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死去的作者

13、我选择你

　　程言安静地听完了这番话，弯起嘴角，不置可否。周晨这番漂亮的情话着实让人心动，说得好像这十四年来，他们都处于双向暗恋之中，无法明说，周期性逃避，却又想把最好的一切都给对方。夏柘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切，他要周晨的视线只为他而停留，他要把恨和爱搅在一起，混合着血肉，一起吞咽下肚。

　　谎话连篇。

　　《不完美预感》还未完结就有接近一千万字的篇幅，就算每天写六千字，都需要四年多才能写完，他说这只是他年少不懂写作时随意写出的？他明明十七岁时就已经在写作比赛中崭露头角了，而《不完美预感》的中后部分却还有非常低级的语法错误。文笔之差劲，故事之无聊，让程言这种没什么审美的读者都嫌弃。这部作品的作者，真的是他吗？

　　况且，夏柘如果真的像他所说，只想独占他，就根本不该回来，去找专业作家改造自己，想办法让周晨彻底忘记程言才符合逻辑不是吗？说什么想看看那个他喜欢了十四年的人长什么样子，那看就好了，根本不会产生纠葛。

　　夏柘为什么会找程言来改造自己，为什么他在一开始会说：“只有你能够帮我。”

　　就连王禾都比他更有资格去改写一本书吧……

　　程言十分迫切地想跟夏柘谈谈，想知道他所说的十分重要的事是什么。可谁知道，会不会又迎来一堆谎言呢？这两个人，都十分擅长用谎言堆砌世界，真是糟糕得让人咬牙切齿。程言突然垂下头，手又有些发抖，他恨夏柘骗了自己，也恨周晨突然回来，让这个骗局结束得如此仓促。再慢一点，或者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假装一切都没看到，那夏柘还会跟着自己回到月回街。

　　现在，他的月亮不会再回来了。

　　真他妈丢脸，他希望几天前的那个夜晚，在夏柘说了：“我是你的，我属于你，他呢？……我会陪你走完这一生。”这两句话之后，他轻声回应的那句：“我知道的，我选择你。”没有被对方听到。

　　周晨的反复无常把他的爱折磨得所剩无几，像被烧得焦干的水，只在锅底留下一点黑印。不会消失，也不可能再沸腾。记忆总是带着焦糊味袭来，提醒他曾为了爱他付出过多少心力，提醒他应该带着惯性继续爱他，因为余生已经很难遇到能够在他心里刻下如此重的痕迹的人了。只要习以为常，他就会一直等他。

　　夏柘的到来，让一切都重新洗牌。

　　他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底牌，回应得太迫不及待，他希望下个下雪的季节到来时，仍然有人为他在家中温汤，或者，反过来也可以。

　　希望落空，他嗤笑一声，颓丧地说道：“周晨，别再骗我了，你说你是为了保护我才和夏柘在一起的，可是夏柘对我没有杀意。”

　　“他诱导你进入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想让你脑功能衰竭，自然而然地变成痴呆。不愿意为他所用的故事，都只能被逼得自杀，你也见过的，对吧？”周晨抱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说，“程言，我先把你送到我们以前的秘密基地那里去，然后回去接你姐姐，再收拾点儿东西，明天一早，我们逃。对了，那本书的体型发生那么大变化的原因你知道吗？”

　　“我改写了他，删掉了一些臃肿的情节，重新梳理了故事线。”

　　“噢，我说呢……”周晨搭在程言肩膀上的手掌用力往下按，把程言搂进了自己怀里。

　　程言坚决地把他推开，身体前倾对司机说：“不好意思，师傅，能不能再开回南溪路木槿小区？我想亲自去把我姐姐接上，然后再去一趟月回街，我有些东西要拿。”

　　“这些我来帮你就好，现在那本书的情绪很不稳定……”

　　“你一直管他叫‘那本书’，他这么爱你，与你共处那么长一段时间，难道没有跟你说过他有多重视自己的书名，希望你能亲口叫出他的名字吗？就算书名太长，叫起来奇怪而拗口，你连个昵称都没给他取吗？你的话，根本就破绽百出，我不相信。”程言言辞激烈，“而且，我不爱你了，我会告诉他，我不会成为你们两个的阻碍，我不逃，我直接滚，可以吗？”

　　“你怎么现在就不爱我了？不可能，还差几个月呢，这不公平。”他突然拿出一个本子，写写画画，说起话来像个偏执的精神病，“你怎么不明白呢，在这个世界上，我曾是唯一爱你的人，你只有我，你也贪图我的付出，可你却吝啬于给出回报。我爱你这么多年，我只是寻求一个公平而已，我得到了想要的，自然会放你走。”

　　程言完全不知道周晨在说什么，而且那种癫狂的情绪，侵染了他的恐惧，让他如陷泥淖。司机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身体僵直，像个活死人。程言的身体突然麻痹，睁眼倒在周晨的大腿上，不甘地说：“谁说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我还有姐姐。”

　　“你不会再有了。”周晨用手指轻轻抚着他的头发，俯下身，去亲吻发尾，“我当然知道，你不爱我。这么多年了，我也不爱你了。”

　　程言随即陷入昏迷，看不见车外空无一物，连路都没有，整辆车是浮在空中的，没有参照物，也不晃动，看不出速度。周晨抓着他的头发，如同抓宠物身上的毛，他突然攥紧，揪住，像泄愤一样地用力一拔：“可你凭什么动我的东西？”

　　夏柘把整座城市的电都断掉了，他坐在月回街最高的建筑物顶层，静静凝视着程言的出租屋。那里太破旧了，外层涂料脱落，墙体生裂，门扑倒在地上，里面有人在翻找东西，声音很响。突然，房间被一抹蓝光温柔眷顾，门内，周晨找到了那个夹着《不完美预感》被删减字句的本子，厚度惊人，如同一块板砖。

　　周晨把它护在心口，心满意足地从屋里出来，他笑得十分纯粹，像个十几岁的孩子。他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了两步，又停住，把本子抬起，在上面留下一个虔诚的吻。这是属于他的失而复得。

　　夏柘站起来，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了下去。

　　他叫住周晨：“你把程言带到哪儿去了？”

　　周晨欣喜地转身，向他挥手：“你快过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笔记本，露出发光的蓝色字体。

　　夏柘走过去，皮鞋底叩响地面。周晨伸手，想解他的外衣，但却被夏柘攥住，没法动弹。

　　周晨注视着他们的手，有些羞赧：“我只是想把你的圆球拿出来，把这些放回去。”

　　“但那都是多余的东西。”

　　“你说什么呢？”周晨的笑容滞住，有些委屈，“这里面的每个字，都是我亲手写出的，正是这些，构成了你啊。它们对我来说很珍贵，你也是，我喜欢你本来的样子。”

　　“以前，你根本不愿意看我一眼。”夏柘把攥着的手松开，拉远与他的距离，“你说我是怪物啊。”

　　“我错了，对不起。”周晨冲上去把他抱住，“如果不是你走了，我都意识不到你对我这么重要。”

　　夏柘环顾四周，沮丧而无神：“对这一切，我真的很失望。”

　　周晨让他失望过无数次，他都忍受过来了，甚至在这些年的时光里，他说自己爱着另一个人，无法回应他的爱意，他也点头，说“好”。但这次，不行了。

　　周晨仍然反复地道歉，并试图再次与他相拥，可怜兮兮，笨拙而真挚。

　　哎。

　　夏柘无声地，在这条街道消散。他进入了吴正明的家，看着那个因屡次虐待书实体，而被一再降职的倒在沙发上酣睡的警官，拿起了茶几上的水果刀。

　　“吴警官，整座城市，就你这里亮着灯，是不是有些太奇怪了？”他把刀架在吴正明皮肤松垮的脖子上，又一脚踩在对方想要去拿枪的右手上，用力一碾。

　　“别，别杀我……你是来找程言的对吗？我告诉你他在哪儿。今天我抓捕了一个书实体，然后我发现，那个怪物的背部慢慢鼓起一个包，看起来就像有故事情节之外的东西进入了它的体内，我把它的肚子剖开，查看了一下情节，发现程言进去了……”

　　他猜得没错，哪里都找不到程言，是因为他被周晨送入了某个故事。

　　而那个故事，腹部大开，内脏外流，看起来生命垂危。

　　“吴警官喜欢动用私刑？”

　　“不，那是因为……这本书很坏的，它充满怨气，差点杀人。”

　　夏柘听到这话，动作一滞，又突然把刀抛下，一拳挥舞过去，吴正明的脑袋撞上茶几，头破血流地晕了过去。

　　“我的失望，都快触底了，你还来跟我强调这一点。”夏柘苦笑，向那个书实体走去，将它的腹部捏合， “把那个人推出你的故事，我在找他。”

　　“我不能……救我，或者先进来找他，不过动作要快一点儿。”

　　夏柘把它的眼睛合上，温柔地说：“我会救你的，现在，你先睡一觉。”

　　故事里，程言是未经允许的闯入者，并不附身于某个人物，而是独立存在，所做的所有动作，都会让书实体身上的硬包长大。

　　而程言只是不断醒来，又睡去。他意识不清，无法动弹。

　　再一次醒来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他用尽力气翻身下床，想靠近他，有很多话，想跟他说。

　　他看到夏柘满手血，血污之上，是一只奇形怪状的动物。

　　“你在做什么？”程言想起，周晨曾说，夏柘会把不为他所用的书逼得自杀。

　　“它受伤了，我帮它缝合伤口，马上就好了，你先回床上休息，等我一会儿。”

　　“我记得你的腿断了之后，并没有流血，是用原文衔接处修补的。”

　　“我和它们不一样。”夏柘把它放在一个枕头上，进厕所洗手。水流声传进程言的耳朵里，让他莫名心慌。不得不承认的是，他有些害怕接下来的交谈，害怕夏柘像周晨一样变脸，谎言被揭穿以后就恶狠狠地与他划清界限。如果他真的做错了什么，所受的一切都是罪有应得，那他认栽。可发生的这一切，错误源头并不在他这里，甚至可以说，那两人的爱情，是把他排除在外的。

　　他只配当个旁观者吗？

　　夏柘从厕所出来，带来一条毛巾，他按住程言往后缩的身体，小心地为他擦拭脸部和脖子，连耳后这样的位置都照顾到了，然后回到厕所洗净，又返回，将他的手指仔细地擦净：“我点了外卖，你先坐起来，我把菜给你端来。”

　　“为什么你还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这样对我啊？”

　　“那我该怎么办呢？”夏柘神色黯然，他握住程言的手指，将自己的圆球交到他手上，合拢，“程言，让我完全成为你的故事，抽掉主要的骨头都无所谓，所有的字句都丢弃，更换主角，重整脉络，一切都可以。”

　　“成为我的故事，为什么？”

　　“因为我选择了你，就如同上次，你说你选择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