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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8. 橘子树(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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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什伯爵慢慢踱步到公爵帐篷里,第一个反应是瞥一眼站在边上的洛林,后者显然完全没有回避的意图。
“你终于忍不住自己来找我了?”阿尔芒转过头来面对公爵,有些傲慢的问,“我还以为你这次能撑多久呢。”
殿下脸稍微有点红,但他随即咬了咬嘴唇,以一种严肃的表情与伯爵对视。
“我叫你来,是因为我有话跟你说。如此而已。”
“算了,你装什么正经?”吉什伯爵上前一步,直接动手解公爵的外衣。殿下试图推开他,可这反抗的举动反而撩的伯爵更为上火。他旁若无人的伸腿把公爵夹紧,把他的外套掀到肩膀后面,两只手拦腰抱住了他。“我快想死你了宝贝,这次就算我认输不行吗?”他说着又瞥了一眼洛林,“你要是喜欢他,我们可以一起来啊,我不介意。但我用三分钟就可以让你知道我比他强多了……不信你自己来尝尝,嗯?”
顷刻间洛林只感到怒火攻心,他一把抓起桌上还在燃烧着的蜡烛台,就准备对准伯爵的后脑勺砸,可就在他高高举起手臂时,他看见殿下在伯爵背后朝他摆了摆手指。
他不得不动用了很大的自制力强迫自己停手,但他手指依旧紧紧抓着蜡烛台。
下一刻,殿下的举动害他差一点没失手把烛台丢到地上去。
殿下从外套下面飞快的抽出了一把细小的匕首,伸手一扯,干净利落的把吉什伯爵整个人翻转了过来。伯爵惊呼了一声,低下眼睛只看见发着光的刀刃指着自己的下巴。
“你玩的有点过火了吧?亲爱的。”吉什伯爵笑着问,然而他带笑意的声音里也夹杂着颤抖。“刀子这东西真的太危险了。我们换鞭子可不可以?”
“说实话,阿尔芒,我觉得鞭子对你已经没用了。”殿下的声音冷冷的。“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学会体会别人的认真?哪怕至少一分钟,停止满脑子只想着你自己,去想想别人?还是你的脑子里除了自己就根本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吉什伯爵轻笑了一声。
“我不知道你在暗指什么。但我以为你是因为这才喜欢我。”
洛林看见公爵殿下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默然。
他们就这么僵持了一会,殿下似乎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还在犹豫着,突然帐篷前面传来了脚步声。
“国王驾到!”外面是第一侍从亚历山大·邦当的声音。
这意外的来访让公爵不得不放开吉什伯爵,把匕首重新藏好。伯爵慌乱的拍了拍自己被搞皱的外套,而洛林转身把蜡烛台端端正正的放回桌上。
国王飞快的走了进来,他脸上的表情僵僵的。
“阿尔芒,你出去。”
这么丢下一句话,语气听来并不怎么强硬,但空气中立刻蔓延开一种莫名紧张的气氛,让吉什伯爵也无法忽略。也许他多少有些庆幸国王在这个时候打断了他们,否则这尴尬的局面不可能轻易收场,他朝着国王与侍从鞠了一躬,知趣的退到门边。
洛林也准备跟在他后面回避,但是他才走了两步,又听见国王的下一道命令。
“你,站在那里别动。”
洛林收住脚步,向国王行了一个礼,然后退到公爵身后。与此同时,他清楚地感觉到阿尔芒·德·佳门在门边朝他投过来的憎恨的目光。
伯爵前脚一走,国王立刻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丢在殿下面前的椅子上。
“这是亨利埃塔对那封以法兰西的名义写的、为你求婚信给出的回复。”他说。“念出来。”
公爵愣了一愣,弯腰拿起信,站在那里打开来看。与此同时,国王在帐子里不停的来回踱步。从桌子走到床边,又从床边走回桌子。
公爵飞快看完了,抬头看了看哥哥。“我很遗憾她的回复你不满意。”
“我让你念出来!”国王恼怒的说,显然并不欣赏弟弟那种事不关己的态度。
“我尊敬的国王,”殿下念道,“我对您的提议倍感荣幸。可是即便怀着感激法兰西太后对我多年培育的恩典和对我自己第二个故乡的眷恋,我却只能以最为沉痛的心情向您忏悔。因为我心有所属,因此不能嫁给法兰西之子、您的弟弟、英俊而有才华的奥尔良公爵。假如爱情是一种罪孽,我恳求您看在我们从小情同手足的份上宽恕于我,并且依旧允许我借此机会祝贺您新婚愉快。上帝一定会眷顾您与王后这样的佳偶,而您的幸福会让您心怀更多的怜悯,假如您愿意分出其中的一丝悲悯,那么您一定会允诺我的恳求。”
读完了,他竟然忍不住笑了一笑。
“我喜欢她的信。乍看很谦恭,但其实很傲慢。难道不是?”他抬起头来看国王。“你并不是第一天认识她。”
“不懂恭顺,不知感激。”这是法国国王的评价。
“你必须承认,她比我懂得反抗。”公爵把信还给国王,“谁能怪她?她不再是流亡公主了。”
然而这话国王一点都不爱听。
“你必须马上给她写信。” 他命令,“骗她也好, 就说你爱她。”
“我不用骗。”殿下回答,“我爱她,就像爱妹妹那样。”
可是他平静的态度却再一次的惹怒了国王。
“这远远不够!”他大声说。
突然被抢白的殿下不禁一怔,用刚才看吉什伯爵一样默然的目光,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哥哥。
“你……你脑子里从不考虑别人。对不对?从头到尾就只有你自己。”他说。
国王不回答,他双手握着拳头,沉静在冥思苦想之中,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弟弟的话。
殿下有点无力的坐在了椅子里。这是逾越礼节的行为,因为此时作为国王的哥哥还站在那里,他却坐下了。邦当立刻皱了皱眉,但是这一次,第一侍从没有说话。
“你认为兄弟姐妹的爱远远不够,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殿下小声说。
洛林此时没办法把殿下的脸捧起来细看。可即使如此,他还是知道这句话把几分钟前殿下脸上的微笑全都抹干净了。
“你知道吗,弟弟,你还是第一次你向我保证一件事。”国王再度开口时,忽然改变了语气,声音变得温和平静。“你向我保证说你会做到我要你做的,难道你已经把这承诺忘了吗?”
“我答应你娶她,但我不能强迫她答应嫁给我。我不是神,不像你。”公爵说,“何况赢得女人心这种事,是你比较在行。”
国王一双天蓝色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公爵,他的长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微微倾泻,被烛光照耀着,泛着淡淡的光。
“你要我出面逼迫她答应,当然可以。”他说,“但是菲利普,我并不想这么做。”
“为什么?”殿下不怎么热衷的问。
“你是奥尔良公爵,你该是那个处理奥尔良家事的人。我的介入只会让这件事变复杂。”国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出其不意的伸手指了指洛林,洛林只感觉被指的背脊发凉。
“比如我没有在晚宴上过问今天下午马车事件的具体经过,因为过问这件事的人应该是你。”
“上一回你告诉我王子的婚姻是法国的国事。话可都是你说的,我有时不知道该信你哪一句。” 殿下讥讽的说。
国王走到弟弟身边,在他坐着的椅子边上跪下来,双手放在弟弟的膝盖上。公爵不自在的向后挪动了一下,但是他已经碰到了椅子的靠背,无处可逃。
“你说的对,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楚。”国王继续盯着弟弟的眼睛说话,“我这么做究竟是为了法兰西,还是为了我自己,菲利普,你能告诉我吗?”
殿下紧张的清了清喉咙。“要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我只知道我不想失去初恋。”路易回答。”我在请求你,我的弟弟,这事只有你能帮我。”
他的蓝眼睛是明亮的,看起来像个孩子一样。
***
东方开始渐渐发白的时候,国王从弟弟的帐篷里走出来,洛林跟在邦当后面,送国王出去。
“就快日出了,骑士,你喜欢看日出吗?”国王边走边问。“那是最美好的景象,但是对某些总睡不醒的人来说,却是一种折磨。”
“因此,我们必须聪明的选择保持清醒。”洛林回答。
“我没追究你们今天的马车闹剧,并不等于我有耐心等你慢慢吃你的卷心菜。”国王若有所指的说。
“请允许我斗胆说明,陛下。您到访之前,殿下正在处理奥尔良家的事。而且我觉得他处理的很好。他只是需要点时间。”
“时间?”国王冷笑了一声。“你觉得日出也会等人吗?你可能还不知道,火枪队长法比安·马夏尔今天被撤职了。”
洛林吃了一惊。“为……为什么?”
“因为有人向主教大人报告,说他在审查西班牙嫌疑犯的时候手段过于暴虐,引起了西班牙国王的不满。所以主教派人撤换了他的职位。”
洛林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是我的火枪手,我不能允许别人这么对待效忠于我的人。”国王说,“但我允许你猜猜向主教告发的人是谁。”
洛林努力想了一想。
“是不是吉什伯爵?”
国王没有再多说。他笑了笑,拍了拍洛林的肩膀。“当你们回巴黎的时候,我希望法比安已经回来了。天知道,在巴黎王宫睡觉,没有法比安在火枪队,我还有点睡的不安稳呢。”
“我们?陛下,您要跟我们分开走吗?”洛林奇怪的问。
“是的。”国王回答,“你和我弟弟一起,跟宫廷大队伍分开走。你们现在开始往西海岸北上去卡莱港。因为英格兰王后与公主将在一个月后从那里回英国,你们现在赶路,应该正好能遇到她们。”
****
卡莱港,英国王后和公主即将飘洋过海。人们在教堂里祈祷海上航行一路平安。
教堂里弥漫着烟雾,修道士们低声颂吟。
洛林跪在耶稣像的面前,他的前排跪着的是亨利埃塔和两天前刚刚赶到这里的奥尔良公爵。他们肩并肩跪在祈祷椅子上。她头发上披着一条长长的白色细纱。和他乌黑的长发形成鲜明的反差。
“你知道你是他的初恋吗?”洛林听见殿下问亨利埃塔。
“我在祈祷。”亨利埃塔说,“你不该打断我。”
“你知道你是法国国王的初恋吗?”殿下又问。
亨利埃塔叹了口气,”船可能在穿越海峡时沉没,英格兰可能会在顷刻间重新覆灭,你却在祈祷时跟我谈这个。”
”正因为前途充满未知,我们才应该现在就谈。英格兰是你的祖国,但法兰西是你的家。你离开家的时候难道不想知道谁在想念你,盼望你回来?难道不想知道你是法国国王初次的爱?”
”你真的想让我这么相信?”她朝他侧过脸。
“为什么不相信?”
“我从小就认识陛下,菲利普。我知道他有过多少情人。我也许不是聪明人,很多谎话都能骗我,但是除了这。这太难让我相信了。”
“也许这正是你应该相信的,亨利埃塔。”殿下说,“你知道那些习惯了说谎的人,往往在别人都不相信他的时候说实话吗?”
亨利埃塔轻轻的笑了一声。“为什么一个习惯说谎的人还要说实话?”
“因为骗自己是最难的。”殿下回答,“你不能对某些事撒谎,初恋就是其中的一件。对它撒谎,就好比否定自己最美好的一部分。因此你永远不该剥夺或摧残一个人对初恋的记忆,亨利埃塔。要是你这么做了,等待着他的将会是一世的妒忌、暴躁与痛苦。”
有那么一会儿,亨利埃塔陷入了沉思。她的嘴唇抿了起来,她的眉毛微微皱着。
“你不是在危言耸听,对吗?”她片刻后问他,“你究竟只是在当他的说客,还是你自己经历过?”
有的时候,这个女孩会用她的无辜和天真去伤害别人,这也许不是她的错。就像是玫瑰花不会故意去刺痛那些试图接近并欣赏它的人。
“我经历过。”殿下淡淡的回答。“对我来说已经太晚了,但对他来说也许还来得及。”
“这是我听过最糟糕的求婚理由。”亨利埃塔说。
“但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理由。”殿下说,“假如你不想永远失去他,就在橘子树结出果子之前,回到巴黎来。”
*****
半个月后,他们回到巴黎王宫,公爵请求觐见国王,被告知国王正在沐浴。
“我必须立刻见他。”他简单的说。
邦当带着他们来到新建的国王浴室。这个修建在花园中的罗马式浴室非常之大,四周包围着矮树丛,花香四溢。
夏季已经快结束了。不知是哪个园丁居然能培育出这种在初秋还盛开的花朵。
殿下顺手摘了一朵浅黄色的玫瑰花,让洛林在矮树丛外面等他。他听见树丛中有女人们的嬉笑声。
“你已经背叛了你的新婚妻子?”殿下的声音从矮树丛中传出来。
洛林从植物茂密的枝叶中间望过去,他看见几个女孩披上细纱衣,光着脚跑掉了。
“听说你非要见我,连我洗澡都不放过。”国王说。他站在水里,湿透的长发披在背上,胸前水滴轻轻滚落。
“我信守了我的诺言。也许现在是你兑现承诺时候了。”殿下的声音听来有点踌躇,洛林只看见他把那朵玫瑰花丢进了国王的浴池中。
“我从没答应过你什么啊。”国王说。
“我知道。”公爵说,“所以我今天来提醒你,即使我猜你早就忘了我的条件。”
国王一动不动站在水中,很难想象他此刻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良久,他从浴池中央渐渐走过来,走到池边,把那朵玫瑰花紧紧抓在手里。
“你这疯子,不怕痛吗?”公爵跑到浴池边上,低下头看国王的手。
冷不防的,路易突然一把抓住了弟弟,洛林只看见灌木丛中飞溅起一片水花。
“我没有忘记过,从没忘记过。”国王说。
洛林顾不上被发现的危险,急切的拨开浓密的灌木丛跑到水池边,可是除了地上的一滩水迹和一排湿湿的脚印以外,他什么也没看见,国王已经消失了。
殿下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地上,他的脸上,身上、头发上,全部都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