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与卿》饮隐

4、第四章

　　第四章

　　兴许我的目光过于露骨了些，乔老鬼道：“我自然也是寻常鬼物，活过五百年，兴许还要再长久些。”

　　他不肯告诉我。

　　无甚趣味，我躺在草地上，嗅得出微腥的泥土气，草芽柔软地扎在背上，有些痒。微雨止歇，乌云散了，星子闪烁着嵌在天幕，我看着这样的天，不觉便发出一声感叹：“其实还是做人更好些，至少能够看到太阳，这么久几乎要忘记白昼的样子，天地只是黑的……我想转生，想做人。”

　　乔老鬼只是望着前方粼粼湖水，没有亲切笑容，唇角弧度冷冷的，有些怕人。

　　我不敢再偷觑他，忙闭上眼睛。夏虫似在耳边鸣，断断续续的，真是烦心。我睡不着，覆去翻来。死物如何能睡着呢，可是烦恼不会因这事实减少半分，不想怨自己，那么便怨旁的事物。是虫鸣扰心，乱我睡梦，是乔老鬼多事，牵我愁肠。

　　夜风渐渐拂散潮湿，忽闻一阵悠长笛音，低低的，呜咽更似埙声。我不识得那曲子，便只静默听着。笛声盖过虫鸣，是极哀戚的调子，几乎让人落下泪来。我张开眼，却见乔老鬼横笛于侧，眼眸微微合着，长发飞扬起来，发梢拂过我的脸颊，真是痒。五十年间于湖边旁观凡人行止，于是我也稍懂得些寻常道理。诗赋琴画，乃至挥毫成书，按本能来说，其实不过为了放置情绪。幽回心事不可说，便只隐晦地寄托在笔下曲中，说不上排遣，暗的思绪往往更能生出些美，愈苦痛便愈畅快。我记得那血肉骷髅中有一位清俊才子，时运不齐，命途坎坷，心中怨气深藏，几乎要满溢。然而直白说出来总是不好的，于是常于幽静处抚琴，诗赋婉转，一个怨字偏要拐几个弯，借着香草美人，表一点影子。怨恨便怨恨，关香草什么事呢。彼时我觉得他十分有趣，破例多留了几天性命，可惜他虽有趣，到底同那些人一样靠不住，我有些失望，就着咏叹的琴音，划开他的胸腔。

　　才子的琴音为命途，乔老鬼的笛声，又是为了什么。

　　我转过身，面朝他，恰逢笛音终止，他呼出一口气，长长的：“转生便是白日梦境，我们这些孤魂，肖想什么人间。”

　　我坐起身，瞪着他：“便是想想也不成么，何况你也在想，许你想，便不许我想？”

　　“动了念头，生了欲望，实现便罢，若不能实现，岂不是自寻烦恼？”

　　“如何不能实现，待我寻到转生的法子……”

　　一句话噎在喉中，转生的法子，可是真的能够找到？找到了，我的魂魄会否提前散去？

　　乔老鬼将玉笛放置手中，轻轻敲着。他的称呼没有错，在他面前，我终究只是个小东西，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果决。我讨好地蹭到他面前，使出从前的招数。

　　我看着他，挤出一点虚伪的眼泪：“你帮帮我，在寻到办法之前，我不能散。”

　　他只平静看着。

　　从前的招数怎不管用了？来不及仔细思索其中蹊跷，再靠近一步，眼泪顺着脸颊滑下去。我主动靠在他肩上，缓慢地磨：“你一定有办法的。”

　　他拍一拍我的脊背，态度是温和的，言语却惊心：“你的媚术于我无用，收一收吧。”

　　我泄气地挣开他，问：“我不好看么？”

　　男人不语。

　　我皱起眉头：“可他们都说我很好看，他们喜欢，你为什么不喜欢。”

　　“你明白何为喜欢？”

　　“皮囊好看便喜欢，皮囊蠢拙便不喜欢，还有别的？”我歪着头，停顿了片刻，忽再度靠近他，笑容都拿捏彻底，“你若肯帮我，我便给你快乐。”

　　“到底是个小东西。”他眸中似有调侃意，如同抚摸一只皮毛柔顺的动物，他揉一揉我的发顶，“同谁学的媚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