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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章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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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两人歇够,张芦鹤做了下准备,将用来捆垛的麻绳截了够长缠在小孩腰上,又挑了角落里一个稍微偏僻点的口子,这个山窟窿估计是当时来埋这些军火的洋人们留的,目测着宽高各一尺有余,想着那狼应该就这么钻进来的。他勉强把脑袋探出去只看得到巴掌大块天空,阵阵凉风向里面自上而下猛灌,刮得有些睁不开眼。
风腥燥凉爽,张芦鹤估摸着外头那雨也停止有段时间了,现在让小孩钻出去应该不成问题,便喊道:“袁鸣城。”
等了片刻没回应,小孩仍傻站在背后看他,张芦鹤以为他害怕,便踹他一脚,嘲道:“胆儿再这么小,以后就切了鸡|巴当闺女,狼都能钻进来的地儿高不了,先看看,我杵着你。”
小孩对于“袁鸣城”这个身份尚没适应,本能地恍惚了一下,下一秒已经被张芦鹤抻了起来,放在肩膀上。
张芦鹤刚才就把外衣脱掉卷了不少东西当包裹,现下只穿了个背心,手臂收缩间可见紧绷的肩线,宽阔可靠,只是几天的摸爬滚打,又是血又是泥,已经看不出皮肤原来的本色了。袁鸣城骑上他的脖子,瞬间高了一截,面对着那呼呼出风的洞口,吞咽了下唾沫。
张芦鹤撑住他,道:“就按我刚跟你说的,出去把绳子解了,有树捆树,有石头捆石头……挑个儿大的栓结实了,妈的别拽老子头发!”
袁鸣城赶紧松了手,有些紧张的感受着身下那人的力量,听见喝呀一声,他就像只小猴子听到了号令一样,借力攀上了粗糙的洞壁。
张芦鹤也趴在洞壁上往上看,小孩的脚撑住两边后他就看不到了,过了一会些许沙土裹挟着几块碎石子落下来,他灵活闪开,明白小崽子出去了。
他伸长了脖子,喊道:“好了吱声!”
上面却没点丝毫反应,张芦鹤等了一会,漫长的等待让他觉得自己对袁鸣城的信任正消磨殆尽,他手里攥紧绳子,想拽又堪堪忍住。
再等一会。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选择信任这小东西,仿佛是一场耐心与信心的较量,他摩挲着挎在腰间的小手|枪,袁鸣城那张小脸在脑海中闪现,顿时他心头如同爬上热锅的蚂蚁在来回翻腾。
正胡思乱想,手里的绳子突然一紧,张芦鹤立即如释重负,忙拽了拽绳子,喊道:“好了?”
上面仍然没动静,只是一味的扯绳子,张芦鹤心里一惊,吼道:“吭声!”
这才细细地传来一声“好了”。
整条通道并不算长但也不宽阔,张芦鹤手臂跟腿都有伤,浑身覆盖着松软的浮土,让袁鸣城用力扯着绳子往外拉,拼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去,当他钻出洞口,才明白自己又活了过来。
此时正值正午,阳光透过茂林投下浓重的影子,热燥燥的蝉声喧嚷聒噪,这时候听起来竟让人感觉恍若隔世。
张芦鹤就像头恢复了灵巧的猛兽,忽然蹦了起来,扯着嗓子嗷呜一声嚎叫,而后瞬间跌倒,把袁鸣城结实压在了身下。袁鸣城被吓了一大跳,抱头闷哼,张芦鹤把他的小脸给拨过来,贴着自己的嘴唇,笑道:“我还以为你给跑了。”
袁鸣城被压得难受,却又不想动弹,觉得那仰脸接触到的一片橙红色显得亲昵又温暖,甚至久违到让他有些眷恋的睁不开眼了。
等二人歇够,张芦鹤便将洞口小心掩埋,遂带着小孩离开,又沿路做了多处记号,方便下次回来。当初胡司□□攻占高远时,他也曾随军在这附近驻扎过一段时日,所以大概清楚方位,知道此地据县城不算太远,两人走走歇歇差不多半天功夫就出了山林。
下山便到陈庙县,张芦鹤对这里轻车熟路,只没料到刚好碰上赶集,满街叫卖声让他才有点重回人世的错觉。而袁鸣城许久没见过世面,谨慎又紧张地扯住他的衣裳,只觉得琳琅满目,两只眼睛都左顾右盼不太够使,最后干脆盯准在一个糖葫芦架上,死活是拔不下来了。
张芦鹤瞧他强扭着脖子,便也跟着往后看了看,道:“咋了?”
袁鸣城便满脸渴望地望他,张芦鹤手搭凉棚,好歹遮住点艳阳,皱眉道:“想干什么就直说,别磨叽。”
袁鸣城正犹豫着开口,却找不到那插满红艳艳物件的麦秸棒子了,而在原位置上替代回来的是另外一副陌生面孔,被帽檐覆盖住的目光阴鸷冰冷,夹在熙攘的人群里尤其扎眼。他本能的打了个寒战,忙攥紧张芦鹤的手,张芦鹤跟着回头,正对上背后一个脏兮兮的道士,露出满口黄牙,冲他们笑的蹊跷。
张芦鹤寒毛微竖,倒退一步,才看清楚这道士发髻散乱,手里还握着一道招牌似灰扑扑的幌子,看起来更像是讨饭的花子。但自己如今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便直截了当道:“老子没钱舍你。”
道士笑嘻嘻的摆手,将幌子从左手换到右手,操着一口稀奇古怪的口音道:“贫道不凭白讨钱,摸骨看相算命,不准不收分文。”
张芦鹤旋即停下,将袁鸣城往身前一推,径直问道:“那你瞧瞧他的。”
袁鸣城吓坏了,死抱住他的腿要往后躲。道士笑呵呵将他的小手捞住摊平,蹲下端详,啧啧两声,复又站起来,悠然道:“施主能否借手一观?”
张芦鹤满面狐疑,但还是将手交给他,道士照旧细揣片刻,将他拉到旁边一个僻静处,笑道:“施主志大性执,命犯小人,可谓是一生崎岖,”他说罢瞄了一眼正主,迟疑道:“只恐怕这寿命么……不甚长久。”
张芦鹤却丝毫不在意,只问道:“噢,命里头多金不?”
道士语塞,又凝神细看,最后微微摇了摇头。张芦鹤拽过袁鸣城,道:“那不结了,没钱活那么久不也是受罪,走。”
道士急忙道:“然这娃儿确为十足金身贵命!”
张芦鹤脚步嘎吱停住,道士瞧他在意,便故意卖了个关子,缓缓道:“施主,这娃儿身份非是一般,以后是要飞黄腾达的,你可知自己跟他为罕见的同枝异脉,互为纠葛,互为牵引,互惠互补,只是如何让他成为你命中福星,且尚欠东风,方可开化……”
张芦鹤打断他道:“你这里卖不卖火纸?”
道士顿住,继而点头,张芦鹤遂摸出两个铜板丢给他,道:“来系上一捆,那什么,怎么个开化法,别绕圈子,拣不要钱的说。”
道士被折腾的彻底没了脾气,只好道:“施主平日里可使枪么?”
张芦鹤虽衣着破烂,但从头到脚实打实一身戎装,此刻掀了背心,给他看腰里的挎枪,道士眯了眼,摇头道:“晚了,晚了。”
他捻须沉吟了一下,正色道:“贫道教你个法子,即刻终止你将往之处,从此弃枪戒杀,退归山林,方可得救。”
张芦鹤心道老子好不容易刚从山林里爬出来,于是接了火纸,又丢给袁鸣城抱着,敷衍道:“嗯好。”
道士却不依不挠,坚持道:“或解了这物交给他,应可抵消些许灾厄……”
“他?”
张芦鹤随手抽了枪管,当着他面往袁鸣城面前一递,袁鸣城果然吓得一抖,慌忙摇头,说什么也不肯接。张芦鹤嗤笑,利落收回,道:“谢谢大仙给指的明路,天不早了,赶明儿有缘再见吧。”
道士叹了口气,道:“难呐。”
天刚擦黑,一个女人捏了只大白梨,倚着门框刚咬一口,就看见打远处赶来一辆骡车,看模样正是冲自个儿家来的。
果不其然,轮子从她面前刹出两道辙子,腾起来盖天的扬土,女人见状连忙往屋里头躲,张口骂道:“赶去投你娘的胎呢这是?老娘才刚洗的头……”
先从那车上跳下个脏兮兮的小孩,约莫七八岁光景,她扑干净眼前的土,瞧了瞧不认得,再抬头看那赶骡子的车夫,也是面生,便捂了嘴,笑道:“唷,头一回看见,带孩子来嫖的?”
下一秒,小孩从那破锣车上扶起来一个人,浑身上下脏的像块破败的棉絮,女人才觉得眼熟,借着明光迟疑的凑过去仔细辨了辨,叫道:“哎唷张副官!”
张芦鹤撑着袁鸣城的肩膀进了屋坐下,听见女人跟那车夫扯着嗓子讨了半日价,进来咣当摔了门,骂道:“当你娘我屋里头梁上长金子呢,半大畜生挪腾几步顶老娘抬半夜的腿,多两根蹄子多金贵怎么着?”她怒不可遏,把手里的梨啪搁在桌上,上下先打量了番两人,道:“祖宗,这是给人种地里又拔|出来的?”
张芦鹤看起来没啥精神,头靠在椅背上,道:“你跑一趟,找个郎中上门,然后收拾洗澡吃饭,一切照旧。”说着用腿弯顶了顶靠在他身边的袁鸣城,“喊萍姐。”
萍姐翻了个白眼,道:“哪里又捯饬出来个小子?”
张芦鹤合着眼哼哼道:“我儿子。”
“唬鬼呢你,自己毛都没长齐还招儿子,过来。”
萍姐冲袁鸣城招了招手,要把啃剩下的梨递给他,袁鸣城望着她那五个鲜红刺眼的指甲盖没动,反而扭头去看张芦鹤,张芦鹤眼皮跳了一下,绵软的睫毛闪动,竟然睡着了。
堂屋后面是个极窄小的院子,两头分别挤了间小屋。萍姐是个做事干净利落的女人,指挥着小的搀起来大的,将他俩撵去东屋,风风火火出去领回来个汉子,将大锅支上烧水,顺道捎回来一包袱馍馍并油纸包着的两斤熟肉。袁鸣城看见吃的就跟小狼狗似的掉头要扑,却被萍姐一把扯住揪了出来,手里拎了把炕扫帚给他从头到脚地扑打,发狠又刷了两把满头蓬乱杂毛,嫌弃道:“这泥窝爬出来的熊小子也没人给拾捯,眼里间看不着个干净地方,瞪什么瞪?别学那冤家成天装煞鬼样儿!”。
袁鸣城给她扫的吱嗷乱叫,又被那长指甲几乎掐进了肉里挣脱不得,只好拼了命似的往张芦鹤身边使劲儿。
可张芦鹤嘴里嚼着肉馒头,压根不搭理他。
萍姐扫了一阵子,瞧那身衣裳实在脏的看不见布丝了,心里头烦腻,干脆全剥干净卷了塞炉灶里烧了,给他光腚扔回去,捋了把歪垂下来的发髻,掐着腰喘道:“一会伙同你老子好好洗洗!别给姑奶奶这炕上活蹦跳蚤!”
眨眼那桌上东西少了一多半,张芦鹤吃饱喝足,摸着浑圆的肚皮刚倚上炕头,就瞧见外头那陌生汉子扛了个铝盆进来放下,先是满满浇灌上水,再把俩绿豆似的眼珠子隔住蒸汽,一直凶巴巴盯着自己看。他正觉得奇怪,看萍姐随后进来,只瞟了眼他俩,就用胳膊弯绕在那男人脖颈上将其搂过来,凑到他耳朵边儿上吹气如兰,艳扎扎地笑道:“这我那外头拾荒的兄弟,不中用,跑回来窝一宿,碍不着咱们……咱们呀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她拐过来脚尖把门怼死,随着话音远去,张芦鹤也不作多想,反而是袁鸣城被意外吸引了,圆溜溜睁着大眼,长伸着脖子想往外看,下一刻就被一个东西不偏不倚的砸过来,盖住了整个脑袋——原来是张芦鹤的裤子。
张芦鹤逗他道:“瞎什么好奇?快吃完了来伺候老子洗澡。”
他脱的赤条条的,一条腿迈进盆里,屋里被熏得水汽氤氲,矮桌上还点着盏油灯,微弱摇曳的火光将他劲瘦的线条衬托出了雕刻的美感。袁鸣城把目光又转移到他身上,腮帮子里塞得鼓鼓囊囊的,一下一下慢慢咀嚼。
张芦鹤浑身都疼,慢慢坐下去时不由发出嘶嘶的呻|吟,他闭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喊道:“崽子,过来。”
袁鸣城听话的过来,扒住盆沿往里头看——他看起来极其瘦小,整个盆沿几乎能顶到他咯吱窝。袁鸣城缓缓伸手进去,微烫的热水犹如滑润的绸缎,从他指缝里穿过去形成涟漪,他觉得有趣,想玩水又不敢。张芦鹤见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提起来就往盆里掼,袁鸣城没防备,整个儿被搡了进来,噗通沉了底,猛呛了口水要浮起来,那手偏偏摁在自己的脑顶上不松开,把他憋得直扑腾。张芦鹤哈哈大笑,赶紧又拽出来,小孩却吓坏了,撩着水就往他身上一通拳打脚踢,让张芦鹤竟一时招架不住,差点给他掀翻了盆,最后只好囫囵抱住,佯怒道:“别闹了……别闹了!”
俩人皆是一头一脸的水,张芦鹤抹了把脸,笑着看他道:“小崽子不错,吃饱了就是劲儿大!”
袁鸣城两眼通红,喘得厉害,险些与他鼻尖碰着鼻尖——这时他才发现,眼前这人头发乌黑,鼻梁高挺,白皙的脸蛋,细长的眉梢,花瓣似的眼睛,尤其是笑起来,眯的就像挂在天上躺倒的弯月,好看得不得了。
其实自遇到他以来,这才是头一次看清楚他的模样,袁鸣城一时忘了生气,忍不住去戳了戳他脸蛋上的酒窝。
张芦鹤顿住,捏住他小手,道:“胆儿肥了你,再闹就把你卖给那道士去……”
屋门咣当被打开,萍姐趿拉着绣鞋进来,先看到一地的水,怒道:“祖宗们消停点!嚎的这十里八村的野狗都跟着起哄!不知道的以为老娘在屋里点炮仗呢!”
张芦鹤搂了袁鸣城,冲着她不怀好意地吹了个口哨。萍姐脸颊飞红,大喇喇侧身遮了半敞开的胸口,反手又掩上门,压低嗓子悄声道:“你也给我注意点,一身的兵皮就算了,把腰里头别的那弹匣子好歹藏藏好,这见天儿兵都打进城里头来了,外头正乱着呢,别给老娘添麻烦!”说完,就往外稍一努嘴。
张芦鹤想起刚才那陌生男人,登时会意,又立刻道:“知道是哪路的兵打进来了?”
萍姐道:“三天两头换主,先是听说姓梁的抢先占下了西头,前些天又一路丘八打进来,直接撵走了县长,那头子我以前倒见过,记得叫……”
她还没说完,听见那屋有动静就闭了口,丢下句明天说,掩门匆匆的去了。
此时张芦鹤倒冷静下来,自己终归是要回去的,他自小就跟着胡司令,除了那家部队之外似乎也再没有属于自己的归宿了。跟出来打粮饷的警卫兵应该都折在了山里,如今手边统共只剩下这么个崽子,还是半道上捡的。
张芦鹤紧拧了眉头,不又想起来半路上那道士说的话,手臂不由微微收紧,将小孩箍进自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