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某只尸体

1、全一章

　　她按时到达与他约定的咖啡厅，看见他已经在了，点好了两杯冰水，一杯握在手里，一杯放在她座位前的桌上。她在他的对面坐下，给自己点了杯热咖啡，把冰水推回到他面前。
　　“喝饮料对身体不好。”他提醒道。
　　“也不是经常喝。”她不以为意，虽然她看懂了他眼神中的不快。他闭了嘴，不再说什么。冰水冒着白汽，杯壁上结出一层薄雾。那层雾气褪去，又重新泛起，像咖啡厅里起起落落的音乐。
　　许久后，是她打破了沉默：“找我有什么事吗？”声音很轻很轻。他同时听到了碎裂的声响。
　　“啊……”他不安地摇动水杯，冰块叮叮当当响了一阵，“我想还是分手吧……这样下去，挺尴尬的。”
　　是挺尴尬的，她心想。他们冷战了很久，算起来大概有一个月了吧，这是他们自大一在一起到现在，三年间最糟糕的一次。导火线是个本该微不足道的分歧：他提议周末去看电影，而她想到图书馆自习。
　　他因此突然就怒了：“你只是不想和我出去吧？”他这样质问她。而她看了他一会儿，只是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于是他生气离开，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们都没有联系。即使偶尔在校园里相遇，也装作不认识。
　　终于他忍不住约了她，她没有拒绝。但见面后她一句轻描淡写的“找我有什么事吗”就把所有的对话都消化干净了。之后他每次试图与她和解，都无功而返，她总是用不咸不淡的态度，向他筑起一道铜墙铁壁。
　　直到现在，她还是这么一句话——像将军的最后一枚棋子，让他陷入死局，让他在见面前的所有侥幸与希望都变成了一句“还是分手吧”。
　　她淡淡道：“好。但你总得说明个理由。”
　　“呃……”他没想过她会问（在他的设想里，她应该毫不犹豫地答应，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一时语塞。事实上他有许多可以说的，只是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半天他才总结出一句话来：“呃，你知道吧，你总是让我觉得很……呃，尴尬。”
　　尴尬尴尬，又是该死的尴尬！她撇了撇嘴，问：“怎么说？”
　　“哈！”被这么一问，他倒是轻松起来了，似是终于找到了倾泻坏情绪的出口，“就说刚才，我帮你要了冰水，可是你直接把它推回来，一点儿不领情。”说罢，他勾起食指，用指尖在杯壁上飞快地敲了三下。
　　“你知道我不喜欢喝冰水。你是知道的，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你也明知道喝饮料不健康。”他皱起眉，像在责备她的固执。
　　她装作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把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她瞥见了桌角的烟灰缸，那里头躺着两粒烟屁股，灰白的烟灰粉末似乎还散发着呛人的气味。她将目光移回到他的双眼，认真地说：“抽烟也不健康。”
　　他抽烟，从上高中开始抽。那时还只是偶尔躲在学校的卫生间偷偷摸摸地抽，上了大学，就抽得肆无忌惮了。她觉得他的衣物，他的书包，甚至他用拿过烟的手触碰过的任何东西，都沾着一股焦油与尼古丁的味道。后来他们开始交往，她试图说服他戒烟，他却总有许多理由来反驳她。
　　“大家都在抽，你总不想让我变成异类吧？”他说。
　　“不健康归不健康，可烟是大脑的助推剂嘛！”他说。
　　他也对她说：“喝饮料对身体不好。”
　　她试着反击他。他咂咂嘴道：“这不一样。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看我要是特立独行，别人会觉得我没意思，而且……唉总之总之，我也没有办法。但你是可以选择的吧？”
　　“或许，我的朋友也会觉得我不食人间烟火？”
　　“那算什么啊？”他嘟哝着，“说到底，你只是不把我们的关系当回事罢了。”
　　“呵，这个结论又是怎么得出来的？”她开始感到不悦了，尽管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说。他似乎有些自卑的情绪，每当她拒绝他的要求，他都会显得格外受伤或是恼怒。这也难怪，他能“追到”她只是出于偶然。若非当时她正被某个追求者死缠烂打，若非当时他是她在学校里唯一熟悉的男生，若非当时她以为他能帮她解决令她烦心的追求者……他们是绝不会在一起的。
　　但他更令她烦心。
　　他很快就认定了她是他的女朋友，尽管之前她与他约法三章，说只是关系比较好的朋友。他不以为然。他约她吃饭、看电影，他在朋友面前大肆宣扬炫耀，他表现得就像个捡到糖的小孩。她开始讨厌他身上的烟味，讨厌他的幼稚，讨厌他总是迫不及待地与她见面、约会，用压榨她的时间侵犯她的生活表达他可笑的喜欢。她讨厌他的性格，他说话的语气，他习惯的小动作……
　　可是突然有一天，她觉得这样也不错。尽管他们之间还存在着许多分歧，比如她仍不习惯他过分的关心，他却总认为女生应该娇滴滴，应该依赖于他。不过她想，或许会像她包容下他的缺点一样，他终会理解，终会不再介意这些不合。
　　直到现在，他一一列举分手的理由，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难道不是吗？你从来没有主动提出过约会什么的。每次都是我约你，然后你还很不乐意地一拖再拖。”
　　“什么叫‘很不乐意地一拖再拖’？”她拧起了眉毛，“我难道不是每次都准时到么？”
　　他用拇指在杯壁上摩挲，捋下一缕水流：“我等你很久……”
　　“那是你自己偏要等，偏要早半小时到。”她收起语气中的咄咄逼人（服务生端来了热咖啡），冷漠地说，“而且实话说，我很反感你的急性子，这让我觉得被逼得很紧。”
　　“对啊，”他耸了耸肩，“所以你就是想把我甩开。”
　　“我没有这么说。”
　　“可你表现得就是这么回事。不说你每次都姗姗来迟，就说现在，你非要坐在我对面，把约会搞得像谈判……哦好，或许现在我们确实是在谈判，但以前你也都是……”
　　“是嘛？”她打断他，“你是这么认为的？”
　　她想起几次与他的约会。是晚餐。他刚打完球，T恤领口残留汗渍，湿嗒嗒的刘海贴在额头上。他习惯在等她的时间里抽一支烟，这让她一接近他就像钻进一只蒸锅，锅里蒸着的是烟丝和变质的腊肉。这虽然不是她总选择与他面对而坐的全部原因，但也是其中最主要的原因。而最根本的是，她相信面对面的坦诚相待，胜过喜欢肩并肩的亲昵。
　　这也是他们的分歧之一。每次她在他对面坐定，他都会毫不掩饰地显露出不满，那神情与他现在的如出一辙。
　　“我从来不介意你打完球以后难看的发型，也不介意你看见我吃饭的时候嘴角沾到菜油，你还想怎么样呢？”她本想心平气和地说完一番话，但不自觉地音量就升上去了。她意识到他们的对话已经开始向争吵演变。
　　“想怎么样？”他扬起眉毛，“这应该是我要问你的吧？我约你出去你拒绝，我送你的礼物你都还回来，我打电话给你你都不接！你知道我的舍友都怎么说吗？他们说：‘你是不是骗我们的啊？其实你根本没有女朋友吧？她根本不理你好吗？’你知道我有多尴尬，多……丢人吗？”
　　“呵，丢人？你期末考前约我，送我的礼物都是你自以为有趣而事实上无聊又恶心的东西，你大半夜打电话给我只是为了向舍友证明我的存在，以满足你可悲的虚荣心。这些拙劣、自私、幼稚的行为都是你做出来的，然后你还说我让你觉得丢人了？”
　　“所以是我让你觉得困扰了，都是我的错，是吗？哦得了，要是你对这份感情认真的话，你可不会这么认为！说到底，你就是……”
　　“不把我们的关系当回事，对。如果你非要这么想，那就这样吧。很高兴是你先提了分手，免得我说的时候你再歇斯底里。”她冷冷地说。话音落时刚好到了两首歌的间隙，整个咖啡厅安静得反常。
　　幸好，只有五秒。只有五秒，这让人不自在的沉默就结束了。“既然已经分手了，就AA吧，省得明天你再打电话让我还钱。”她从包里掏出钱，扔到桌上，起身离开。
　　“谢谢！”他咬牙道，看她走出咖啡厅，看到玻璃门晃动着映出他的影子。
　　他把十块钱用力杵进口袋，这才终于把手从杯子上松开。
　　杯里的冰块化得差不多了，稀薄无力的白雾填不满他握出的一掌空白。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
只是说个事儿，开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