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提亚斯的旅行（修改版）》某狐

1、序曲与第一章 萨兰芬多

　　序

　　在残酷的远古战争时期，在妖魔入侵的混乱时代，英勇无畏的龙骑士佛莱德·德拉克洛瓦与他的冰霜巨龙——传说中的冰霜之舞者，在著名的萨兰芬多战役中独立扭转了人类的败局，最终协助人类迎来了最后的胜利。他们虽然在那场战争中死去，但龙骑士创造的神迹是桑提亚斯大陆上游吟诗人恒久以来流传不朽的题材。一直到数百年之后，流浪在世界各地的游吟诗人们还在这样传唱着：

　　亘古的萨兰芬多，光明与希望的隔绝之地
　　这里静静沉眠着龙骑士佛莱德与他的巨龙
　　伟大的冰霜之舞者，请不要为你的契约者伤悲
　　请耐心等待
　　黑夜过去即是新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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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萨兰芬多的亡魂

　　一望无际的萨兰芬多战场，人迹罕至的古老土地。即使当年人类召集了战争后残余下来的数千名光明使徒为这片被遗弃的旷野一遍遍反复吟唱安魂曲，死者的怨恨依然纠结渗入这块土地。原本肥沃的平原在死灵与诅咒中殆尽昔日繁华，地表之上寸草不生。当年被鲜血渲染的土壤在亘久的死寂中等待成枯萎的褐红。
　　风从四面八方而来，卷起旷野漫天的沙尘。
　　悬挂其上的哑月被朦胧成了巨大的红色球体。
　　科斯特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战场中央，兀自设立他的死灵捕捉魔法阵。夜风猎猎，吹起他宽大的法师袍，露出他漆黑如夜的长发随风飞舞，挡住了比正常人略显苍白的肌肤。脸庞被隐藏在斗篷之下，隐隐约约辨识不清。
　　他的手指从长长的袖中探出，干瘦而修长，指尖捏着一个小小的魔法瓶。有无数黑色的怒涛在里面翻滚，哭号，看起来像沸腾了一样。
　　他所站立的地面上早已划出了一个六芒星魔法阵。
　　“我所敬奉的黑暗之神，请倾听您忠诚追随者的请求。那些渺小如蝼蚁一般的人类亡灵没有资格在您的国度安息，请授予我替代您重新历练这些无能下仆的使命——亡灵重现！”
　　随着最后一个字符的戛止，悬在魔法瓶口的一滴浓墨色液体坠落地面。接触地面的一瞬间，六芒星阵忽然发出强烈的白光。那滴黑色的液体在地面之上缓缓地形成一股烟雾，然后速度越来越快，如脱闸猛虎一般迅速扩散，将原本死寂的古战场升腾成一片黑色浓雾的海洋。无数得不到安息的亡灵们被再次唤醒。他们嗅到了生人的气息，显然那种感觉强烈地呼唤了本性中嗜血残虐的欲望。他们在怨念之海中挣扎翻滚，怒吼嘶嚎，如同汹涌的浪涛向科斯特席卷而来，企图把这个胆敢将他们从沉眠中拉回来的邪恶的死灵法师撕成碎片。
　　科斯特依旧平静地立在原地，亡灵呼啸而来的狂风将他的斗篷垂落显露死灵法师的原型。然而面对眼前亡灵们凶恶的威胁，那人的嘴角甚至扬起一丝微妙的弧度。
　　“服从我召唤，我可爱的下仆们。”他缓慢地扬起一只手，停留在半空，“你们受我驱使，而我赐予你们重返人间的机会。但是我，只需要你们之中最强大的一个。”
　　他的手在空气中挥出了一道很优美的弧线，六芒星再度发出耀眼夺目的银色光芒。光线直射苍穹，为诡异的夜晚增添新的元素。
　　“为自由而战吧，我可爱的下仆们！”
　　随着他低沉而平缓的语速，所有的亡灵在接触他的最后一刹那停滞，紧接着像被无形的屏障挡住一样朝四面八方反弹回去。它们似乎听懂了他的话，黑雾中心开始一层层地旋转，每一个或哭号或嘶吼的亡灵被卷入其中，翻滚成更大的漩涡。无数惨死的灵魂在怨念之海中厮杀挣扎，哭声凄厉得数百英里之外都能听到。
　　科斯特抱臂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对此视若无物。死灵法师永远漠视生命。在这些立足死亡最高点的异类眼中，活人与亡灵没有分别，亡灵甚至还要更可爱一些。至少它们不会像人类那样无知，也不会相互算计。杀死一个人没有任何好处，但是提炼大亡灵却是实践亡灵法术某一阶段的重要途径。
　　就像此刻，最后的漩涡形成。所有的黑雾被吸入到异次元空间，在旋涡的中心，露出一块小小的土地。
　　喀啦——
　　冰冷而干硬的地面倏然裂开，一段枯骨从底下伸了出来。
　　然后又是喀啦一声，地面裂得更大，挣扎出一条完整的手臂，接着是森然惨白的骷髅头部缓缓升起。当地面完全裂开的时候，亡灵骑士骑着枯骨独角兽伫立的形象完美地显露在他眼前。
　　旷野一望无际，背后是被红沙染成不祥之兆的哑月。
　　亡灵骑士空洞无物的眼眶漂浮着红火，直勾勾对着手无寸铁的死灵法师。巨大而锋利的剑身在哑月中倒映燃烧一般的血色。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如此地接近，当亡灵骑士的头部转动时，甚至能听到骨骼咯吱咯吱作响的声音。
　　“真是想不到。”科斯特自言自语之后，嘴角的弧度不明显地上扬了一个弧度。
　　显然，他对这次的收获非常满意。以独角兽为坐骑的光明骑士就算在萨兰芬多之战中也是异常罕有的存在，而吸收了众多亡灵力量的再生者在他手中堕落成了亡灵黯骑士，将具有比生前更强大的能量。
　　没有太多时间可供浪费。他抬了一下手，示意对方走近。亡灵骑士带着它一贯的铿锵，跨着枯骨独角兽向前迈了三步，然后向他缄默地躬下腰来。
　　第二重仪式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
　　“服从我的召唤，我的仆从！当你告别沉眠再次踏足这片土地，你将终生听从我的驱使。我会带你行走于人世之间，但是相应的，你必须向你的制造者贡献全部的忠诚与第二次生命。”
　　死灵法师左手的五指张开，低低念了一句奇异的古语，翻转之后手心悄然浮现出一个银白色的魔法玻璃瓶，上面古朴而神秘的花纹如同文字缠绕其间，看起来还在不断地流动。
　　他把封口打开取出一点粉末倒在手心，用另一种急促的语调念了另一句古语。粉末慢慢地融化在掌心，诡异地顺着手掌的弧度不断地流淌下来。手心上仿佛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涌泉，比鲜血更浓重的液体汹涌不竭地扑向地面。
　　站在对面的亡灵骑士摇摆了一下。但是数秒之后，它与它的枯骨独角兽在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就一起被吸纳到死灵法师手心的小小涌泉之中。完成这一魔术之后，手心的入口迅速收拢闭合，液体蒸发，裂口完好得看不出之前的任何痕迹。
　　科斯特拍拍手，把手上残余的粉末拍掉。捕获成功，这次的冒险令他觉得不虚此行。但当他正要召唤出幽灵风狼准备离开古战场返回隐居山谷的时刻，忽然精神体感触到那条亡灵黯骑士为挣脱地面而撕扯开来的裂缝中，似乎还存在一种更为强烈的魔法波动。
　　银灰色的眼眸蓦然闪了一下，流动着金属质那般冷漠与漫不经心。他显然对这个魔法波动的来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以至于平日悠然的步伐也被替换成了急促的大步转身。
　　红褐色的土壤之中静静地躺着一块小小的白骨，看不出死者生前的形态。他的意识接触到这截小小的枯骨，首先敏感地觉察到了附在其中的繁琐复杂的古老缚咒。
　　就像当年魔法学院中他的导师对其他学生们描绘的，科斯特从来不会是一个遵守规则的家伙。比起墨守成规，他更热衷于向一切顶端法术挑战，后果则从来不在关心的范畴之内。因此，他的求知欲让他无法对范围狭小的白魔法满足。即便在那方面，他足以被允许进入贤者之塔挂上自己的肖像以供后世敬仰。
　　在魔法学院最后一年，为了追求更强大的力量，他独自挑战被古老的缚咒囚禁于地下的地狱魔兽。他解开缚咒把魔兽从沉眠中唤醒，将整个学院卷入腥风血雨，然后又独力迎战，使用残忍的禁咒把对方活生生杀死并烙下精神烙印作为自己的召唤兽之一。在那之后，他被驱逐出了魔法学院，从此开始以死灵法师的身份在各个王国之间游荡。对此，他从未后悔。
　　比起若有似无的元素召唤，他更热爱强大而犀利的战斗方式。因此，死灵系法术是他最佳的选择。为了力量，他可以抛弃生命。而眼前，很显然，这块小小的白骨蕴藏了无穷无尽的神秘力量。这力量，似乎比他见过的任何魔法都要来的强大。
　　他低低地冷哼一声，长袍底下双手翻飞划出多重六芒星交织的魔法阵。星点在空气中随着咒语的缓缓吐露凝聚成形，把枯骨恰到好处的围在了中央。然后他从法师袍中取出一把锋利的骨刃在手腕上轻轻一划，刹那间，殷红的鲜血从伤口涌出来了，一滴滴浇灌在这块看似寻常的白骨上。
　　死灵法师的力量常常是吞噬了众多的亡灵而抬升的，因而，他本人的血液蕴藏了死灵法术最高力量的黑暗圣水，对于亡灵们来说是最好的引诱，也是最好的催化剂。这同样也造成了死灵法师之间通常不存在所谓同僚之谊的现象。因为等级越高的死灵法师，他的鲜血、头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乃至灵魂都将是制造顶级死灵法术的最好材料。
　　每一滴殷红化成一个个字符滑行缠绕在那段小小的白骨上，交织成牢不可破的网。他念的每一个字艰涩拗口，不像是人类应该有的语言。而事实上，那确实是已经失传的古老咒语，而为了寻找这本魔法书，他因破坏了数十位国王的陵寝而被终生通缉。
　　“臣服于我。我以我的鲜血召唤你的出现，你将追随我行进在死亡的前方。臣服于我，我以我的誓言召唤你的出现，你将听从我的指令行走于人世之间。你的忠诚与第二次生命将交付与我，以血之盟。”
　　鲜血，大量的鲜血仿佛拥有生命一般从他体内逃离。无数的怨灵在脑海中嘶吼，体内有一股来自混沌的力量企图把自己撕裂成碎片。每一声尖利的嘶鸣似乎来自另一个位面，带着锋利无比的形状疯狂而密集地从四方悍然入侵，凌迟着聆听者的血肉之躯。身体在摇摆，在颤抖，只能勉强地站立。混乱中无形的手在推搡挤压，反复撕扯，肌肤底下仿佛被强迫灌入大量的易燃气体，稍不留神就会身体崩裂，血肉横飞。
　　那是咒语的反噬之力，考验着念出那样咒语的人灵魂的最深处。科斯特很快意识到这就是上古魔法反噬的威力。
　　远古流传下来的古咒语永远只有百分之五的准确率。生或是死，或者是生不如死。很早的时候就有人说过，这些东西不在科斯特自己的关心范围之内。他只想去做，没有人能阻挡他的步伐。
　　他抓紧意识强忍住企图动摇的神智，继续艰涩地念下去：“以血换盟，以血缚咒。我落下最神秘的契约枷锁召唤你的出现，牵引你徘徊的步伐，你将与我的血液同在——大亡灵重生！”
　　那块白骨在他的诵读中不断地颤动，红色的字符首尾相连紧紧地缠绕其间。大约持续了三分钟，白骨周围的红光忽然碎裂成粉末。仿佛牵连到了什么，多重六芒星魔法阵大放异彩，重新渲射出强烈的银色光芒，令原本朦胧的黑夜光明得如同白昼。
　　科斯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魔法阵已经黯然消失，响应他召唤而现身的，是站在他面前的身着白袍的冰瞳男子。

　　科斯特是具备大魔导师级别的死灵法师，这一地位在黑暗魔法系中亦如凤毛麟角。而他之前所使用的法术是仅记载于古籍的大亡灵召唤，不是普通白魔法施展的简单空间转移术。大亡灵召唤与他一贯采用的亡灵召唤有巨大的不同，两者之间的差距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就像鲸鱼与弱小的蚂蚁一样风马牛不相及。甚至被作为催化剂的血液也是死灵法术中堪称顶级的材料，这也是他一直被同系法师采取种种方法试图谋杀的原因。那些邪恶的死灵法师们总是试图获得他的鲜血，最好是刚刚从活体中取得的带着浓烈生机的血液——它们之中的每一滴足以唤醒整片战场上沉眠的亡灵。
　　但命运似乎和死灵法师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此刻回应他的远古召唤站在跟前的不是罕有的精神系亡灵黑巫妖，也不是更高级形态的死灵魔兽，却只是一名不折不扣的人类。如果硬要说对方与众不同的话，唯有那张从白色斗篷下显露出来的精致得过分的容貌，巧妙地融合了宛如精灵般的美貌与贤者的睿智之感。在这个世界上，某些人就是拥有这样天然的魅力。尽管衣衫朴素风尘仆仆浑身都包裹在犹如裹尸布的白色长袍中，却依然难掩自身优雅的贵族气质。他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之前所有的魔法波动荡然无存，消失得无迹可寻。
　　为此，科斯特反复检测了足足六遍，最终被迫承认了他第一次动用他的鲜血进行的远古召唤咒，召唤出来的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没有任何战斗力的人类，重点还是活的。这对他而言简直是一个巨大的耻辱！他想要召唤的是拥有强大法力的大亡灵，而不是让死掉的人重返人间，真是该死的玩笑！
　　他深深皱起眉，紧抿双唇一言不发地把水晶球收回去放弃对这个人类的测试，竭力回想整个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微笑偏差。
　　男人就站在原地默默望着他。水色的长发从斗篷的缝隙间泄露出来，在夜风之中尽情地袅娜。冰蓝色的眼眸犹如稀世之珍闪耀，折射着濛濛月色，安静而平和地凝视着召唤自己出来的灰袍法师。面对法师一脸的不悦，他轻轻眨一眨眼，眼神清澈，双手坦然垂落在两侧，姿态无辜且毫无防备。
　　大约过去一刻钟之后，科斯特的眸光终于在月夜的清冽中冷静了下来。
　　他的手指探出被风吹得空落落的法师袍，在空气中轻轻一挥。几句急促的咒语之后，一条巨大的幽灵风狼倏然出现在他的身侧。
　　在历史悠久的桑提亚斯大陆上，风狼一贯以速度著称，是每一位法师赶路的最佳坐骑。而科斯特的幽灵风狼不仅具备了风狼之王本身不同寻常的灵敏与速度，更兼备了幽灵系生物轻盈滑行的特点。浓密而野性的紫黑色皮毛在追逐的过程中迎风而散，桀骜不驯地张扬。夜间赶路的时候，他与他的坐骑自树梢林间悄无声息地一掠而过，像一副大师笔下的油画胜过死灵法师的可怕传闻。
　　眼下，这头骄傲的幽灵风狼正向他的主人低下它高贵的头颅。科斯特给自己施加了一个小小的悬浮术飘了狼背上，缓缓坐下。
　　“逐夜，走。”他对他的坐骑下达离开的命令。但意外地，前进的道路被挡住了。
　　还没有人类试图挑衅过邪恶的死灵法师。科斯特冷冷地注视着站在正前方毫无惧色的人类，心情恶劣地等待对方的理由。每当他看他一眼，他就会想起自己的失败。失败与无知一样不可饶恕。
　　“你就这样走了吗？”那人抬起头仰望着他，眼睛里平淡如水。他说话的声音优美动听，就像游吟诗人在他开口的瞬间拨响了手中的竖琴，“你习惯抛下你召唤的契约者一走了之么？”
　　科斯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低估了胆小的人类。从来没有一个人敢于直面传说中邪恶的死灵法师，更不必说当面质问。起码在勇气这一方面，这个人类是出类拔萃的。
　　“渺小的家伙，我要告诫你三点：第一点，你只是我的失败作品而不是契约者；第二点，你对我毫无用处；第三点，对于毫无用处的东西我从来不会关心。因为你，连当我下仆的资格都没有。”
　　死灵法师低沉的嗓音在旷野之上骤然响起。比寒夜更冰冷，比刀刃更犀利，每一个字都带着死亡的韵律。
　　审判结束。
　　男人愕然地仰起头，仓猝之间，原本遮盖的秀发的斗篷悄然滑落。一头水色的长发迅速地投身于自由不羁的风。如同瞬间施加了神圣的魔法，它们蓬勃奔放，强烈地折射着哑月的神秘光芒。
　　一头巨大的幽灵风狼一跃而起，从他顶上划破无垠的夜空。
　　天色微红，死灵法师驾驭着他的坐骑毫无留恋地在空中一掠而过，落下无限延伸的巨大黑影。离去的背影写满了落寞的孤独与决绝，以及对这个世间的轻蔑与不屑。
　　他听见死灵法师长长的衣袂在狂风中猎猎，自由而尽情，舞动成为瞳孔中熊熊燃烧的灰色火焰，亘久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