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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谢家(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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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霏大抵是真的来送剑的,坐了没一会就带着侍女匆匆走了。谢云初和季升站在廊下目送一行人离去,一个眉头见喜色,一个愁眉深锁。
季升抱着剑在廊下把玩了许久,在细细观摩过剑鞘后,选择出剑。
尘封百年的古剑重见天日,没有什么风云变色的异象,也没有鬼哭狼嚎的哀啼,有的只是在阳光下反射的一道剑光,印在了窗菲上。
谢云初将剩余的茶水尽数倾在香炉上,看着余烟尽数散去,他方才转头去看季升。
承影从季升手里滑落,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他的师弟就这样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季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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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升做了个梦,他梦见师父抱着一把长剑走在玉阶上,身后还有人跟着。
“宁儿,你快点。”梦中的若木大声催促身后的人,他穿着一身繁琐的道袍,行动间衣袖间流光闪烁,飘飘欲仙,恍如九天之上仙人。
但他的言行完全不像一个仙人该有的。一只手抱着长剑,一只手抓着衣袍衣角,站在玉阶跳脚,冲下面的人挤眉弄眼。
“拿出你平时教训师父的态度啊,再磨蹭我就不等你了。”
“等会师祖出关了,我要向师祖告状。”云雾下爆出一声娇喝,很快就有一位女子出现在若木,也和若木一般不成体统。
长长的裙角被塞到腰上,手里攥着几十只朱钗,就算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也无法掩盖倾城般的容貌,光一个嗔怒就能让无数男人为之颠倒。她站那整理衣裙,“你知不知道我这一身行头很麻烦的,承天阁这一带禁法术,半路我都不知道捡了多少次朱钗。”
季升望着她的脸庞,隐约觉得在哪里见过。
“女人就是麻烦。”若木站那不屑道,“每天磨叽个半天,出门还抱怨着抱怨那。”
“是你说要穿最好看的接师祖出关,这套行头还是你挑的。现在要迟到了怪我。”女子气的眼角泛红,攥起拳头想打人,最终把朱钗摊在若木面前,理直气壮道,“我不会盘发。”
若木同她对视半刻,最后败下阵来,把剑交给对方,拿起朱钗绕到她身后,一边盘发一边嘀咕道,“我当初捡条狗都比现在好……嗷!”
“逆徒你胆敢踩为师的脚!”
“有本事你去向师祖告状啊,看他向我还是向你。”
季升忍不住偷笑,能见到师父孩子气一面,就算是个梦他也认了。
门扉开启的声音惊醒还在打闹的两人,二人连忙跪在地上,齐声道,“恭迎师祖出关。”
季升下意识抬头望去,那人就站在朱红色的门扉边上,负手而立,一身再简单不过的装束,泼墨青丝被玉冠束起,再无多余点缀。若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他那双眸子,剔若琉璃,这双眸子似乎跨越了万千时光,同数百年后的季升进行对视。
“师父,我锻造了一把剑……”若木殷勤呈上长剑。
是从前的承影。
他没有去看若木手里的承影,而是季升站的地方,望着季升。
你是谁?
我是谁?季升下意识呐呐,我当然是季升。
你为何修道?他又问。
为什么修道……季升张口想说不知道,但从他脑海里跳跃出那日在丹枫楼阁楼俯视谷中的景色,他仿佛看见了万千年前还是一马平川的山谷,不见鸟鸣不闻花香,万物掩盖在冰雪之下,沉睡不醒。
眨眼之间巨石夹杂冰块而来,呼啸着从高山跑下,割裂了冰雪,割裂了大地,也割出了一个忘忧谷。
丑陋的岩石慢慢风化,第一株幼苗从贫瘠的土地上发芽,第一声鸟鸣出现在谷中,第一只野兽踏入其中……直到第一个人驻足在溪边。
他问停在水中央的季升,你为何修道?
为什么修道。
因为,朝闻道夕死可矣……
他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下一刻他化身无数萤火,向着天际而去,向着日月星辰而去。
萤火之光岂敢同日月争辉。
可若是能在死之前同日月相伴,同大道而谈。我等死而无憾。
“我等死而无憾……”
“季升,季升!你醒醒。”
熟悉的声音在季升耳边响起,季升猛地睁开眼,当看到是谢云初时,他方才大口喘气。
真的是梦。
他差点也和那个人一起化身萤火,扑向日月了。
见季升醒来谢云初悬下心来,抚着季升的后背好生安慰,“醒了就好。”
许久不出鞘的承影积攒了大量灵力,在季升出鞘刹那无数灵力灌入季升体内,他守了季升几天几夜,生怕季升陷入幻境再也醒不过来,他看着季升从开始的平静陷入痛苦挣扎,一切变化都在他眼中,还有那句话……
死而无憾……
谢云初的心被狠狠抓紧。他无法形容这种感觉,仿佛至爱之物被人抛弃。他视若珍宝,而那个人毫不在意。
“二师兄。”季升平复呼吸,他望着那把放在桌上的剑,犹豫半天道,“我见到了师祖。”
“……这把剑都是他的,会见到他当然不奇怪。”谢云初起身从桌上倒了杯水递给水季升,望着那把承影不语。
陶君吗?
季升安静把水喝完,趁谢云初发呆空档悄悄看了谢云初一眼,心想道,二师兄怎么看起来憔悴许多。
“二师兄……”季升开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了半天只能干巴巴问,“三师兄去了哪?”
“去了祠堂。”谢云初淡淡道,他接过季升递过来的杯子又给季升倒了一杯。
“杀害墨琴的凶手已经找到了,人赃并获。云行不好审问她,便交给长老了。”谢云初手里凝起一朵冰莲,“杀人手法太特殊,特殊到绝无仅有。她想逃都逃不了。”
谢家很多人不知道这种法术在正常不过,这是水月阁的秘术,只有娘和姨母会。而知道这种法术的人少之又少,在梦霏主持谢家大局的时候,恐怕早已将那些曾经见过落花之术的人一一铲除了,唯一还能认出这种法术的,就只有他和云行了。
娘已经走了很久,在谢家还会用这种法术的,就只有姨母了。
“是梦真人吗?”从谢云初的回答中季升就猜到了答案,什么人能越过梦霏交给三师兄处置,是什么人让三师兄束手无策,甚至避嫌。
“是她。”谢云初停止灵力供给,没了灵力滋养的冰莲颓败摇摇落地,在落地的那一刹灰飞烟灭。如同那些死去的谢家人一样,再无复生的可能?
“我不明白。”季升低声道。
“有什么不明白的。”谢云初低笑一声,“因为她恨谢家,她本该是水月阁的阁主,手握一阁大权,本该叩问天道,寻求长生。可她偏偏被下了聘书,成了谢家家母。”
季升想起了梅疏影临走前的话,谢家的生育工具。
他凝视着地面,抬头问和梦霏最亲近的谢云初,“如果她要复仇,大可用别的杀人手法,实在不行也可以不让你们回来。为什么她还是叫你们回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杀了人。若我是凶手,我定会用最普通的手法,大家都会的法术,一来可以掩盖自己的身份,二来又能浑水摸鱼。”
“所以,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季升问谢云初。
谢云初猛然起身,冲进无尽的黑夜。
在摇晃的门扉中,季升嗅到了泥土的腥气,又隐隐夹杂着血味,他听到了雨打青瓦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哭声,他看到了天际的闪电,眼前又浮现出梦霏的愁容。
梦霏不快乐,从嫁进谢家那天起就是绝望的,纵使瑾瑶陪自己,她还是不快乐。当怀上孩子那一刻起,她的寿命就走到了尽头。她和姐姐不一样,姐姐和那个男人是真心相爱的,姐姐不在乎寿命的长短,只珍惜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光。
可她在乎!她在乎岁月的流去,她在乎每一天每一年,她还有很多事想做,她不想被束缚在高墙之内,她想振兴水月阁,她想让水月阁在北川昂首挺胸。
水月阁,谢家永远的亲家。多么好的靠山,多么讽刺的事实。她想摆脱谢家,结果成了谢家夫人。
在怀上孩子后,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迅速流失的灵力滋养着腹中的胎儿,或许这又是一个资质上佳的可造之材。可等孩子出生了,她甚至比凡人还不如。
每一代的谢家家主都是用上一代夫人的命换来的。
所以她选择顺从内心。
怀孕以后她内心越来越渴望放纵,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在诉说她内心深处的欲望。她用了很多方法都无法缓解,直到她误杀了一个人,心里的巨兽随之被释放。
那种感觉是无法欲说的美妙,她站在那具尸体面前,舔舐着手上的鲜血,沉浸许久,直到槿瑶唤醒她。
槿瑶一直对她忠心耿耿,在水月阁如此,谢家如此。槿瑶帮她处理了那具尸体,带着她回家。
第一次,第二次……直到她有一天突然清醒,望着满是鲜血的双手,意识到自己已经深陷其中。
是时候该结束了。
于是她派人传书,让初儿回来。
“杀害谢家家人,以祖训处灰飞烟灭之行也不为过,但念你腹中骨肉,加之少家主求情。我等酌情考虑。待孩子出生后赐你一死,以水月阁阁主之礼送回水月阁。”
这算施舍怜悯?梦霏的目光转向站在边上的谢云行,他的眼中是不忍,悲切。
真像姐姐。初儿就不是了,他既不像姐姐,也不像那个男人。他甚至不像谢家人,是个异类,和谢家格格不入。
可为什么,为什么和谢家格格不入的你,为什么要拖她下水!
谢云初到时长老已经宣布出结果,无人能够更改,也没有人会为她求情,祠堂里压抑着绝望和愤怒。谢云升至今不敢相信这个时候,他冲梦霏哭着嘶吼,“为什么,墨琴她明明没有什么都做错,她到死都尊敬着您,至死不渝。”
梦霏只是安静跪在哪里,讥笑着她面前的谢家列祖列宗。
什么为什么?梦霏从地上爬起,她起的很小心,护着腹中胎儿慢慢站起来,走到谢云初面前,轻声唤了句,“初儿。”
“姨母。”谢云初浑身是水,比起衣衫整洁的梦霏,他显得狼狈不堪。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谢云初喉头滑动了一下,难以开口去问一个已经知道的答案。
“为什么?”梦霏笑了一下,从头上摘下云行送她的珍珠发钗,当着谢云初的面碾为粉末。
“我本该永远没有机会收到它的。”梦霏盯着谢云初一字一句道,“都是因为你。”
“我……”谢云初不知道怎么回答。
外头的雨声越来越大,将天地万物的声音尽数压下。人群的身影消失在雨夜中,侍女手中的琉璃灯忽明忽灭,宛若魍魉。
“你明明可以抛弃废物一样的弟弟,舒舒服服做你的谢家少主,等他死了坐上北川第一把交椅。”梦霏指着站在角落的谢云行,大声质问谢云初,“为什么要留这个废物在谢家?”
“姨母……”得知自己在梦霏心中真正的定义,谢云行嘴唇都在发抖。
“我不可能放下云行。”谢云初平静回道,“错是我放下的,理应让我承担。被逐出家门,没了谢家少主的位子无所谓,可云行是无辜的。当年废了丹田的人明明是我,可是云行替我承担了一切。你说,我怎可能再同意他的要求!”
一步错步步错,当年他不该带着云行去接触魔镜,但一人错一人承担,他受罚理所当然,可那个男人给出的路是什么?要嘛让云行在凡间自生自灭,他继续做谢家少主。不然他就滚出谢家,从此和谢家毫无瓜葛。
“可你为什么要拖我下水?”梦霏眼里落下一滴泪,“我是你的姨母,除了你娘最疼你最爱你的人,你忘了你第一把剑是谁做的,你第一件护身法器是谁替你打造的。你为什么要让我走上和你娘一样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