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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终成结(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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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了!
本来的石头突然不见,仿佛根本不曾出现。埋头挖土的小喽啰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终是将疑问尽数吞回了肚皮。
“通了,舵主,通了!”
几声欢呼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陈皮快步上前,将人推到一侧,亲自探查。
经前一事,这些小喽啰个个噤若寒蝉,又怎敢将更多说与陈皮。
于曼丽被留在后面的矿道里。无声间,她身前寸许处,渐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一物来。由起先鼓出的凸起,渐渐有了些矮墙的形状。与其说是矮墙,不如说是墓壁上伸出的一道凭仗,只待到宽过双脚,便可以支撑一人踩上去。
就是此时。
陈皮几人正一心扑在打通的通道上,毫无防备,矿道竟突然立起!
难以置信!眼见也不能为实,下坠的感觉却骗不了人。这变故来得毫无预兆,脚下悬了空,墓道前处几人猝不及防,当即被甩脱、接二连三撞到原来的矿道顶,又落下去。
陈皮眼疾手快,第一时间攀住开凿裸露出的岩石减缓坠势,却也不过是来得及朝上一看,就被身后的喽啰夹杂着土石、兜头盖脸的砸得脱了手。
这一切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待周围安静下来,再看去,墓道还是墓道,尘埃落定,哪里有过什么变化。
凝固的血块被连同纱布扯下,露出新鲜伤口。于曼丽依旧躺在原地,此刻,气息紊乱,满额冷汗。将臂间的绑带扯开已经耗费了全部力气,勉强躺平,看着重新流出的血渐渐染满衣襟,她便忍不住要笑起来,下一刻,又呛得喘不过气,胸中却依然一腔快意。
她终于为着自己做了这一次的决定。
干干净净的死,终于不再是一枕黄粱的痴人梦。头脑混沌一如预期,她模模糊糊想,陈皮这些人即便罪有应得,也不该由她动手,既然要死,何必多造业障。她从来没多少志向,也无卓识远见,即便天不眷顾,此刻,她可以自由死去,再无人可利用强迫,况且在死前,她还是干净的,又有什么比这更好呢。
被上天眷顾的人儿,埋头而行,前面便当真出现了光亮。已无需再做多费口舌解释,他们算是逃出生天了。
总有例外。
“启山,这儿有一条路你怎么知道的!”
大喜过望,尹新月高扬起的嗓音在狭小矿道里显得不合时宜。“我们出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带我们出来的,你还真是佛爷!”
此刻,被人奉为神明的人只机械前行,皱眉不语。
错了。
——不是这里有一条路,而是有一条路,会出现在这里。
——不是他知道,而是有人相信,他知道。
——他更不是佛,早在十年前,他就已经坠入魔道,永世不得翻身。
他早已罪孽深重,又如何成佛。
错了,统统都错了。
尹新月以为自己听了差,便抬头去看,那人依旧冷着一张侧脸,不见悲喜,眼里却尽是她看不懂的东西。
可生的希望就在眼前,又有什么比这还重要呢。
几人鱼贯而出,在外看守矿道口的张家亲兵遥遥见到走在最后的人,无不精神振奋。齐铁嘴便到旁边拉住一个,侧身小声询问,“可有见陈皮出来?”
那人不知缘故,却也老实答道,“未曾。”
似不死心,齐铁嘴下意识向身后看了一眼,喃喃道,“真的么?”
那少年亲兵站直脊背,认真道,“报告八爷,我等一直守于此间,不曾离开半步,的确不见任何人出来。”
陈皮没有出来,那是不是……
不待他继续胡思乱想,身后已有低沉的声音传来,不容置喙。
“炸掉出口,封墓。”
要爆破一条矿洞,也许不易,但在这里并非难事。张家亲兵各个训练有素,得了佛爷指令,负责爆破的小队去取□□引线,其余便依序撤下待命,井然有条,不见丝毫忙乱。
其间,二爷、尹新月陆续被送走,徒留齐铁嘴在佛爷身边,欲言又止。
一切看似平静,可他隐隐察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他放不下心,便只能闭嘴,否则,下一个送走的便不做他想。
算了,封墓也好,一劳永逸,日本人也无可觊觎。
于曼丽在疼痛中再次恢复了意识。
那痛由臂间起,传遍全身。伤口显然被翻看,有人轻轻托开她挡脸的手臂,抬手擦去了面上泪痕。
不及喘息,接着,是一阵更加剧烈的疼痛,有什么猛得烧灼在她手臂的伤口上,避无可避,生生要将死人再痛活过来。
她几乎弹起来,又脱了力的落下去。
偏就有人让她不得安宁。于曼丽终于不得不在这样的剧痛里清醒过来,涣散的视线被迫汇聚。
“安大哥?”
喉咙干得难受,朦胧的光线下,她识出了人。
即便长相相似,也不会认错。来人苍白着一张脸,听得她的话,勉强笑笑,注意又再次被伤口掠夺。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找到我的?
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终究没能问出口。
问不问,又有什么要紧。于曼丽闭了眼,就如现在,救与不救,不过就是早晚。
于是,她又在一阵剧痛中醒过来。
缓了良久,终于发现他们已经不在之前的墓道里,于曼丽不由苦笑。那近在咫尺的人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一些。额头竟是有一层细密的汗,连着几缕刘海儿湿哒哒的垂下来。她有心帮他拂去那些乱飞的额发,却连牵动嘴角都显勉强。
“算……了吧。”
她说的艰难,语气却轻松,安逸尘不由一顿。这蓄了力说出三个字,却是他最不愿面对的三个字。
若她想活,又怎至如此。
她可以活,他知道的,只要她想止血,只要她想出去,只要她想,在这里,只要,她想。
她却将自己折磨至此,她连自己都要抛弃,她一心求死……
可他又哪里能怨她。
安逸尘似乎未曾听到,如魔障一般,在她臂间缠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血再次从绷带间透出来。
怎么会止不住呢?他竟然止不住血!
他红了一双眼,固执的去背包里翻找,却再没捉出一条绷带来。此处不过离矿洞出口不足百米,她却也再无法承受挪动,哪怕半步。勉强带她出去,颠簸只会让她更加痛苦。他只能将那伤口勒得紧一些、再紧一些,一向的处变不惊此刻却抖得不像样子。
他终究救不了她。
“安大哥!”
于曼丽猛地睁开眼,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你已经,救过我一次……”
“不!”
他无法再听她说下去。安逸尘将她揽在怀里,想要抱紧,却不敢稍稍用力。
“是你,救过我的,十年前。”
于曼丽愕然。他止不住颤抖却不敢稍停,声音极低,仿佛怕惊动什么。“十年前,就在这个墓中,我,便是张启山,张启山……也是我。”
这样难以启齿的隐秘,终于被他说了出来。他是张启山十年前在墓中留下的一个幻象,一个复刻,本该随着张启山的死而消失,却因为那时候于曼丽几乎一意孤行的拯救,有了独立生命。
那是他潜意识想要摆脱却不能摆脱的记忆。
那一年,张家人本已几乎认定那群孩子中的另一个,不过是出于保险的试探,张启山也未必一定会死。而她,却依然选择用血去救,轻易暴露了自己。于是,他便目睹了张启山在他父亲的帮助下逃了出去,而她,为着自己天真的善良掉下了泥泽深渊。
他受不住内心煎熬,逃出墓来,才会有之后的际遇。
他与张启山,根本不是初识。或者说,他们根本从未分开。
勉强牵出一个自嘲的弧度,于曼丽心中苦笑不止。
当真造化弄人,若非失血濒死、摆脱血中成分的禁锢,她可能终其一生也无法将重拾的记忆拼成完整始末。
霍张两族,系出郭氏同门,所求长生,专攻不同。青乌先生身死后,霍张渐远,所留青囊卷册由张氏独得,墓中陨石则由霍家看守。这陨石实乃至宝,其构建出的奇异磁场可将人心中所想幻化成实物,甚至,出现在幻境中的“人”拥有如真人般的独立情思。
霍氏欲用终不得其法,只将陨石封于墓中,世代保有,直至这一辈张家研习有成。
这才是她血液的真正秘密。
在这磁场笼罩下,于他人,便只是窃取他们的记忆片段,让人沦陷其中无法自拔,而她,却可以控制这种具象化。正如,她相信了老师编给她的身世,她相信张启山会知道路出去……
简直荒唐至极!
她的半生纠葛,大半,竟都是出自她相信。而这个曾经让她生不如死、拼命逃离的地方,竟该由她主宰。
知道这些,除了初时的错愕,于曼丽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这,还得感谢陈皮。
多可笑。上一刻,她还受制于人,此刻,却是换她来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即便脱离了墓室中心,磁场再不能干扰这些人的思维,但只要还在这矿山范围内,她便能左右他们的命运。
她让生,他们才能生,她让死,他们就得死。
她几乎成了神。
于曼丽摇头。
就如方才,只需随便开其他三面,或者干脆将他们困死在此间反而更加容易。
她终究还是放了一条生路。
都是可怜人罢了。能否逃出升天,便看他们的造化了。
安逸尘却未必有这样的平静。他又怎会不知张启山一早就有打算。不论这打算里有谁,都不会有一个于曼丽。甚至,是他一早就认出于曼丽,才有了后来的相救,帮助,和接近。此前,也是他一直怀疑,一再试探。
他可能早已算好了这样的结局。
至此,他已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诺诺道,“你,别怪他。”
这话里,又有多少说的是自己。
“这些,都不重要了。”
于曼丽还是出了声。
他知他所想。可即便张启山不去炸墓道,她也一样不会选择出去。
“至少一点他们并没说错。只要我还活着,就总会有可乘之机。”
许是因为停下休息,此刻似乎有了些力气,她笑起来,“总要有个了结,不是么。”
即便并非因我而起,但能由我结束,也是好的。
“我与你一起。”
似乎只是一起下棋、品茶般的事,于曼丽看着他,想要看出丝毫动摇,却终究不能。她叹了气,“你,不必如此。”
“我本来就该来这里。”
安逸尘将她抱的更紧,“并不是因为你。”
她还听得到他强健的心跳,终于败下阵来。“也好,那就留下,做个伴儿也好。”
矿灯燃尽,幽幽熄灭,他们再次被黑暗包围。
他听她问,“你去过的,日本,是什么样子的呢?”沉默,良久,还是出声道,“那里,房屋很低,人会排外,但还算友善。”这是他眼中的日本,并非是那些已经称不上人的人。
她似乎有了些精神,徐徐缓缓,与他说些话。
“不知乐颜家的桃花开了没有。记得我走时,那树开得正好。”
似被她感染,安逸尘的声音里也有了些精神。“你若想看,我们就出去看。”
“你若喜欢,我们便找一处僻静地方,在屋前屋后都种上桃花也好。春天,我便用桃花炼香,给你熏衣服,夏天,就在桃树下支起藤椅,纳凉,秋天,收了桃子,可以分给附近的孩子,冬天就去收集桃树上的落雪,寻一个晴天烹茶……”
“真好。”
于曼丽顿了顿,笑起来,指了指不远处,“也好。陈皮的装备包落在那里,我记得他那里应该有汽灯的,你去把它拿过来。”
“安先生,安先生!”
有人拍打肩膀试图将他唤醒,他微眯着眼,认出了这个张家亲兵。
见他醒了,那人忙伸手要扶,“安先生,佛爷已经下令封锁矿山,您怎么会在这里。”
他虽已担了解家九爷的名头,但依旧保持着原有的称呼。他头脑空白一片,听得此言,却突然钳住面前手腕,“封锁矿山,怎么封锁?他把矿道口炸塌了?!”
一连串质问出自一个惯常温和人之口、劈头盖脸便能将人砸蒙,那亲兵张口咋舌半日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没有,是突然来了一阵摇晃,土石自己落下将矿道口封了……还是老天爷保佑佛爷,保佑咱们,专挑所有人撤下的空档,一个人都没伤着。”
怎么会,怎么能!
他推开搀扶、踉跄起身,那阵地动山摇早已过去,自己早已置身矿山之外,身边哪里还有于曼丽的身影。
他早该知道她是骗他的。
措手不及,亲兵眼看着安逸尘如疯子一般冲上去、徒手挖刨,半天才想起上去拉人。
“安先生,佛爷已经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矿山,您别让小的们为难。您看,您的手都出血了……”
情绪的大起大落早就消耗了他大半的体力,就连一个亲兵都可以轻而易举的制住他。安逸尘几乎是咬牙切齿,“张启山呢?”
亲兵目瞪口呆,“……佛爷已经回去了。”
去张家官邸的路显得格外长,安逸尘想,他从一开始就骗了她,他害怕忘记,又迫切的希望忘记。还害得她差点儿向张启山去为他求情。可他又怎么会怕张启山呢,他们明明是一丘之貉。
府中一片静默,只书房隐隐透出些许人声。“……她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你怎么还不明白?!……你现在满意了?!……这世上都在不会有一个……了!……我会等她……”
高高低低的声音就断断续续,叫人听不清楚,甚至连说话的人,都已分辨不出。
这样的对话终会无疾而终,时间车轮还在滚滚向前,即便想,也再没有人能够停留在原地。
他或者他,都有自己的使命,有责任,有无数理由推脱,但等或者不等,不过是一个人的事,就如爱,在便是在,来不得夸大隐藏,也从来与别人无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