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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章七十七 ...

  •   谭向骁对顾小姐以及顾小姐的小队伍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自来熟,他正巧无处可去,便执意留了下来。反而是顾小姐对他感情复杂,可在没找到李延峥和救出顾良宴之前,认为还有许多谜团要解,的确不能放他离开。至于李延峥,顾小姐第一时间派人翔实探查了他平素的行迹,也大约有了眉目。
      所以两人暂且达成了一致,相处得还称得上是愉快。
      谁知第二天天一亮,谭向骁便按照原路返回。他驾轻就熟跳上汽车,打这片蜂屯蚁聚的小地方里钻了出去。

      就在各路人马兴师动众焦头烂额的同时,乔月景这一夜过得倒是无比平凡。
      李延峥并没有怎样虐待他,乔月景挨了几顿揍之后学得更加安分了,屏息闭气窝在角落里。灯放在桌上没动,他发现这间小屋子里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自己的目光无处可放,只能围绕着唯一可看的李延峥打转。巴掌大的空间很是逼仄,李延峥成了泥淖中的一束光,他走到哪里,自己便不由自主跟去哪里,总也看不够似的。
      幸而李延峥行动极少,连话也不跟他说,不多久就上了床——也单是坐着,甚至连衣裳鞋袜都没有动,静止成一座惨白的瓷人。不知又过了多久,外头大风渐渐卷起海浪,连同破落门窗一起被刮得哗啦作响,李延峥忽然毫无预兆地下了地,乔月景以为他要去关门闭窗,没想到他却疾步走向一旁,从唯一一处橱柜里摸索出来一套器具。
      李延峥将东西捧在手里,顺带将那盏顶着豆大点火光的油灯一并端走了,这回他避开乔月景的目光,上床后特意拉过一条脏兮兮的帘子,将整个身体都严丝合缝地裹在里头。
      屋子里一下子沉寂了下来,乔月景的心神反被他撩拨了上去,他努力长伸着脖子,也未能窥得里头一丝的动静。
      帘子里头有一个人,有一点光,有一笼烟。乔月景百爪挠肺似的观望半日,忽然发觉李延峥的影子映在墙上,影子被剪去了翅膀,更像笼子里关的鸟。
      自己才是驻足于外的猫。

      次日李延峥趁着晨霭未散,行色匆匆打外面回到院里,乔月景被这一声门响惊醒,禁不住打了个从头到脚的冷战。
      门立即又被重新闩好,李延峥也不说话,仅从纸包里捏出一枚烧饼,面无表情地往嘴里填。乔月景在惊吓之余又闻到了香味,他饿了差不多一天一夜,此刻忍不住抬脸,喊道:“李师长……”
      那人坐得直直的,居高临下睨过来,乔月景忙回忆起昨夜里的巴掌,小声道:“我饿了,也想吃点东西。”
      李延峥也是一天两顿饭,小烧饼被他啃成了一个月牙,干瘪的纸包里不知道有没有足够的食物,乔月景非常期盼地看着他从中掏了掏,最后摸出一个干硬的窝头,随手便丢了过来。那小东西落地有声,弹跳了两下又精准滚至膝边,可他自小养尊处优,几乎没有受到过任何委屈,所以还是无法接受这种待遇。乔月景停顿了一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转而道:“李先生,你愿意和我谈一谈条件吗?”
      李延峥停止咀嚼,非常不解地盯住了他。
      乔月景头脸污浊,声音沙哑,仍竭力保持了良好的礼仪,道:“你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谈谈。”
      李延峥显然有大把的时间,也显然没有任何要跟他谈判的欲望,三下五除二将烧饼吞落进肚后又站起来去洗手。他长年累月似乎只有那一套衣裳,穿着它行凶杀人走街串巷,却没留下一点凌乱的痕迹,乔月景望着他苗条的背影,道:“你跟我说你想要什么也好。”
      虽然李延峥曾在乔尚山麾下任职的时候他还小,对当时发生的变故仅略有印象,但又曾不止一次听人提起过,知道他狡诈险恶,功败垂成,最后不知所踪。然而现在乔尚山远在江北,乔月升又是孑然一身,整个局势已经落入了日本人手中,所以他这次绑走自己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还真不好说。
      “你需要钱?需要人?”他不说话,乔月景就凭着心思胡乱猜疑,道:“你要什么,你说出来,我应该能帮你。”
      墙上嵌着半面昏暗的小镜子,李延峥籍着打来的一小盆清水,简单利落洗漱完毕,他头发有些长盖住了眉毛,便沾水向上抿了抿,却不小心露出额头上一块湿漉漉的疤。
      乔月景依旧不死心,喋喋不休道:“你是不是想见我爸爸?”
      李延峥登时心烦意乱起来,转身快步走向他,猛地抬腿将人掀翻在地。
      乔月景猝不及防被他踢到胸口,整个身子蜷缩在地上,疼得直咳嗽。李延峥皱起眉毛,很想再踏上一脚,可是底下这十四五岁的少年看起来又太过细弱,他怕把他像蚂蚁一样地踩死了。
      可乔月景咳嗽过那一阵子,再度顽强地爬起来,通红着眼睛道:“求你把绳子解开罢,我不跑,我饿坏了,想好好吃一口东西。”
      他这副兔子似的可怜模样无端让李延峥心生厌烦,竭力控制住动手的冲动,继而抚平了身上的褶皱。
      乔月景央求无门后便认了命,趴在地上去叼那颗沾满灰尘泥巴的窝头,他张嘴咬了那么一小口,没敢细品,慌慌张张直着脖子咽下去了。
      李延峥就这么盯着他,看他低垂着脑袋,黑得浓烈的睫毛下盖着两片瘀红,一直红到了鼻尖上。
      肮脏,狼狈,狗似的。
      此情此景反而与记忆中的某个点发生了奇妙的重叠,令他羞恼和战栗一起爬上心头。李延峥不可抑制地发了抖,忽然伸出手提起乔月景的领子,将他整个又拖上了长凳——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正专心致志的乔月景一愣,居然也忘了挣扎,只是茫然抬头望去,看见对方的两只眼睛失去光彩,直勾勾黑乎乎深不见底。
      乔月景从中看出了憎恶和可怖,出奇觉出了意外跟有趣,他小心翼翼趴伏在桌上,大气也不敢喘。
      李延峥仿佛灵魂脱壳了一阵子,终于又回归了本体。他缓缓在旁边坐了,摸着乔月景手上的绳子,问道:“你想帮助我?”
      乔月景见到了出乎意料的希望,于是费力朝向他,用力挤出一个微笑来凸显真诚,道:“我在家和学校里都没有朋友,我可不可以同你做朋友?”
      李延峥看着他脏兮兮的脸,仔细品味了下这个词,只尝到了满嘴腥膻。他微微摇头,口中却道:“好啊。”
      “那你说。”乔月景笃定道:“只要我做的到的。”
      李延峥从唇边翕动出一点点虚情假意的弧度,低声道:“我要的不多,两条命就够了。”
      一听是人命,乔月景不由自主地愣了愣,下意识道:“谁的?”

      “乔尚山和乔月升。”
      李延峥的舌头受过伤,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但语气却又浓烈热忱。
      他毫无感情地笑道:“你得帮帮我,好朋友。”

      乔月升生生又浪费了两天的时间。
      他不光没有得到月景和李延峥的丝毫消息,反而被小松以各种热情的理由强行留下不能脱身,除了与谭向骁断了联系之外,更没有办法去联络远在外省的乔尚山与邵锦良。而且他明显察觉到小松醉翁之意不在酒,每一次的出行路线都是特意编排过,还将士兵列为浩浩汤汤的两队,耀武扬威地摆出一个敲山震虎的阵仗——这是他能看到的,更有他看不到的——凡是他们巡游过的地方,皆被扫荡得没了形状。因为有了乔月升的遮挡,日本兵可以公然打着寻人的幌子闯入每家每户,直至心满意足为止。
      蓝岛仿若一艘摇摇欲坠的渡轮,一侧高高翘起,一侧深埋入海,开始徐徐沉没。
      小松兴高采烈,当真把自己当作了一位热心帮助朋友的慈善家和一位筚路蓝缕的开拓者,乔月升则沉默得多——他无论怎样旁敲侧击都敲打不破对方的壳,也就不再多说话,沉默至极地坐进了那辆打头开路的汽车里。
      车厢内相当宽阔,然而两人同时进去又略显狭小。小松细细观察了一回他的表情,开口道:“我来之前听老师讲起过,乔君一直就任于西部,那里据说战事吃紧,为什么又突然回到蓝岛来呢?”
      “月景还在这里。”
      “看来乔君与令弟关系很好哇。”
      乔月升道:“起码还不会相互伤害。”
      他虽然没有证据,但一直质疑北条的死其实和小松有关,便把这句话故意说给他听。小松却像听不懂似的,笑得愈加欢畅:“那是他还弱小,小朋友总有一天会长大的。”

      乔月升双眼平视,市区街道上商户紧闭,空无一人,活活将这盛夏时节反衬得犹如三九隆冬一般。小松不失时机拍了拍膝盖,没话找话似的道:“都说人性淡薄,不过乔君虽自小不慎与父母家人失散,如今依旧亲厚如往昔,实在是件难能可贵的事情啊。”
      他的搭讪无端令人厌烦,乔月升尽量舒展眉头,简短回道:“过奖了。”
      车队穿过闹市区,一直开往了火车站方向。连日来日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占领掉各处交通要道,起初还能看到不少标有洋文字母的德式巡逻车,到现在也不见了踪影,国际战场上的丕变导致其双方在这里的势力与地位也发生了急剧改变,这种变化像是一种信号源,将声波遍布了整个北中国。乔月升隐隐感受到一股压力,不觉有些胸闷和焦急,他始终闹不清原因该归咎何处——到底是丢失不见的乔月景,还是被多方严密监控中的乔尚山。
      乔尚山堪称为一个不得了的人物,他这大半辈子辗转过许多地方,也积累了相当的权势跟兵力,所以当初政府决定北撤时只有他敢于表明立场,坚守在江北不肯动摇,变为了当下形势中三方不靠的一根独刺——北方政府一时拿他没有办法,南方政府也一直视他为眼中钉,而日本人似乎对他更感兴趣。所以出于两全,他在台面下与顾家结契联盟,将乔月升远远西派,将郑桂华母子置于蓝岛保护起来,而本次顾家出事、月景遭劫,不得不让人怀疑是有人将矛头特意指向了他。
      小松是善于拿捏把柄的狐狸,虽然暂时还未确定他此行的目的究竟,但自己全身上下已经打起十成十的防范来。乔月升正襟危坐,只将目光用力投向前方——轰鸣的列车渐近,蓝岛现在只进不出,站台上左右列着高举红心旗帜的日本兵,正在挨个盘查下车的行人,一个都不肯放过。
      小松在旁得意道:“乔君看到了?就算是绑架令弟的人插了翅膀,也是飞不出这里的。”
      他俨然已经将自己当成了此地的主宰者,乔月升微微动了动嘴角,终是道了声谢。
      小松拍了拍他的肩头,道:“那我们再去码头看看,无论是哪一处,一有消息就会来通知我们的。”
      说罢他们便走马观花般的调转车头,乔月升不经意的一抬脸,却在兜兜转转的视野中赫然发现了一个人。

      那人套了一件洁净的短袖衬衫,大概是刚下列车,正被士兵拦下进行盘问。他本能地愣住,而此刻小松的手还未放下,立即感受到了那股来自于他身上肌肉的紧绷。他警觉得很,马上命令道:“停车。”
      汽车戛然止住,乔月升跟着一顿,故意问道:“怎么了?”
      小松没有瞧他,亲自探身过去将那一侧的玻璃摇下,可顺着这个方向望过去,发现那边由于列车到站,下来的人如同涨潮时破闸而出的游鱼,挤得熙熙攘攘。他从中逐一望过去,除了人还是人,并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乔月升心如鼓擂,然而还是艰难移开身子,以便让出更多的空间,一同随他向外眺去。
      小松望了足有一分钟左右,随即用日文命令道:“令所有的士兵停止前进,迅速将月台包围起来!一个人都不要放走!”
      乔月升眼角颤动,胸腔里发出猛烈的咯噔一声响。
      小松也许刚好听到了这响声,转脸轻轻握起了他的手,微笑道:“乔君,请罢。我们一起下车逛一逛,说不定运气好,能够捞起一条活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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