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年代》冬小树

1、楔子

　　矗立在眼前的高远县，张芦鹤越看它越像个合不拢盖子的宝匣。

　　县城依山傍水，恰好将南北两方政府势力平分秋色，成了被钉在重要战线上的一颗肥白珍珠，也是方圆几百里内唯一一座土肥地沃的大城，几路部队正跟抢金子似的争得不可开交。偏偏胡司令选在这个千万颗眼珠子紧盯的空当儿上，下了道急令——盯梢将近半月的主力军被临时撤走，而张芦鹤临危受命，临时顶了个强袭排的名号——他副官出身，从未带过兵，此刻浑浑噩噩统领了手下仅三百号的人，硬着头皮接替了原位置。直到三天以后，总部方通过电报将命令传进他的手心里。
　　参谋长充当译官，郑重道：“抢粮饷。”
　　张芦鹤坐在一张矮桌之后，手里端着一碗饭，随意铺散着两条腿，问道：“什么？”
　　小参谋长眨眨眼睛，重复道：“首长，司令叫咱们进去抢粮饷。”
　　张芦鹤仅仅诧异了一瞬间，他接着站起来走向营口，咣当一声当众砸了碗。

　　眨眼又过三天，前去探风的通信兵披挂着夜幕赶回来，如实报道：“首长，按原先的路线往头里都看过了，并没多少人守着。”
　　张芦鹤从挖好的战壕里爬出来，又站在十里开外的山斗子上，回头望望，发现自己犹如泡在凶悍汪洋中极细小的一叶篷船。但他此刻箭搭在弦上，抬脸又看了眼天，缓缓将枪掖回腰里，冷峻了一张面孔，下令道：“袭城。”

　　接下来一切顺利的如同最开始设想好的一般，他们活似雨后在土里潜伏的蚯蚓，巧妙避开了所有火线，进去后更是连半个子儿都没浪费，只抬了抬抢就将那草包县长唬尿了裤子。再出来时天壳暗的好比一张倒扣下来的锅盔，张芦鹤将两条长腿搭在车玻璃前头，迎着粘稠的熏风数了一路银元。他自小跟住胡司令已经有十来个年头，极少被安排过大阵仗，如今轻松得手，赶回去邀功献宝的情绪随着车身晃悠，水涨船高。
　　只是没想到满怀的大洋还没揣摸热乎，前脚才刚迈出县城地界，车就嘎吱停了。
　　山岗子上，草丛子里，忽然就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满眼帘子兵，各自端着枪严阵以待。
　　张芦鹤眉头一紧，明白遭埋伏了。

　　一场火并持续到天擦黑。
　　张芦鹤他们的队伍就如溅进油锅里的一滴水，冒着贴头皮横飞的子弹带人突围，但这么点兵力在重重围剿下无疑是螳臂当车。他一早便叫人放了求救信号，然而左等右等死活不见支援，眼瞧着双方实力悬殊过大，只好当机立断，领兵就近钻入了茫茫大山。
　　此时正值八九月份交界，山中多雨，迎头一场瓢泼大雨下来把两辆新缴的军卡浇了个底儿透，几个轮子全陷在泥坑里没法前进，就这么泡了一天一夜，最后更是直接熄了火。俗话说山坡林子，水推滚子，一旦雨大走山，自己这队人就堪比在洪水里打旋儿的蝼蚁，后果不堪设想。张芦鹤立即传令，咬着牙命所有人揭了雨布弃车，迅速往高的地段开始撤离。可是没想到怕什么就来什么，整个队伍才挪腾了不到二里地，所有人头顶上皆冒出一声震天撼地的动静，像在每人耳朵垂儿上挂了个焦雷一般，噼里啪啦一串爆响，直至响彻云霄。
　　张芦鹤心里跟着轰隆一沉，完了。
　　他回过脸，走石飞沙形同翻滚的猛兽，铺天盖地咆哮而来，成了自己看到的最后一个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