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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0. 日出(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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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弥撒堂回去后,殿下大半天都沉默不语,洛林试了很多方法想逗他开心都没成功,最后只好由着他一个人关起房门看书去了。说来也怪,平常最喜欢参加宴会、喝酒、看戏的公爵,真遇上不开心的事,居然会选择用看书的方法去缓解压力。虽然洛林很好奇除了零散的战争记录、军队编制以及法国将军的回忆录之外,他还会去读些什么东西。
洛林心里也很烦躁,他被撂在殿下卧室外面的前厅,不能进去打扰,又不甘心就此走人,于是就开始对正在打扫的仆人们指指点点,故意找茬。一会儿骂这个女仆花瓶没擦干净,一会又指责那个男仆没有及时更换新鲜的水果。当吉什伯爵突然出现在殿下套间里的时候,他正第三次让人把墙上一副国王和殿下小时候的画像挪地方。
“太靠外了,太靠外了!”他对站在梯子高处的倒霉男仆嚷嚷,“你懂不懂我说的‘与光线平行’这句话啊?是你眼睛不好使,还是你的笨脑袋瓜连这点鉴赏力都没有!??”
“你干嘛不直接说‘门背后光线照不到的地方’?”吉什伯爵大声插嘴,“在我看来,这不是鉴赏力的问题,是有的人脑袋根本不是用来鉴赏的,而是用来耍心眼的吧?”
“你来做什么?”洛林没好气的回嘴,“上回还没被教训够?非要殿下把刀子刺进你肉里你才相信他已经对你那套厌倦了?你为什么不能学学人家菲利佩·曼奇尼,过气就有个过气的样子……”
阿尔芒脸都被他气绿了。
“你这小杂种,别自以为得宠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更别以为你找国王给你撑腰就了不起,在宫廷里混,你跟我比你算老几啊?”
洛林冷笑起来。“我是比不过你。谁不知道你那方面最厉害了?可惜你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套就突然不管用了;你觉得你混得开,消息灵通,可惜你妹妹就要出嫁离开宫廷了。少了她给你传递小道消息,你就跟鼻子坏掉的哈巴狗一样不知道该往哪里钻。”
伯爵被他说中了痛处,恼怒不已,抓起桌上一个白瓷花瓶朝洛林扔了过去,谁知洛林反应很快,被他一跳就躲过了,花瓶飞过去砸坏了窗子,伴随着一声巨响,房间里的女仆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卧室的门随即打开了,公爵殿下有点不悦的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一本书。
“我说了我需要安静。”他冷淡的评论,“这句话很难懂吗?”
“王太后送给你装饰圣克鲁小客厅的白瓷花瓶被打坏了。”洛林忙不迭先开口告状,“这种白瓷很昂贵,四万里佛都买不到。”
然而公爵的眼睛却紧紧盯着门对面的墙。
“我的画像呢?”他问。随后他注意到还站在楼梯上摆弄画框的男仆,脸色变得更不好看了。
“谁准许你动那副画的?”他质问洛林。
“你不觉得它放在那里不太相称了吗?”洛林回答,“你看,这间房里只有暗色调的……”
“没我同意,谁都不许动那幅画!”殿下提高了嗓音,“这话我不想说第二遍!你听明白了没有?”
房间里所有人静默了片刻,洛林挪动了一下双脚的位置,在其他人的注视下挺直身体。
“看来殿下你今天确实需要安静会儿。那么请恕我告辞,有事派人来找我。”说完,他故作镇定的甩了甩头发,从门边拿起自己的手杖,脚步特意放的很慢。可惜的是,殿下并没有出声挽留他。
相反的,他只听见伯爵开口时声音里那种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
“我亲爱的,你犯不着为了这种既没有格调,又没有艺术欣赏力的人生气。”
“你也走吧,阿尔芒。我今天只想一个人待着。”殿下说。
“要是你真想赶我走,那我马上就走。”伯爵说,“但是跟某些不识趣的人不一样,我知道你现在正在烦恼些什么。我来找你,是帮你想办法的——”
下面的话洛林听不见了,因为仆人在他身后关上了门。他嘴里咒了一句,随即快步绕道走进了隔壁的套间里。
那套间原本是安茹公爵小时候他的家庭教师休息的地方,公爵成年后一直空置着,现在正在打扫和装饰,准备给未来夫人扩充的侍女们使用。因为近来殿下身边的杂事都是洛林在打理,谁也没有奇怪他这时候突然跑来干什么。他找借口支走了仆人,走到离殿下卧室前厅最近的一间房间,打开窗子。
殿下客厅的窗子刚刚被吉什伯爵打坏了,正敞开着,这让他可以清楚的听见在隔壁的谈话。
“这不可能。”他听见殿下这么评论。
“千真万确。主教准备把十五岁的奥苔斯许配给我母亲的亲戚美亚瑞侯爵。菲利佩·曼奇尼既不能继承所有爵位,也不能拥有城堡。主教对那位最心爱的侄女放心不下,硬要他们在下个月初就晚婚,好像她不嫁人他就合不上眼睛似的。”
“菲利佩会怎样?”
“听说主教要为他多买个公爵的爵位,可是议会还没通过。”
“所以这就是履行一切职责的结果。真可悲,依旧当不了‘最心爱的’。也许太顺从的结果永远是这样的。”
“啊?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想怎么帮我?我看不出主教的遗嘱能给我提供什么机会。”
“其实答案非常简单,只是你从来想不到,宝贝,因为你从不把这种事放在心上。”伯爵的声音带着调侃和暧昧,洛林光听着就妒火中烧,几乎可以想象他一边说话一边对殿下动手动脚的样子。
“别这样……”果然,他听见殿下这么说,“先把话说清楚,答案究竟是什么?”
“钱。我亲爱的,你想说服你哥哥,现在最好的借口就是钱。”
“你跟我开玩笑吗?”殿下不置信的问,“我哥哥从没缺过钱。”
“任何人都知道,国王婚事过后,法国的国库已经差不多空掉了。”伯爵笑起来,“看来你哥哥真是什么事都不告诉你啊。”
片刻的沉默。殿下再开口时,洛林注意到他语气有点不自然。
“我从没想过,孩子的赡养权也能用钱来买吗?”
“怎么不能?只要价钱合适,国王懂得什么叫务实。你要不相信我说的不妨直接去问他。在我看来,国王多半还会趁机开个大价钱。尼古拉·富凯对我说过,主教的私人收藏品抵得上半个国库,而你哥哥比什么人都清楚。说真的,我的小羊羔,你真是太天真了,宫廷里大多数人成天都在盘算的都是这些事。谁死了,有多少遗产;谁出生,王室分多少钱。瞧你那宝贝小骑士刚才一下子就能说出白瓷花瓶值多少,可见他可没少算计你的家什。”
还真能趁火打劫。洛林不自觉的磨了磨牙。
“他并不比你更糟糕。”殿下说。
伯爵哼了一声。
“所以你想让我跟我哥哥谈妥一个价钱,再把数目告诉菲利佩?”公爵问。
“当然不是。”阿尔芒·德·佳门轻声笑,“我是想说,你应该把那个数目翻一倍再告诉他。我们凭什么白白帮曼奇尼家族的忙?”
“你真是让我意想不到,阿尔芒。”殿下淡淡的评论。
“可不是嘛,我让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可还多着呢。”伯爵笑。“给你出了这么好的主意,你打算怎么谢我?先亲一个吧,过来!”
洛林听不下去了,他伸手关上了窗子。
就在他转过身来的时候,突然外面房间里有什么响动惊扰了他。
“什么人!”他问,飞快跑了出来。发现一个女仆正半蹲在地上清洗地板,她身边不远处有个水桶。看见他走过来,慌忙爬起来弯腰行礼。
“我刚才明明下过命令,让你们退下过一会儿再来。”洛林对女仆说。
“您吩咐过吗?”女仆低着头胆怯的回复,“我没听见,大人。我刚才还在隔壁屋里擦地板呢。”
“我在哪儿见过你?”洛林盯着她问。那女人年纪不小了,长相一点都不显眼,但是洛林对人的相貌记性很好,他知道自己肯定见过她。
“我是个管打扫的,哪儿需要我,我就被叫到哪里。”女人说。但在洛林看来,这不是一个回答,而是一个很多余的解释。
“下去。我不叫你,不许再到这个屋里来。”洛林冷冷的说。
女人连忙照做了。洛林跟着她走到过道里,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你对女人的口味越来越低下了,这么老的也要看?”公爵的狩猎队长安东瓦·德·艾菲手里拿着殿下的外出衣物以及马鞭子走了过来。
“来的正好。”洛林说,“认识那个女人吗?”
“没印象。”安东瓦说,“干嘛问我?”
“我上次看见她是在巴黎郊外给国王送行的路上,她陪在卡特琳·德·佳门的身边。我还记得那天早上农庄外面有一匹马莫名其妙不见了,而法比安·马夏尔对我前一天的行动一清二楚。”
“没听明白。”安东瓦很老实的说。
“我猜那女人为法比安·马夏尔干活,是你的老同僚。”洛林说。
安东瓦耸了耸肩。
“事情可越来越有意思了,安东瓦。”洛林说,“我们的国王到底在玩什么游戏?他曾经告诉我说,我回巴黎的时候他一定要让马夏尔那家伙恢复职位,否则他就没办法睡觉;可是我们回来好久了,却看见是菲利佩·曼奇尼占据着马夏尔的位子。”
“也许他没能办到,也许他想等主教去世以后再换人,也许他根本就是忘记了。”
“其他事情,也许。但我觉得他不会妥协这件事。”洛林说。
“你什么时候比殿下还了解国王了?”安东瓦不服气的说,“我劝你别多事,陪着殿下就好了。惹恼了国王,可就连性命都难保啦。”
“你懂什么!”洛林白了他一眼,“我就是想保住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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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林徘徊到国王套房外,犹豫了半天,壮着胆子走了过去,如往常一样,那里站着整整一排的卫兵,而亚历山大·邦当站在门外。
“嗯哼。”他咳嗽了一声。
“您走错地方了吗,骑士大人?”邦当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奥尔良公爵的套房在走廊另外一边。”
“不不。我,我……我想求见国王陛下。”洛林结结巴巴的说。
邦当抬高了眉毛。“非常抱歉,现在不是国王接待访客的时间。您求见国王,应当书面提出申请,填写求见的理由,经过我的审核后,三天后您会得到通知。”
“可我有急事求见。”洛林说。
“我已经解释清楚了。”邦当颇有耐心的回答。
“他是对的,这确实不是国王接待访客的时间。”突然走廊里有人大声说话。
洛林回过头,看见安娜王太后带着几个贵族侍女从走道慢慢的走了过来。她穿着厚重的深蓝色的裙子,领口点缀着雪白的领巾和珍珠项链。洛林一贯认为跟大多数她这年纪的女性相比,王太后确实称得上是个大美人,可惜就是笑的太少。
“这是跟大臣们开会商议选举下一任枢机首相的时间。”王太后说,“可我听说国王已经第三次推迟了会议。”
她和她身后的女士们宽大的裙子在大理石地板上一个接着一个轻轻的扫过,脚步仪态就像在出席庄严的典礼。她站在国王第一侍从面前,目光直直的逼视着他。她可能是宫廷里唯一一个胆敢这样看着亚历山大·邦当的人,就连国王也不敢。
“让开,我要见我儿子。”她说。
邦当一动也没动。
“很抱歉,太后。国王现在不方便见您。”
“莫非要我向你提交书面申请吗?”王太后讥讽道,“让开!”
“假如太后与陛下因为不值得的原因发生口角,我会非常遗憾的。”邦当说,“而太后您也会尴尬并且后悔。”
“屋里有几个女人,邦当?”王太后问,“数目多到让我尴尬?我不这么认为。”她冷笑了一下。
“摩特威尔夫人,请您打开陛下的房门。”她吩咐身后的侍女。
摩特威尔夫人上前挪动了几步,邦当没有办法阻挡。门开了,太后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她身后的侍女们全部跟在她背后。
看来,她是打定了主意要给国王一个措手不及。
洛林大着胆子朝里面张望了一眼。他对自己说,躲在那么多贵妇人宽大的衣裙后面,又是这样千载难逢的场面,想必没有人会注意他,万一情形不对直接开溜也就万事大吉。
他还以为会像上回在浴池边上一样撞见一群穿薄纱裙的女人,结果大失所望的发现,屋里根本没有任何女人,只有一个穿着黑色官员衣服的男子,他跟国王路易十四面对面坐着,中间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厚厚的好几本装订书和几支羽毛笔。那个男子看见王太后带人闯进来,很冷静的合上书本,站起来向太后恭敬的行礼。
“让巴蒂斯·柯尔贝尔。”太后认出了这个人。“你在这里做什么?”
“是我邀请柯尔贝尔来,跟我一起做点数学题。”国王代替他回答,“我得承认,我学到了不少东西。”看来对于王太后的举动,他的反应也非常冷静。
“你可以走了,柯尔贝尔,我们明天同一时间继续上课。”
柯尔贝尔鞠了一躬,离开了。
“您什么时候开始对数学感兴趣了?”大臣走后,安娜怀疑的问。
“我为什么不能对数学感兴趣?”国王不以为然的回答母亲。“您总是对我说,一个人的兴趣应该越广泛越好,喜欢的事物太少,人生就会变的乏味无聊。”
“这是您撇下您怀孕的王后到处寻花问柳的时候对自己说的吗?”王太后尖锐的指出。
国王没有说话,他慢慢踱到窗口,看着窗外。
“我在等您回答我的话。”
“您要我说什么?”路易反问,“您要我告诉您我受不了那张床?您要我告诉您,这桩安排的婚姻让我厌烦透了?您要我告诉您我得花全身的力气才能在她的床上假装我喜欢她?”
王太后愤怒的走过去,一把抓住儿子的衣服,把他从窗口拽过来,抬起手掌,但是她的手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国王看着她,直到她慢慢放下手。
“我不能眼看您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她是一个国王的女儿,她是您的王后。我不只是把您教导成了国王,路易。我还指望您成为一个让我骄傲的男子,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她含着眼泪说。
“您等了多少年,才开始不再讨厌自己的身份,母亲?”
“您知道的。”安娜回答。
“二十三年。”路易说,“我是您重获新生的理由。是我拯救了您。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不会让玛丽·特蕾莎感受您的痛苦。但我只能做到这样。别试图约束我,我是不会被任何人约束的,因为我生来如此。”
“生来如此?您自以为您是什么,路易?”
“我是您所指望我成为的一切,夫人。”路易回答,“别以为我不懂感恩,我知道我的王冠是您为我保全的,您和他。然而你们不能一辈子留在我身边。他快走了,人们会说法国失去了一位首相,但他们不知道我失去了一个父亲。而您,您也有一天会离开我。我终究会变成一个人。”
安娜向后退了两步。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儿子。
“我二十二岁了,母亲。”路易说,“我是您的国王。”
*****
王后走出国王的房间,迎面看到小儿子穿着骑马装,手里拿着马鞭子走了过来,他显然是刚刚换好衣服。
“母亲?”公爵有点吃惊,“您起来了?他们告诉我您不舒服。您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您没事吧?”
“我没事。”安娜回答。“你来找你哥哥?”
“是的,我有些话想跟他说,所以来问问他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骑马。”
“骑马?”太后微笑了一下,“我猜他现在没有心情。你还是改天再来找他吧。”
公爵本能的伸手搀扶母亲,但是王太后不太愉快的甩开他的手。“我很好,菲利普,用不着人扶着我。”
她随即飞快的走下台阶。
可就在她下楼梯的时候,不知怎么身体摇晃了一下。
随从们没来得及反应,殿下眼明手快的从高处跳下了台阶,在王太后摔下来的前一刻用身体挡在她与地面之间。人们依旧可以隔着衣物听见她骨骼撞击地面的声音,但她的小儿子张开手臂抱紧了她,仿佛怀抱一个轻盈的布娃娃。
她晕厥后的脸是苍白的,侍女们惊呼着,七手八脚的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椅子里。
好半天,她睁开了眼睛,盯着正跪在椅子边上的奥尔良公爵。
"孩子,”她说,“是我伤害了你吗?"
“怎么会?”殿下轻声安慰她,“你从不伤害我,母亲。”
“但是我伤害过,我知道我伤害过。”王太后说,“以一种你根本不知道的方式。我不是故意这样的,我亲爱的孩子,我的小羊羔,我的小公主。我……我只是,我只是在自我牺牲的同时,也牺牲了别的东西。”
公爵温柔的看着她,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嘴唇边。
“没关系,妈妈,我不怪您。”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明亮的光芒。
“把窗子打开,让王太后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刚刚赶到的宫廷医生下命令。
洛林这会儿正站在窗子边上,因此他转过身,将过道里的木头窗子敞开到最大。
一阵风吹了进来,他深深呼吸了一下,鲜红的夕阳与晚霞就这样撒满了卢浮宫的西走廊。
日落了,然而明天将要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