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刀锋》周天吃

1、NO.1

　　小时候，我一直信仰着武林。
　　英雄侠客，匡正扶义，这便是我一直向往的。
　　我的父亲是官府的大捕快，他为人古板，讲正气，屠小人，自然也认识不少江湖名士。他与我说起他的知交们，总带着得意之色，看人也浑然一股傲气，仿佛天下尽在他指缝之间。谈事做事，干脆果断，利落的吓人。
　　父亲是很有些自负的。
　　与他最要好的朋友姓秦，作小辈的喊他阿伯。我自记事起便总能看到秦伯身影，也常听四方百姓一口一个秦大侠，秦先生。初时我觉得好笑，慈爱温和的秦伯甚么时候成了你们先生？我镇教书的统称先生，个个顽固且无趣，我不喜欢。
　　某一日父亲跟我谈起秦伯，听我嘟囔那可笑称呼，他只轻拍了我脑袋，面带微笑，再不发一言。
　　巧在秦伯正好当日来看望我们，他手上提着酒与一篮子鲜竹。至今我还记得那次的酒的滋味，初咽下呛得很，从喉咙一路烧至胸膛，后头慢慢平息了，又感觉酒香绕舌，甘甜而清润。我历时喜爱不已，问秦伯拿的甚么，秦伯笑道这是自家酿的，没甚雅名，喝下去带红泥味，则唤它泥坛子酒。他说到这里，又停下来，回头去望我父亲。
　　往后十余年里，我总在想，父亲和秦伯喝的泥坛子，与我当时尝到的是否俩样。
　　小雨淅淅，呼吸也染上湿气。
　　秦伯当晚向我解释了“先生”的由来。我还在娘亲肚子里那会儿，他与我父亲结识在官府。那时父亲依旧是做捕快的父亲，秦伯却是坐大老爷旁边的。人家叫他军师，因他为朝廷出谋划策，他却推脱，表示自己并无入职之向，也从未辅助官府政务，只不过与大老爷认识，拜见友人顺道说说拙见而已。百姓平日里受他指点恩惠，不让叫军师，唤公子也不妥当，最后便纷纷上前，尊称他一声先生。
　　父亲此时插口，乡亲情热，融化了你秦公子铁般的心肝。
　　我大为惊奇，父亲平时待秦伯再客气不过，这话放在往日里，已经不止取笑意味了。秦伯却不在意，对我摇摇头说起当年，又是一个你还在娘亲的肚子里那会儿，秦伯与父亲一同远行查案，知府老爷临行前嘱咐我父亲与协助他的秦伯互帮互助，拿下恶贼，尽快平安回府。当时父亲对秦伯并无好感，认为这秦姓小生不过在大人耳旁说几句话，甚么实事也没做，竟叫得大伙老老实实唤他先生，此次公干，大人还特意嘱咐他护着这人，完全没道理的事。说到“特意嘱咐”几字，秦伯抿嘴莞尔。父亲接着他道，那日不是平常小偷小摸的案子，而是关于人命的。他心里虽然不喜秦伯，也一直惦记职责，与秦伯分头调查，说起那一案，早已有了常年累积的尘灰，在当时却是响当当的大案：一地盐商是大户，户主姓方，方老爷室中娶了一名宋姓姑娘，这姑娘无权无势却有名有份，是方老爷正儿八经从亲家家门口八抬大轿接回府的，也没有甚么大小老婆，只宋氏一人而已。往后他还与我父亲说过，自己无非是图一个喜欢。可就着他这一喜欢，方府却差点遭了大罪。
　　事情的发生本不奇怪。宋氏家族原本也是生意人家，后来受制管辖，慢慢的没落下来，这也属于平常。按理说他宋家攀上方家这门亲事，早该烧香拜佛，叩谢苍天。可宋氏的兄长却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物，自被原先联亲的人家骂了句倒插门后，他便暗暗憋足了一口气，只等某天扬眉吐气，冲破困境，再来个东山又起。这时方老爷看上了自家小妹，傻呵呵撞上门来，于是这位兄长表面对妹夫殷勤不已，暗地里却利用宋氏一边朝方老爷吹枕边风，一边偷梁换柱改了盐质，将正品高价售卖，收取当中不义之财。久而久之，宋氏兄长终于起了东山，只不过他这东山，却是建立在方家脊梁之上。
　　我听得咬牙，宋氏实在可气。秦伯轻拍我手背，示意我听下去，自我小时他便这么抚慰我。
　　以次充好之事暴露在一个下着雨的夜晚。我分心想着，为甚么坏事情总出现在雨夜？
　　离方府不远有一个镇子，以“青”命名，是谓青镇。青镇当差与方家是十多年的老关系，自家的盐一直是方老爷在那儿包办。当时镇出旱田，急忙四处购买食粮，自然，这盐是少不得的。于是当差与镇长下了保证，从方家大肆购盐，购满一个村子的分量，三日之内送到。方老板自是全力相助，安排了货物与人手，叫人快马加鞭送去。货送到了，青镇村民人人有份，当天夜里却吃出了毛病，好几个村民吃了腹痛不止，严重者逼近晕厥。那当差见事情不对，便急忙为方老爷作证，一边叫人传信到方府。
　　方老爷听说此事时，宋氏已先他一步独自去质问自己兄长，宋氏兄长明白再瞒不下去，突然发狠打晕宋氏，以宋氏之命相抵换取荣华富贵，威胁方老爷坐实替罪羊身份，有侍卫上前，被宋氏兄长一刀击中，倒地身亡。后又绑了方府几名老者，扬言要一把火烧个干净。
　　终于沉不住气，我起身，来回大步走了几圈。
　　宋氏兄长目无枉法，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许是恶报终来到，宋氏清醒过来，对兄长心灰意冷，在府里下人帮助中离开方府，一路奔波，最终立案。
　　我父亲和秦伯受命去擒拿宋氏恶人，秦伯出计，父亲执行，过程很是默契。然抓捕那宋恶人不是易事，他心有余恨，满目不甘，面对官府亦是狂态，父亲却不惧，他年轻气盛，胆量一抓一麻袋，当下便一跃而起，重喝了声贼人莫跑就与宋恶人刀剑来往，斗了几场后他发现恶人武功与蛮力都凌驾自己之上，渐觉吃力，偏不愿弃剑。这时秦伯已安顿好方府众人，我父亲回头本想叫他领老人们走远些，却瞥见秦伯猛地从旁边抽出一名侍卫侧刀，举起冲到那宋恶人身前，很快便交上了手，还将父亲挡在一边儿。
　　听至这里，我已然可以想到父亲不服气的推开秦伯手臂，迎剑而上的场景。
　　果然。秦伯咳了声，眼里带笑道，你父亲好厉害的刀法，自我手边朝那恶人出击，我耳中只听得徐徐风声，眼前他们已打上了好几个来回，你父亲运起轻功，一脚便踩中了恶人肩膀，另只脚踹向他木桩似的脑袋，恶人抱头痛叫，我上前一把将他抓获，还要再挣，你父亲一刀挥下，斩断了他的头发。
　　我咋舌不已，啪啪地鼓掌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