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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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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月色,其实并不好。白日微风,入了夜,转大,携来厚重的云层,须臾间,就将终南山一方的天空,遮盖的严严实实。
山中结界只防妖魔外敌,讲究的是结实耐用,并不像别的门派那样还要自带发光照明幻化天幕四季之类花里胡哨的其他功能,于是,我坐在房顶上对着黑漆模糊伸手不见五指的天发了半天呆之后,便直接钻进了云层,坐在剑上继续对着云层之上那大了一圈的月发呆。
快满月了,人间也要到团圆年了吧。
恍然记得还是前朝的某一年,有人也与我一起这般坐在云海上看明月西沉,日出如新。我记得那时,我很不舒服,浑身没劲,手脚冰凉,气短胸闷,还时不时昏昏沉沉,让这记忆总是很不真切。
那时,那人一直的抱着我,暖着我,在我耳边柔声说了许多话,我不记得那些话语的内容,却清晰的记得他的心跳声。
沉稳,有力,一下一下,透过他的胸膛,撞击在我背后,像是刺进了我心里,带着我的心,跟着一起颤动。
牵魂线,终是牵住了我的魂,他的魂。
我以为早已忘记的那些事,在龙儿三言两语诉说了那么几句之后,竟然会桩桩件件从脑子里某一个角落,翻腾了出来。
我曾劝他忘了我,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别总想着这些不开心的事,把自己以后的生活过的乱七八糟。
他说他不会忘记我,但会如我所愿好好活着,他还要等我转世之后再去寻他,他不论如何都要留着那条命,等我回去找他。
龙儿说,他知道了我的事,但他并没有愤怒或是悲伤,他始终相信,我总有一天会践行诺言,只可惜,他今生,也许是真的等不到那一天了。
他依然还是那个爱着沈青霜的宫九。
而我却再也不是那个爱着他的沈青霜了。
人死,缘断。
我明白,我了解,然而脑里心里却还是满当当全都是沈青霜的记忆。
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腕,总觉得那道牵魂线还镶嵌在肌肤之中,回想起龙儿说的那些事,我觉得,他一直等的人,自始至终,只有沈青霜。
而沈青霜,她真的还在吗?
“我当着韦小宝的面,拿走了满清龙脉里那颗镇地脉的龙珠,然后,那龙脉就毁了。山崩的动静太大,皇帝当然知道自家祖坟被刨了,一怒之下自然是要找我蛇岛的晦气,想抢回那颗龙珠。”
“朝廷的神武大炮确实威猛,我一个人应付起来可能是有点吃力,但岛上还有我爹呢。”
“就算他老人家身子骨生了锈,懒得动弹,这炮弹轰到脑门上,翻个身挪挪爪子,总还是可以的。”
“你现在的身份,肯定是不能插手这档子事了,所以你打听那么多又有什么用。不管是朝廷轰沉了蛇岛,还是我爹一口唾沫淹翻了朝廷大军,与你终南山都是不相干的。凡间的事,前世的事,无论哪件事,都跟你没关系。”
“我娘是沈青霜,她半人半妖,原形乃是一只白凤。而你却是个地地道道的牛鼻子,终南山太一观的掌门,整个修道界都得看着你的脸色行事。仔细想想,你和我娘,本就是两个不搭边的人,我爹早就看透了,我却到现在才明白。扰了你那么久,是我唐突了,抱歉。”
“若你还能见着我娘,跟她说一声,我爹很想她。我也很想她。”
“这辈子,咱们之间的缘分,不如就此断了吧。说起来,咱们之间,本就不应该有缘分,我想见的人,从来都只是我娘,一星半点都不应该浪费在你身上。”
“回你的终南山念经去吧,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头有些隐隐作痛,我深深的叹了口气。
这暴脾气,倔劲一上来,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果然是遗传她爹的吧。
我抄起怀,看着月亮,那满目的银亮之中,横着一道道的阴影,怎生看,都像是一条游走在天边的黑龙。
脑子有点乱,前世的记忆太多,这让我的心情十分低沉。
人活的好好地,谁愿意回忆那些糟心的事情,更何况,那还是前世的事情,真的跟贫道目前的生活毫无关联。
就让我安安静静的修修道,念念经,不行吗?
真是冤孽。
罢了,你让我去,我便去吧。
只是,去的只能是玄贞,而玄贞,永远不可能变成沈青霜。
当宫九看到了我这副模样,那鸡飞狗跳的一幕,实在难以想象。
算了,不想了。
我回了终南山,跟玄清交代了一声,便往东海而去。
从终南山御剑飞往东海,时间并不长,速度全开,不过是瞬息之间。而就是这瞬息之间,我觉得我想了许多事,有些事越想越乱,有些事又似乎是豁然开朗,待要回顾整理一下这些杂乱的思绪,又觉得脑子空空,什么都没曾想过。
这要命的状态,十分不妥,简直就是教科书上标准的心魔缠身,于修道十分不利。
可我这种人哪里会有心魔这玩意,想不通,那便不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见到宫九之后,也许这心里乱糟糟的结,便能迎刃而解了吧。
我停在蛇岛上空,心情十分复杂。
时至朝阳初生,天边云霞灿烂,映着下方海水金鳞无垠,明晃晃的十分好看。
这云上日出,海天相接的景色,我看过,胸腔之中传来心脏砰砰的撞击声,像极了那时宫九的心跳声。
手不自觉的握成拳,想压住心里的紧张,却还是能错觉的闻到宫九贴在身后的呼吸。
这种感觉实在太糟,我深吸了一口气,一咬牙,御剑冲进了蛇岛的结界。
既然决定来了,那便不可半途而废,越是胆怯,越要迈步前行,我倒想看看,世上还有什么更糟糕的事,能刷新我对悲惨一词的理解。
不就是一条老掉牙的龙吗,怕个屁。
自己吓自己。
我一边默念着清心咒,一边抖抖拂尘,整了整衣服,等着岛上的小妖们前来问话。
蛇岛的布局应该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动,这码头还是老样子,破破烂烂,几百年没修理过的模样。
自打宫九给蛇岛罩上了结界,这一处原本的人间至乐之地,便与一般妖界无异,环岛水流诡异,船只难以接近,岛边更有妖术变成的乱礁,凡人勿近。
没有船,便不需码头,无人来扰,岛上诸妖,自然也不需化为人形。
我在码头边等了许久,没见着妖,也没见着蛇,想着龙儿在外游荡,身边蛇妖成群结队,不免对这岛上如今的荒凉,有些疑惑。
怎么着,朝廷的部队已经把岛轰平了?
不应该啊。
妖界本就难寻,即便寻到,也定有一番恶战。我一路急飞而来,并未看到岛附近有朝廷的舰队,即便龙儿把事情说的挺严重,我也不信凡人有能耐轰翻一处妖界。
蛇岛的麻烦,也许并非是来自于朝廷,而是内部出了什么问题吧。
我依着回忆,沿已经无法辨别的林间小路,往岛中心缓缓走去。
一路行过,在繁盛茂密的林间,依稀还能看到当年的断壁残垣。
恍惚间,这里人声鼎沸,挤满了满身铜臭的男人,脂粉呛人的女人,歌舞声,调笑声,吆喝声,有人哭,有人笑,间杂着牌九堆砌声,麻将错落声,骰子投掷声,银钱落地声,乱糟糟哄起一团团灰沉沉的恶臭,聚集于天顶那头铺盖了整个视野的巨蟒身畔。
猩红的双眼,犹如烈日,竖成一线的瞳仁,似是镶嵌在火中,红成了极致的黑,只看一眼,便如置身地狱,烈火焚心。
那双瞳的正中,映着一个黑衣的身影,背影模糊成了一团黑色的火焰,如这突如其来的回忆一般十分不真切。
然而,他却忽然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相接的一瞬间,所有的回忆破灭,支离破碎。
昔日热闹的赌坊恢复成密林之中的废墟,阳光穿过林荫洒落,带来了海风特有的腥气。
这气味中,有硫磺的味道。
朝廷的舰队又来围攻了吗?
我低下头,分辨了一下林间的道路,继续前行。
记得沈青霜十分不喜欢蛇岛上原本的建筑,宫九便在岛上南边另外建了一片庭院。当时的岛上,只有他们夫妻二人,沈青霜因孕体虚,不常走动,宫九便依着自家媳妇不知所谓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硬是倒腾出了一片韶华流景。
这巴掌大的海岛,只是个小小的妖界,跟桃花岛那等人间仙境自然没得比,好在沈青霜倒也不挑,闻腻了海腥气,闻闻花香,确实减轻了不少孕吐的烦恼。
本来么,以宫九的皮糙肉厚,撑着沈青霜生个孩子,是没问题的,但这孩子是条龙,而龙都是从蛋里孵出来的。
凡人没有生蛋的功能,沈青霜悲催的死于难产,我觉得她死的应该很不甘心,大风大浪都撑过来了,却憋死在了一个蛋上。
这恐怕已不是一般的憋屈了。
生孩子这档子事,对女人来说,还真是不折不扣的生死大劫,人仙妖都没跑。
幸亏老夫这辈子不是女人。
一路回忆着,感慨着,走出了没人打理的树林,依旧一条蛇都没见着。
蛇岛上没有蛇,还算什么蛇岛。
隔着一条暖玉铺设成的小道,错落在花丛间一簇庭院近在咫尺。
花朵繁乱,红红粉粉遍地都是,冲破了地域限制,还颠覆了四季伦常,先时看来美轮美奂,十分绝妙,看久了,未免显得艳俗。
沈青霜的审美当真是异常。
我理了理道袍,沿着暖玉小道步入花丛,花虽杂乱,气味却并不冲鼻,淡淡的甜香,沁入心肺确是心旷神怡。
这花香,是宫九特意调配出来的,喜欢的人早就不在了,也不知他还浪费法力护着这些花,调着这味道,有什么意思。
既然如此喜欢她,出岛去找她啊,一个人躲在这个幻境里,揣着一肚子不切实际的幻想,明知道一旦转世便是换了一个人,还寄希望于那个很可能早就把他忘记的转世主动来寻他。
痴到一定程度,那便是疯魔了。
我摇头叹气,瞥见花丛中一个正修剪花枝的幻影,杏黄的衫子,两条黑油油的大辫子,朴素的丫鬟模样,正是少女时的沈青霜。
那人果然是疯魔了。
穿进庭院,廊下的躺椅上,一个幻影正侧卧休息,长发垂披,雪白的衣裙下,露出一双小巧的赤足,脚踝上牵挂着一串红绳,坠着一只小小的铃铛,那还是宫九亲自给她绑上的,说是不论她在哪,他都能听到她的声音。
我自觉眉心微微拧起,心情抑郁,一转身,上了回廊,入到后院,莲池当中,幻影一袭红衣,飞快的舞动,绫罗不沾染水面,犹自飞扬,舞成一朵又一朵莲花。
那不是宫中大闹婚宴时跳的一支舞吗?我还以为他压根就没注意,真没想他居然会记得这么清楚。
心里的抑郁更严重了,我只觉胸口压着一团气,推不开,散不掉,既重,又闷,堵得心口生疼。
这地方实在是太糟糕了。
继续往前,拐进花厅,影壁之后一片空旷,再往后便是他们休息的地方,若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幻影,我恐怕会一激动拆了这片幻境。
“宫九!”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嘶哑,自觉应该没传出去。
这两个名字喊出口之后,心里似乎是稍稍松动了些许,令我得空做了几次深呼吸,将心里的抑郁暂时压了下去。
等了片刻,无人应答,我只能鼓起勇气,进了后院。
一门之隔,居然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世界,这厅后本该是满楼鲜花,而今却成了冰封延绵,不见天日。
我疑惑了一瞬,回头看看,身后竟也成了由冰霜铺成的宫殿。
寒意自脚下蔓延,霜雪化成的冻雾弥漫于整个空间,四周全都是冰晶,凝成柱,凝成墙,凝成桌椅,凝成杯盏。
这厅堂内,所有的一切皆由寒冰凝成,透过眼前的寒雾,头顶上霜花缤纷,脚下亦刻满了百花百鸟明灯浮空。
视线穿越薄雾,停在殿堂尽头那一副龙凤飞舞的冰雕壁画上,端详片刻便转向了立在壁画前的那个人身上。
这人是宫九?
宫九老了以后是这模样?
这身形佝偻消瘦,颤颤巍巍,比师伯看上去还要老出七八十岁,脸上堆满皱纹,已瞧不清本来模样,头发也枯白形似腐草。
这简直就是一具干尸。
脑子里宫九曾经意气风发的模样,与眼前那个油尽灯枯的老人,完全是两个极端,让我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云雾蒙蒙,在我与他之间或聚或散,视线一直模糊的不真切。相互对视许久,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我不知该说什么,因为沈青霜只答应了来见他,至于见到他之后再做些什么,我不知道,估计他也不清楚。
于是,这静默,一直的持续着,谁也没有先开口,甚至谁也没有动上一动。
就在我以为他已经冻僵的时候,他颤颤的坐下了。
“你来了。”
老人的声音干枯沙哑,中气不足,也许他的牙也掉光了,听起来很是漏风。
我一躬身,以晚辈的身份,鞠了一礼,应道:“前辈传唤,晚辈不得不来。”
他嘿嘿的笑了一声,叹道:“看来,你的确是很不情愿啊。”
这不废话吗,换成是你,你试试啊。
“我早该想到了……”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盯着我看了半晌,而后摇了摇头,问道:“既然不情愿,便不要来了,强迫自己做不想做的事,你让我觉得,我又在逼她了。”
我静默了片刻,说道:“是她让我来的。”
老人身子一震,浑浊的双眼竟闪现出明丽的光华,他撑着地吃力的站了起来,缓缓走过来,气息不稳的问道:“她……还在?”
我一皱眉,后退了半步,说道:“她自然还在。”
“在哪?”老人不在意我的态度,步履不稳速度却是极快,眨眼之间已奔至我近前,枯树一般的脸让我瞧了个清清楚楚,记忆中的英姿勃发和现实里的形似朽木再度碰撞,激得我又后退了一步,应道:“在你心里。”
“在我心里!?”老人停住脚步,伸手抚住心口,身子微微摇晃,有些摇摇欲坠。
我不想看他那张脸,遂四顾了一下,说道:“这幻境,由心而生。无论是先前的庭院,还是眼前的冰殿,所有的一切,都满是她的影子。你把她放在心里,融入了幻境,只要你心中有她,她便无处不在。”
老人踉跄了一下,又扑了过来,伸出枯枝般的双手,紧紧抓住我的双臂,激动道:“可你我都知道,那是假的!都是假的!不管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你就是她!我不管你转世成何许模样,何许身份,我不会去强求什么再续前缘,我只求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她一面,只是一面,不可以吗?你历经一世又一世,总说劫难加身,可这劫,当真是你的劫吗?你转世了,可以换个身份重新开始,却让我怎么办?怎么办?”
我再度后退,说道:“你问我怎么办,我还想问你怎么办。沈青霜是答应了你,来世还会来寻你,现在,我来寻你了,你也见到我了,你还想怎样,你又能怎样?不见面时,你尚且可以活在幻境之中自欺欺人,而今见了面,幻境破碎万事成空,不如不见。你的执念,我佩服,却不赞同。忘了她,重新开始,你本可以活的很好,也不至于百年之间便老成这幅模样。只因为这一个毫无意义的执念,你不光误了你自己,还误了龙儿,令她在人间牵扯一身因缘,与朝廷结怨,由神成妖,你情何以堪。你对得起拼命将她生下来的沈青霜吗?你自己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耗尽法力去维持这个不知所谓的执念,你又对得起满心希望你化龙升天的沈青霜吗?”
他一怔,双手颤抖,眼珠通红,咳嗽了两声,便垂下头,后退了半步。
“你不是她。”他微微摇头,苦笑了一声,再度后退,叹道:“她因情而生,执念乃是她的根本,她怎会说出你那番话?她素来瞧不起修道中人,她总说是人就会有执念,修仙亦是执念,满怀执念却要放弃执念,可笑而又可悲。你,终南山太一观的掌门玄贞,当今修道界第一人。你成了她最厌恶的那一类人,却又要替她偿还因果,前来寻我。当真可笑,可笑之至!”
他呵呵的笑着,言语之中满含自嘲,身周的冰宫在他的笑声中崩裂尽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