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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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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好巧。”
我跟狐狸精依旧挤在仅容一人藏身的阴影当中,即便看不清她的面容,仅凭触感,依然能判断出这女人真真是世所罕见,人间尤物。
与这样一个珠圆玉润的美人贴在一起,绕是我修行多年,心跳也有些微微失控,恍惚了半天,才尴尬的回了一句,而狐狸精的回答,比我的招呼更加尴尬。
“是啊,好巧。”
尴尬的打过招呼之后,我俩相对无言。
我为了找她,在人间游荡二十年,设想过无数相遇的情况,到真的找到她了,才发现真实的人生比设想的情节更加精彩。
“你是谁?”我没话找话的开始搭话。
“陈圆圆。”她答的到也干脆。
再次的冷场一段时间之后,我继续问道:“你在这作甚?”
她依旧干脆的答道:“救人。”
“谁?”
“我女儿。”
“谁??”
“阿珂。”
我勒个去……
她这两个字蹦出来,犹如五雷轰顶,劈得人一脑子浆糊,却又感觉茅塞顿开,神清气爽。
先前很多想不通的事,一下子全部想通了,而想通之后,我却觉得脖子又被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掐住,呼吸不顺,前路艰难。
我特么的就知道放你这个狐狸精出来准没好事。
真算是报应。
一时之间,我有很多话想问,可乱七八糟全翻涌上来,又都堵在了嗓子眼,一个字都蹦不出来,憋的生疼。
我觉得,再要在这憋下去,我很可能会吐血。
于是,我抓着她的手腕,纵上围墙,比来时更快的速度,离开了平西王府。
翻出高墙,奔上大街,看到街道边星星点点的灯光,听到两旁不时响起的人声,我恍然有种从地狱回到人间的感觉。
长吐一口气后,我瞧了瞧依旧被抓在手里的狐狸精,那眉眼确实与阿珂八分相似,只是多了许多慵懒的媚态,多了许多深沉的风仪。
阿珂美的不染人间烟火气,像是天地之间孕育出的精灵,纯真美好。
陈圆圆的美,则刻入了灵魂,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能让人不由自主的被吸引,哪怕她的一根头发丝,都含着勾魂夺魄的魔力,真正的魅惑,真正的妖媚。
我看着她的双眼,像是从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瞳中,读出了许多,又像是完全看不透这个人,不明白她眼里的点滴究竟代表着什么。
而陈圆圆只是静静的看着我,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任由我抓着她的手腕,就这么突兀的立在街道上,毫不避讳。
我一回神,微微皱眉,说道:“你想干嘛,勾引我吗?”
她也不生气,微微一笑,说道:“你若不嫌弃,我自是愿意服侍,可现在不行,我需得将女儿完好无损的救出来,才能放心。”
我耐着性子说道:“别想那些没用,我已给了你二十年的时间,什么前缘孽缘你都该了了。你们狐族的媚术再厉害,因缘没落在我身上,便对我没有半分作用,省省心,准备好随我回终南山吧。”
她垂下眼,说道:“你放我下山,总归是有因缘的,若不在我身上,又会在谁身上?”她顿了顿,又抬起头,了然的笑道:“莫非是阿珂?”
我有些心塞,闷闷的答道:“她是我徒弟,我自会去救她,你可安心了?”
她怔了怔,展颜一笑,柔和的抬起手,将我依然钳在她手腕上的手轻轻握住,柔声道:“我明白了。待到确定阿珂平安无事,我随你走。”
我松开她的手腕,抽手出来,说道:“你可莫要耍花样。”
她笑道:“既被你捉住,那便是命数到了,我还能耍什么花样。”她一垂眼,轻叹一声,说道:“只是,对于阿珂,我还有许多话想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上神可愿移步至鄙处,听我于你慢慢道来?”
我眉梢微扬,问道:“怎么,不急着救人了?”
陈圆圆看了看平西王府方向,说道:“阿珂杀不了王爷,王爷暂时也不会动阿珂,他一直以为……”
话说了一半,她却停了,目光抬起,轻轻眨了眨眼,微微一笑,说道:“此事真是说来话长了。”
我看着她那优雅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读出了她眼里自信的邀约,琢磨琢磨自己目前的窘况,而后妥协,说道:“那就找个地方慢慢说吧。”
跟着陈圆圆走了大半个昆明,觉得自己硬是从北郊走到了南郊。在一处不起眼的道观内,我立在一处神龛前有些微微发愣。
这女娲娘娘雕得也忒像镜璇了。
陈圆圆搬出沏茶的家伙什,一本正经的在一旁沏茶,轻声介绍道:“娘娘的法相是我亲手雕得,可是有些神似?”
我点头肯定道:“是挺像。”
她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一朝梦醒,沧海桑田,天人永隔,物是人非。不知我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娘娘一面。”
我找了个位置坐下,说道:“想见,自是能见的,只不过,见面不相识,见了也白见。”
她沏茶的手一顿,说道:“娘娘,也步入轮回了吗?”
我嗯了一声,说道:“我还以为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她嘴角勾起一丝略微苦涩的笑,说道:“或许知道,但我不敢确定,她是天地万物众生之母,我不过是一介小妖,怎敢妄自猜测。我总以为,她会与天地同在,永生不灭,没想到……”
我一抄怀,说道:“人间有人间的规矩,不愿受这规矩的束缚,就得离开人间。贪恋人间的美好,就得承担人间的苦难,若受不了因缘缠身,便只有抛弃人间的一切,去灵界洗净身上的七情六欲,换一个干干净净的魂魄,重新开始。这是她的选择,承担的太多,累了,休息休息也好。”
陈圆圆定定的看着我,目中微微闪烁,十分感慨。
我看了她一眼,说道:“神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她低下头,继续手里的动作,说道:“若心无挂碍,忘掉一切,重新开始,也好。”
我正了正身子,问道:“听你这意思,是你那真爱还没找着,你心有不甘?”
她摇摇头,说道:“不。我找到他了,只是,一入轮回……他已不再是他了。”
我笑道:“所以,你才从王府搬出来,住这来了?”
她将沏好的茶端起来,捧到我跟前,淡淡说道:“吴三桂不是他。”
我接过茶,好奇道:“那你还呆在云南?”
她眉心微微打了个细小的褶皱,说道:“在我和江山之间,他放弃了我。”
我更加好奇道:“他到底是谁?”
她在桌对面坐下,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昔年他能为我放弃整个江山,而今才知,他终是后悔了。”顿了顿,她看着我,轻轻说道:“阿珂姓李,她与吴三桂没有半分关系,她的生父,是李自成。”
我手一抖,问道:“所以,李自成就是纣王?”
陈圆圆点头,说道:“我不知他轮回了多少次,只知他今生,终于夺回了他的江山,却又因为我,断送了。”
我端着茶杯不知该说些什么,封神时代我不了解,造反打仗我又没兴趣,难不成该夸奖这两口子执念太深,凑一起就能重演历史?
她低下头,缓缓道:“人人都道红颜祸水,说我祸国殃民,是一代妖妃。到今生,我谨记前世的教训,不参与朝政,只想安静的陪他走完这一生,却还是误了他的江山。我误他一世又一世,他弃我而去,也算是我咎由自取吧。”
我试探的问道:“听你的意思是,李自成没死?”
她轻吐一口气,说道:“他没死。可今时今日,于他来说,又与死了有什么分别?没有天下的帝王,谁会记得。这一别二十年,我知道他在哪,他也知道我在哪,终是两不相见,那便永远不见了。只是可怜了阿珂。”
我放下茶杯,问道:“阿珂又是怎么回事?”
她默然片刻,拿出一方手帕,拭去眼角的泪滴,低垂着头说道:“我附身这具皮囊之时,她已死了,而死人又怎能孕育新生。我能以魂魄滋养这躯体的生机,可若想怀孕,便得以法力重铸身躯。现在这身子,半人半妖,面上没有半分妖气,五脏六腑却全由妖气化成。这样的身子,生不出凡人的孩子,所以,我便想着,隐遁于深山,独自将她抚养长大。可我又怕哪天忽然就被你找到了,留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人照料,实在可怜。之后,我还是回到了吴三桂身边,趁着胎儿未成型之时,便断了她的尾巴,封了她的妖魄。”
说至此处,她哑了声音,手帕覆上口鼻,闭紧了眼不再出声。
我皱眉看着她,实难想象,她怎忍得下心去伤害自己腹内尚未成型的胎儿。
阿珂不似凡人,却真真切切的是个凡人,令我一直疑惑的问题,有了答案,这答案却有些血淋淋的,让人心疼。
身体尚未成型,便被斩断了妖根。
魂魄尚未成型,便被封印了妖魄。
妖一向比人敏感,说不定那时,阿珂便已有了感觉。
被自己血脉相连的母亲伤害,这份痛苦,成了如影随形的恐惧,刻进了她的魂魄。
所以,她才会一直的害怕,所以她才会一直的渴望。
渴望被爱,害怕被抛弃。
然而,她最终还是被她最亲近的人伤害了。
应该爱她的父母,不在她身边。
她以为会爱她的师父,养大她的目的却是为了报仇,不对,应该是泄愤。
知道了阿珂的身世,对九难这老尼姑变态的心理,恼怒到了恶心的地步。
我知道她变态,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变态。
养大了仇人的孩子,再把仇人的孩子送到仇人面前让人家自相残杀。
这手段毒辣到不可理喻,可以媲美白飞飞了。
等等,白飞飞是谁?
在我愣神的时候,陈圆圆调整好了情绪,继续说道:“我对不起阿珂,伤了她的魂魄,累她足足修养了两年,才能出生。我本只想借吴三桂的身份,许她一世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只要她能好好的,我便真的了无牵挂了。可在她刚满月不久,便被一个独臂的尼姑偷走了。我为生她,元气大伤,眼睁睁看着孩子被人偷走,却是无能为力。我想过要去找她,可她被我封了妖魄已是凡人一个,茫茫人海,如何寻找?吴三桂找了三年,便放弃了。我求过他,也与他吵闹过,他却只是嘴上应付着,直到后来,我知道了那尼姑本就是冲着吴三桂来的。”
她轻笑了一声,说道:“真是可笑。想当年,他们说我是一代妖妃,祸国殃民,是亡国的根源。可实际上呢,我在那些男人的眼里,不过是件物品,虽被他们抢来抢去,却从来没人真正将我放在心上。这皮囊再美,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个华美的饰物,摆在眼前赏心悦目,便是碎了也仅仅只是可惜罢了。在江山,权势,以及他们自己的安危面前,我算什么?我明明什么都不是。可即便如此,他们却还是将亡国之祸,栽到我的头上。几千年了,一点都没变。”
“说真的,我也累了。”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抬起头,看着我,说道:“如果能自己选择来生,我可不可以生的平凡一些,可以没有权势没有地位甚至没有美貌,只要有一个真心爱我的男人,一个温暖和顺的小家,能陪在孩子身边看着孩子长大,能平平安安与我的丈夫白头偕老。一家人都好好的,行吗?”
我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
她所渴望的,也正是我所渴望的。
但如我们这一类人,因缘缠绕太过庞杂,生生世世皆复杂多变,一步之差天堂地狱,如何能够保证一世平安?
我自己都做不到,又怎能与她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相互沉默了许久,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你的人生,该如何选择,是你的事。想要来生过的顺畅一点,在轮回之前,就把该了结的因缘,都了结了吧。”
她展颜一笑,站起身,对着我忽而跪下,竟是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多谢上神。”
她这匍匐于地的姿势,让我想起了终南山禁地她刚刚破除封印之时,白狐首尾成线,柔顺的贴服于地,真是一模一样。
那头白狐,皮毛如有五彩,根根晶莹闪亮,极是漂亮,却不知阿珂若现了原形,又是个什么模样。
我看着她贴在地上的背影,轻叹了一声,说道:“你为了你的女儿,我为了我的徒弟,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也别一口一个上神的,我现在也不过是个没什么本事的糟老头,你喊我道长便是。别趴着了,起来吧。”
“是。”陈圆圆站了起来,连忙端过我的茶杯,又给我续了一杯,说道:“阿珂能拜道长为师,也算是她的造化。有你照顾她,我真的万分放心。但我是她的母亲,这天下间,我可以亏欠任何人,却独独不能亏欠她。救阿珂的事,交给我好吗?”
我接过茶杯,说道:“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
“请道长吩咐。”她问都不问,直接便答应了。
我轻叩桌面,说道:“我今生轮回,身份是终南山太一观的大弟子玄贞。当年因为放你出山,结了几个大梁子。后来,又因为阿珂的事,新仇旧怨缠在了一起,乱糟糟绑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劫。本来这个劫,我是可以直接拔剑砍了,一了百了。但这人老了,就浑身犯懒,能不折腾,就尽量别瞎折腾。所以,我希望你能帮忙解开这个劫。你能行吗?”
她眉目舒展,笑道:“这劫既是因我而起,自当由我而解。需要我做什么,请道长尽管吩咐。”
我嗯了一声,问道:“吴三桂府上,是不是有个蛊师,叫做吴峰?”
陈圆圆道:“有。他是吴三桂的远房叔叔,早先一直住在山里,近些年才被吴三桂请了出来。此人平时不常露面,只是钻在密室里琢磨他的蛇虫鼠蚁。他的蛊术应该不错,但具体如何,我却是没见过了。”
我点点头,说道:“此人原本是我师弟,因为禁地的事,被赶下山,成了弃徒。于他来说,也许我算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仇人。”
陈圆圆掩口一笑,说道:“不过一个弃徒,也配做你的一生之敌?”
我轻笑出声,说道:“本来么,我早就忘记了有这么一个人,直到数月前,太华山的掌门通过阿珂,把一只蛊虫塞进了我手里。”
陈圆圆眨眨眼,问道:“那,阿珂没事吧。”
我看了她一眼,说道:“那蛊虫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你女儿一介凡人能有什么事。”
她微微一怔,立即反应过来,问道:“那蛊有什么特征?”
我看着自己的手掌,说道:“蛊虫是凡物,肉眼不见。蛊毒却能将灵气,化为剧毒,侵蚀五脏六腑。”
陈圆圆惊叹道:“世上竟有如此奇物?他是怎么养出来的?”
我看了她一眼,说道:“这就得靠你去打探了。”
她一笑,满脸自信的刚准备说话,我又追加了一句,说道:“他的蛊虫,不仅能化灵气为毒,还能影响妖气,你最好小心一点。”
“如此说来,那吴峰还真有点本事?”陈圆圆在一旁坐了下来,若有所思。
我喝了一口茶,说道:“另外,若是在平西王府捡到蛇,尤其是拇指粗细的白蛇,带回来给我。”
陈圆圆身子一震,回望我,问道:“蛇妖?”
我放下茶杯,问道:“你知道?”
她略略思考了片刻,说道:“前些日子,平西王府附近确实多了许多蛇妖的妖气,但却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
我没有插嘴,只是捻着茶杯,以沉默来示意她继续。
她看了我一眼,继续道:“吴峰是在那之后离开的昆明,时间,当是两天前。他前脚离开昆明,阿珂便入府去行刺了吴三桂。若是这两件事有所关联,要救阿珂便有些难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说道:“吴峰的妻子,叫做花容,她其实是九洞七十二寨的圣姑。”
“啥玩意?”我觉得我白做了那么些年的大师兄,这些个师弟师妹的底细我居然一个都不清楚,终南山收徒机制实在是太随缘了。
陈圆圆认真的盯着我,一字一句的说道:“她在凡间的身份,是黔南九洞七十二寨苗人的圣姑,九洞七十二寨所有头人,尊她为神。得到这种身份,对于你们终南山的弃徒来说,很容易,毕竟,她本就是九洞七十二寨中最大的九佬寨头人的女儿。如果他们认定蛇妖和阿珂是一伙的,她会以圣女的身份,行巫术来参与这件事。这事一旦超出了凡人的范畴,便要闹大了。”
我定定的看着她,说道:“这件事,必须压在凡人的范畴之内。阿珂与我与终南山的关系,不能暴露。偷走她的尼姑,是前朝长平公主独臂神尼,她自己没有现身却让阿珂去刺杀吴三桂,为的是什么,你清楚,吴三桂更清楚。事实如此,跟蛇妖没有半分关系。若你觉得一个人难以劝服吴三桂,钦差大臣韦小宝应该可以帮你这个忙。只是,吴三桂现在盯他盯的很紧,抽不开身去布置,不如把你那老相好李自成也喊来,将这昆明彻底搅乱。”
她微微皱眉,摇头道:“这件事,我不想将他牵扯进来。”
我一抄怀,说道:“事关女儿的安危,他必须牵扯进来。我可不想我的徒弟,跟这乱七八糟的孽缘,再有任何牵扯了。”
陈圆圆轻轻抿了抿唇,说道:“我明白了。”
我点点头,说道:“吴峰现在不知去向,吴三桂身边只有那个花容。需要我去处理掉她吗?”
她摇摇头,说道:“此事,既是凡人之事,又是我自己的家事,道长还是不要插手了。昆明城即将成为是非之地,道长不如先出城暂避,待我救下阿珂,自会带她与你汇合。”说完,她抬起手,将一根白如银丝的毛发递至我面前,说道:“这是我身上的毛,拿着它,我就知道你在哪了。”
我接过毛发,说道:“好,放手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