的魔法冰柱,准备向小樱眉心刺去。
“住手——!”
一个分心让我设在黑钢身前的屏障破碎了,他急忙闪身才躲开光箭,我已无暇顾及,只能尽全力施法冲向王的方向,力图夺回小樱。
一定要成功,这本是我准备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然而,失去了一只眼睛的我,已经不是王的对手,何况王的魔力也不同昔日而语。
我的攻击被王完全防下,顺势反击回来,魔法受制的少年撑起力气帮忙还击去了大半,这才让冲在最前面的我脱离险境,但如雨的光箭还是疾速向我们这边冲来,少年魔法受制也足以自保,我闪身躲去大半,再次撑起屏障防御成功。
安全了。
安全了吗?
在我安全的瞬间,我看到一支巨大的光箭直直向身后飞去。
那里,站着没有魔法的黑衣男人。
周围均有魔法波及,男人正忙于躲掉第一波光箭。
——甚至都没有看这边。
心脏一下子跌入了谷底,拉得血脉生疼。
躲不开了。
——怎么办。
要是他能躲开就好了。
但现实是不会随着人的希望而改变的。
男人在挡掉最后一波细密的光柱之后才终于有闲暇抬眼,最后的光箭只有一发,但却大得可怕,就连速度也快得惊人。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来不及躲掉了。
就算凭着过人的体能和反应力,他在一瞬间迅速左闪,那支光箭还是直直地穿过了他的右腹。
——他被光柱击中了。
光柱迅速地消失,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即使他已经很用力地压住,喷溅的鲜血还是瞬间浸透了他一半的上衣。
流的血,多得像要是把生命都流逝的那样。
黑衣长剑,那个像高山一样屹立不倒的男人,身形一晃,重重地倒下了。
黑钢。
倒下了。
高山山崩,流水决堤。
那一瞬,我连绝望都没有了。
决堤般的魔法强大到成功抢回了小樱,可那个男人看不见了。
我把少女送还给少年,少年第一次用这样真挚的目光看着我,可是他看不见了。
在那个时候,少年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臂,仿佛是在挽留,就像曾经的少年担心我们的时候一样。
我知道我对不起这个同样叫做小狼的少年,或许这原本更该是他的名字,可我们却一味地怀念曾经,而忽略了他也是我们的同行人。
对不起。
可是,我什么都不能赔给你。
因为,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因为连绝望,都在刚刚,随着那个人一起倒下了。
黑钢——
你看得到吗?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
轻轻放下少年抓在我臂上的手,知道他是在担心我,也知道他是真心不想看我陷入险境,可事到如今,我早已没有别的选择,也不需要再有别的选择。
因为支撑我活着的那个人,已经倒下了。
对于连未来的可能都失去的人,选择未免也太多余。
我闭了闭眼,从不知何时堆积起白雪的宫殿里站起来,没有了魔法护持的宫殿显得那么冷,可刚刚我都没有感觉到,也不知是不是那人的体温太热了,热到能把这么大的一块地方都捂热。
那些日子便是他,让我在冰天雪地里也不至寒冷。
曾经伴我无数个日夜的男人倒下了,像是寂寞也随着这股哀伤一起涌上来,想到百多年来,没日没夜地守着一个改变不了的过去,对着高高的宫墙,自问自答,句句是都是回声。
那些日子便是他,让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走在雪地上,皮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小时候曾与法伊最最喜爱的一种声音,深谷中再怎么走也空无一人时唯一听到的声音,任务归来回去见王时走在雪中的声音,还有,莫名想起的夜魔国的大年夜里雪落无痕的声音。
那声音似乎是太轻了,轻到小小的心跳就可以把它们完全掩盖,让我几乎都忘记了那夜是大雪。
这么多个雪天,几乎串成了我的一生,而我的一生,也将在这极短而又漫长的几步中,终于划上一个终结。
我,终于要有个了断了。
我走过黑钢的身边,忍不住还是朝他多看了一眼,可是他的眉头紧皱,眼睛紧闭,再也看不到那双深红色的丹凤眼。
形状凌厉,却比谁都深情。
黑钢,我求你了,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你能不能睁开眼睛,至少让我在死之前,知道你还活着,好不好?
……
眼睛越发湿润间,连视线都有些模糊了。
其实早就料到,知道了一切的你终究不会再喜欢我了,所以才到最后也不敢把真相告诉你。
所以,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了,是吧?
克制住停下来看他的欲望,也算是为他争取最后一丝希望,我知道现今不论我对谁表现出过多的关注,都反而会害了那个人,倒不如速战速决,至少拥有魔法的少年还是能想办法带黑钢走的。
去到下一个世界,到了能安心疗养的地方,或许会有转机。
我深深地呼吸,庆幸着那天已经去找他道过别。
就算不欢而散,就算心里的话一句都没有说,可不论生死,不论知道了一切的黑钢如今是如何看我,我想,我的心意,我和他都知道了。
这就足够了。
我只要知道我是深深地爱过一个叫黑钢的人,并到死都爱着,就够了。
我一步一步朝着王的方向走去,终于在弥漫的烟雾中间,看到了安然而立的王,他优雅微笑如初。
虽然他已不是当初的那个王。
“我一点都不善良,不过只是软弱罢了,”
哀莫大于心死。悲伤到极致的时候,整个人反倒淡定得异常,就像是一堆烧过了的灰烬。
“正是我的软弱,造成了眼前这样的现实,所以……”
我深吸一口气,
“让它结束吧,王。”
“结束你的愿望,还有……我的愿望。”
我站在他面前说着,却像是与他相隔了万里那般,一丝也不得触碰。
王依旧微笑着,一双金眸幽深,深不见底,泛着诡异的光。
我终于,缓缓催动了魔法。
我舍不得杀你,
那我和你同归与尽还不行么?
……
“我说过了,我的魔力是敌越多的人,就会变得越强。”
但是,力量上的差距已经太过悬殊,失去一半魔力的我加之久战,几乎已至强弩之末。同归于尽的魔法被王截断,咽喉被一只手扼住,王却依旧是谈笑般说着:
“你想跟我同归于尽吧?可现如今,就算你双眼俱在,恐怕也很难赢过我了,”
“你一直都希望能够结束,因为你害死了心爱的兄弟,所以你希望结束自己的生命,在知道了我的愿望之后,更加迫切地这么期盼,”
王对我笑,
“可是,你不能死。”
“因为你得让法伊复活才行。”
喉头涌上一股腥甜,我猛地咳出鲜血。
“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神也突然转向一边,我挣扎着扭头望去,他望的正是少年的方向。
我心中再次感到恐惧般的绝望。
“现在你却想跟我一起自我了断,是为了他们吗?”
“那么,只要杀了他们……那份愤怒或许能让你打败我也说不定。”
话音未落,银光已经袭向少年所在的方向,被数枚冰柱制住身体的少年无法动弹,眼看着致命一击朝自己无限接近。
不……能……
我拼死打出一个魔法屏障,却晚了一步,屏障打在了光柱已过的地方,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因我而……
即将刺中少年的那一瞬,致命的光柱竟然碎裂了。
我的魔法之后出现了一个男人——
黑衣、高大,手执一把长剑,一看便是个忍者。
利落的短发,剑眉凤目,眉头习惯性地蹙起,习惯性抿着嘴显得双唇很薄。
那个人,叫黑钢。
——但是,有哪里不一样。
来不及狂喜,他额间的印记亮过了魔法,像是黑夜里的一盏灯,冲破黎明前的暗夜,将希望送到世界里来。
他挥剑劈来,王挥手施咒。
——不要!
黑钢是不可能胜过使用魔法的王的,但他额间的守护印却带着他冲破了攻击,英勇的将军忽略了周身因魔法冲击而带来的大大小小的伤口,只一心向着他的目标而去。
长剑挥动,血洒疆场。
喉间的桎梏瞬间松动了。
我连忙转回头。
长剑准确无误地刺入了王的心脏,王被长剑刺穿,华服沾血,脸上的微笑却依旧优雅俊美。
“那个印记在守护你呢。”
“拔剑吧。”
华服长发,额间的纹饰让他显得高贵而英气,眉眼却弯弯,温柔得像这普天之下最好的父亲。
一如他曾经带我们回来的那样,对我们那样温柔的王。
“拔剑吧。”
他看着黑钢,淡笑着重复,样子完全不像是对着一个杀害了自己的人,反倒像是面对一个让人骄傲的孩子。
黑钢有过片刻的犹豫,然后将剑拔下,温热的血喷洒在我身上,漫天悲伤的血雨。
颊边不由自主地滚下泪来,我感觉到冰凉的手指拂上眼角。
“你不能为我哭泣。”
拔去长剑的伤口,把心脉开了那么大的一个洞,他再也无法维持身体的平衡,向前倒下来,倒在来不及接住他的我身上,长发拂过胸前,同时也带着他千年的孤独。
勤政爱民的王,那样温柔的王,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被你杀死,为你消除这最后的诅咒,不过……”
伏在耳边的声音几如蚊音,呼吸已经极其困难。
“如果是他们的话,应该是可以克服的。”
我愣住,所以来不及接住他,让他最终无力地仰倒下去。
王仰躺在宫殿冰冷的地上,直到临死都微笑着。
金色的眸子清澈而温柔,像冬天的阳光,不管历经怎样的寒冷,最终,也还是那个最最疼爱我的王。
……
我只能伸出手,为他合上双眼。
转头,执剑的忍者也并不好过,右腹侧的伤口依旧汨汨流着血,还有新添的伤口让整个人显得更加狼狈;可是,我想,他到底是没有死,还能用他那双眼睛继续看着我,不管疲惫还是心疼。
我知道,我是该高兴的,因为我们都活下来了,小樱也找到了……王的死算是意料之中的,一切都,甚至可以算圆满地结束了,更何况,黑钢还活着的现实足以让刚刚失去了一切的我重燃希望。
心跳渐渐地回来,呼吸渐渐地正常,身体的知觉也恢复了很多,似乎连温度也不再那么冷了。
可是……眼泪就是止不住。
我望着他,四目相对,我却说不出一个字。
对不起,我知道我本该高兴的,我也不是怨你杀了王,只是……
王他……
我……
……
“小……樱……”
突然腾空而起的小樱的身体,一起引发的还有水池的异变,腾起的水柱落下,那里面的竟然是——
“法伊——!”
不,不对,叽明明已经不在了,他的身体本应该……
当年被王修复过的身体一点都没有变过,比身体还长的金发遮住了瘦削可怖的面容,就像当初的我一样,他双手交叠在腹前,怀抱着的蓝色萤石竟突然泛出光芒。
然后,碎裂。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本当初王送给我们的萤石里,早已藏着一片守护的羽毛。
法伊,羽毛,小樱。
羽毛发出纯白的光,带着思念,再次将记忆实体化——
昏暗的牢房里,枯瘦的孩子坐在墙边,被问到那个决定了一生问题:
“选择吧!是你离开,还是另一个人?”
“让由伊离开!”
“哦?下面的孩子说要让法伊你离开呢,你要怎么办?”
“法伊死掉没有关系,所以,请你让由伊离开。”
“所以,你要牺牲自己的生命?”
“只要你答应我,一定让由伊离开这座塔。”
风雪的窗边,他缓缓爬上了用魔法化去的窗口。
“对不起,没办法陪你一起出去了,由伊。”
“希望……你能自由……”
然后,阔别了多年的我和他在见到了彼此,转瞬就是死别。
……
“原来……那是法伊的记忆?”
原已溃烂得不辨原样的心口那块地方,似乎长出了新的肉芽那样重新鲜活起来。背负了一辈子的罪孽竟在今日被推翻,让我感到救赎般的释然。
原来,我没有背弃我们的誓言。
曾经为此深深自责,恨不能一命换一命,眼前的一切都不敢去接受,因为觉得这不属于自己,这不配让自己得到,因为自己是如此这般的不好,因为自己曾经杀了自己的双生兄弟,因为自己苟且偷生至今。
夜夜做着噩梦,都怕他会怪我,然后再也不理我,断送了所有的牵绊,让他至死也不能原谅我。
可真相竟然是他为了保护我,而被迫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直到今天,我才终于知道一切都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才知道自己并不必背负那原罪。
……
羽毛回到小樱体内,法伊的身体将要消失,我不能自禁地朝他伸出手,手臂却在这时被人抓住。
一转头,又是那双让我沉沦的眼睛。
“让他安息吧!”
羽毛归主,他的身体随之风化。自此以后,真正叫法伊的那个人,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上,了无痕迹,只存在于我的记忆里。可是,他微微低头埋在小樱胸口的样子却显得那般安详,像是回到了最初的婴儿时代,紧紧怀抱着希望的那样。
——法伊他,终于将要展开新的生命。
黑钢的话在耳边回荡,我心头一酸,一时歉疚得无以复加。
“因为我的关系,一直让你安息都不能……”
“对不起……法伊……”
原来一切都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原来自己并不必要背负那份原罪。
原以为自己再也不配得到任何的爱。
却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被爱着。
——法伊,
也愿你能得到这世间最好最多的爱,重新开始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