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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当年还是一棵树的时候,我很懵懂。晨曦迎来朝阳,暮鼓送去晚霞,每天看着日头从地平线钻出,过后再躲进天地的交界,四周暗下来,转眼便是月明星稀时。
      被拦腰截断的那一瞬间给了我最初的清醒。清醒源自痛楚,这是我懂得的第一个哲学。

      命运帮我选择了琴的形态存在下去。我本是北方大漠边的一棵壮年杨木,猎猎朔风削琢出我精瘦的躯干。嘈杂的集市上,一个少年侠士拿起我轻轻拨了几声,卖琴的贩子立马大赞:弹得好!侠士一笑,嘴边浮现出两个酒窝。
      于是从此我便跟着侠士闯荡江湖,天涯海角地流浪。
      后来侠士遇见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姑娘,姑娘芳名息红泪,这名字含着决绝的深情;少年侠士叫戚少商,却是个很有男儿气概的名字。
      目睹他们的邂逅,相随,相伴。多年后,我知道了那叫相爱。

      有一天他们到了一家名为旗亭的酒肆中,一坛炮打灯,一盘杜鹃醉鱼,缘定三生。我也有幸见证了那一刻相许。
      然而,那一天,我却被作为抵押扣留在了旗亭酒肆。掌柜是个天上飞过的野鸡都能打下来压榨三升血的家伙,银两不够,戚少商只能把我扣下抵酒帐,所以他的名字就叫高鸡血。
      我突然对人类的名字有了研究的兴趣,开始挨个琢磨从戚少商到高鸡血各个名字与本人的联系。悠然自得的我,完全不曾意识到,我已成为旗亭酒肆引以为傲的纪念品,因为我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九现神龙,抗辽义军连云寨寨主戚少商戚大当家戚大侠曾用过的琴。于是春夏秋冬走马灯似的在我日渐迷蒙的双眼中翻滚轮回,直到五年以后。

      近年酒肆的经营并不如高鸡血炫耀的那般辉煌。我早已厌倦了聆听千篇一律的吆五喝六和杯盘交错的耳热酒醺,摭取此间清净,倒不失为我长久的安眠而准备的前奏。
      说到奏这个敏感的词,忽然意识到,自己已有五年没有发声了。粗粗算来,五年对于人的一生该是段漫长的年月吧;于我,却是没有色彩的五年。琴若不为人弹奏,只是一块枯槁了生命的朽木。
      于是那抹青绿色应时而来,似乎专门为了灌溉我枯黄的精神。我瞧得出,他极不寻常。
      今天这位客人盯着我看了很久,他的目光里没有瞻仰,蕴涵着一种我琢磨不透的冷色。五年来,我第一次重新开始观察人类。他是个斯文优雅的书生,外罩的青色长衫陈旧破损,洗得略微退了色,还沾有不少沙尘碎屑。想来,又是一个因为付不起酒钱被高掌柜扣下当跑堂伙计的倒霉蛋。
      可是,他的眼里,分明还有些别的情愫跌宕。他是如此桀骜,连强作的掩饰都不得当。他的头发和寻常人很不相同,像那些西域的外族人那样带着卷曲,长长的直披肩下,一支玛瑙色细巧的木簪松垮地绾了一丛黑丝,将他颀长的形体更衬托得玉树临风。
      这幅画像被我经久地刻进内心深处,我的年轮里。很久很久以后,如果我有双手,如果给我纸笔,我依然能将这幅画生动描绘。画里是一只被困住翅膀的雄鹰,孤傲地抬头渴望蓝天。

      书生来的第二天,我见到了那位故人,在五年后,终于回归了故里。
      什么是故里,一个小小的酒肆就是故里吗?
      大侠肩披棕色的毛皮,裹着一身塞北的风沙踏进棋亭酒肆的后厨。他的头发用绳子绑了一束垂伏在背,脸庞是那种极具亲和的圆形轮廓,眉线与眼棱却都坚毅分明,江湖上的摸爬滚打,能让一个少年人很快成熟并迅速苍老。
      他是单独一个人。
      “回来了?我把活儿都做完了。”
      五年可以将一个少年改变到何种程度?
      “我想到一个快活主意,你会喝酒吗?”

      命运的大门就此开启了吧。
      戚少商,你的意气风发丝毫不减当年,即使面对那个素昧平生的青衣书生。他很寂寞吧,就如此刻的你,心爱与心念之人不在身旁,无法排遣愁思而生的寂寞。
      于是两个旗亭酒肆的临时跑堂伙计背着掌柜私下偷酒喝。
      这个酒肆里藏着不掺水的酒,也就是不掺水的炮打灯。是的,我也知道。高鸡血那个家伙,吝啬而守财,把这些不掺水的炮打灯当宝贝一样珍藏着,不过没用,没多大工夫,两人已经翻寻到那后来被青衣书生称为“烟霞烈火”的炮打灯。

      烟霞烈火,原是只有这茫茫大漠才当得起的风光。
      对了,这书生的名字叫顾惜朝。是说只有这一朝,才值得顾惜吗?我有多久没再研究过人类的名字,自己都不记得了。
      然而这个名字,被我颠来倒去念了无数遍,一直到北宋变了天,一直到我很老的时候。
      “我在想……我们才刚刚认识……”
      说这话时,我看到书生眼中遍布的迷惘和稍纵即逝的犹豫。可惜戚少商堪堪错过了。
      我是琴,世上的琴都能知人识人。那个叫顾惜朝的人是一只被困住很久的苍鹰,纵然羽翼双折,若给他一只登云的梯子,他也会用两脚一步步艰难地爬攀。
      所有的障碍与芳甜,都比不上他眼中若即若离的云空。
      所以我知道这场相遇的结局必定满盘落索。
      而且和世上的一切错误一样,无法挽回。

      于是那一夜琴鸣剑舞似乎成了他们最后的狂欢。大漠的雨夜很凉,顾惜朝从柱子上将我取下,生了剑茧的五指拨响了我身上第一根弦,他的体温顺着弦丝缓缓渗入我体内每一道纹理,如静水深流,明镜无波下不知蕴藏多少秘密。
      戚少商双目如炬,闻琴拔剑,翻挽了千万朵梨花,再一转便长驱直入,银光破空,龙啸九天。酒,江海一般吞灌入肚,烈酒的呛味儿四处横溢挥洒。
      琴声,剑声,灌酒声,嘈嘈乱乱;剑影,人影,夜魅影,绰绰纷纷。
      这一斗小小陋室刹那间充盈了快意氛围,剑光照亮了我,也照亮了书生脸上发自内心的神采,却在下一刻的暗处独自蹙眉。
      我看得见他毫不粉饰的欣然,也看得见他波涛汹涌的野望,他的心绪通过琴弦向我传达,人们很多时候都不愿对同类敞开心扉,便只能诉与琴瑟。
      我看着酒肆周围飘飞的帐幔,像一个个期待自由的灵魂,为这明朗的节拍而翩翩起舞。
      五年来,第一次有人弹奏了我,第一次,我感觉自己不是一块行将枯槁的朽木。我的身上只有三根弦,但每一根都虔盼唱出最美妙的音符。
      戚少商说:“这酒喝下去爽快得两掖生风!”
      我笑了。虽然一曲奏罢,我又该退场,作别那个五年来头一个弹奏我的书生,但我依然开心。
      人生有一次两掖生风的痛快,就足够了。
      他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翌日凌晨当他离去时,会忽然顿住。
      “只是觉得还没有和你喝够酒。”
      高挑的眉尖,如画师笔下一勾淡墨,带着清冷诗意。
      我和戚少商目送那翩翩轻扬一抹绿消失在黄沙涨天的远方,戚少商未曾挽留,而我也知,他们的故事这才徐徐拉开帷幕。
      可叹我无法亲眼一观。

      忽然有一天高鸡血高掌柜失踪了,酒肆无主,我静静挂在后厨的柱子上,看着它一日日破败萧条。意识重归朦胧前,我似乎断续地听到一些江湖人闲话咂舌,他们压着粗嗓门儿,说什么九现神龙戚大侠不幸蒙冤,被一个叫顾惜朝的逆贼追杀了几个月,最后那逆贼终于自食其果,在皇城逼宫那天被六扇门的捕头就地正法……
      隐隐有些释然,世人的结局无外乎悲欢离合生生死死,怎样都逃不出我们琴瑟的预料。我想要为自己的聪明得意地莞尔,扑面却是一颗硕大的沙石刮伤了我的身体。又起风暴了吗,酒肆失修得厉害,风来摇坠,吹破的木条和我一样囤积了累累伤痕,没有一件事物可以在千丈红尘中获得永恒,只希望灰飞烟灭的那一天能早些来到。
      疼痛已不能再次让我清醒。那个书生没再来过,便也没有另一个人可以再次温暖我,让我痛快地在令人两掖生风的烟霞烈火中溘逝。
      他们谁还记得那一夜从大漠连云山水附近的一家小酒肆里流泄而出的高歌。那儿有我这一生最灿烂的回忆,只因那个弹琴者的酣畅淋漓。

      后来我听到一个声音,是人的说话声。许久不曾闻人言语的我,极力想拨开笼罩着我的白丝网看清来者,可我只是一把琴,只能隔着薄纱似的结网看到一个身穿白衣的公子缓步踱来,外头的风沙依旧肆虐,他的衣裳却白得不染尘埃。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他说什么?故人?莫非这小小旗亭,竟给了你什么难忘的遭遇,而终究成为一方故土?
      这粗砺的嗓音,只有那些被生活与流年切割过的旅人才会拥有,那只长满老茧的大手将我从蜘蛛网中拯救了出来,将我晃了一晃,随之一声长叹幽幽。
      “你一直在等我吗?”
      我知道他是谁了。可我等得是谁,或者说,我竟是在等着谁吗?戚少商,是我在等,还是你也在等?
      轻轻拨了拨我封尘数载的琴弦。只有三根弦,却溜出一串清韵,琴声旖旎,你还在想着那个名叫息红泪的女子吗?我听说,那个心死如灰的毁诺城城主已经收下别人的聘礼,于今年二月定了婚姻。
      或许他此刻想的等的,已非伊人。
      他走了。却没有把我带走。可能我身上承载了太多赘累往事,大侠能担八百又如何,谁知哪一根是压断骆驼脊梁的稻草。
      也罢,我要和你一起等……便是这天塌了下来,也阻不了我既定的决意。听天由命这么多年,且许我一次任性。

      我是一把琴。我是一把大漠里的胡琴。我只有三根弦,可是每一根弦都在盼望那双手第二次的抚摸,然后与他一道追忆,追忆那个令人爽快得两掖生风的夜晚。
      我的第一次辉煌,也是唯一的。
      我想象着那个书生慢慢向我走来,对我扬了扬如剑似峰的墨样眉梢。他还是穿着青衣吗,或者已经换了一身蓝色,黑色,抑或别的什么衣裳,他仍然陶醉在我欢快的琴声里,我仍然被他孩子似的笑容所陶醉。当然,还有戚少商,他会在一旁,闻乐拔剑而舞,直舞到月落天明。

      这样的过了不知多少年。春夏秋冬走马灯似的继续轮回,在无声无色的天地间。终于,一个红霞的黄昏,我瞥见一道青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门口,跛着脚,一步一步,朝我走来,额前两绺微卷的发丝伴随他的步伐颤动。恍然发现,原来青色才是最适合他的颜色,那份孤绝的色彩为茫茫黄沙的大漠铺染生机与灵动。
      他瘦长的指节为我拨开了浓密不堪的蜘蛛网,将我从柱子上取下,涓涓暖流顺着弦丝渗入我体内每一道纹理,那让我留恋的体温。
      我知道他是谁了。我等到你了,可是他呢?
      你是来找人的对不对?或者你和他一样,也在等待一个失散多年的知音?
      知音……
      听到你喃喃的低语,手指不觉然地弹拨我那三根弦。那琴声……
      你在想着心中的女子吗,还是说……
      罢了,我好像有些明了了……
      这世上有两个傻瓜,彼此找寻着,错过着,我没有兴趣再刨根问底他们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血雨腥风,我只知道,这两个傻孩子,过了这么久依然没长大。
      傻孩子……
      谁说你只珍惜那一朝,只是倔强如你,偏又遇到同样执拗的他,注定彼此错肩。
      “谁!”
      雄鹰折了翅,但鹰性宛在。亲眼看着他目光忽敛,那羸弱书生瞬间积聚而起的高度戒备令我措手不及。
      “顾惜朝。”耳边响起个中气十足的醇厚嗓音,那样耳熟。我睁着混沌的两眼看过去,门口,那个白衫的中年剑客淡然微哂,嘴边浮现出两个深浅不一的酒窝,他是苍老,却尤为精神。
      “大当家。”顾惜朝放下所有戒备,也放下了我,转过头去说道,“你还是回来这里了。”
      “你不也……还如当年那般气宇不凡。”
      “……你也仍是一派英雄气概。”

      传说琴能读懂人心,还能预知一切未来。其实都是谬误。
      人的心,只有他们自己方能体会。有时爱与恨是相连的,任何一方都能教人刻骨铭心地痛。当爱恨交织,便熬成人间至痛的一味苦药。
      错到最后也许并非是错,雄鹰的天空,也许是在另一处他不曾察觉的宇宙。

      他们后来的故事,已不是我能介入其中的部分。

      岁月的长河……还在流淌吗。我继续无知无觉地昏睡,天未塌,酒肆先散了架,残垣腐木砸了下来狠狠把我掩埋。有许多人的手弹过我的三弦,然后很快地离去。我老了,太老了,就快真的变作了朽木。最后疲倦的我辗转到了一个名叫岳飞的大将军手中。
      传言,他是勇退金兵的宋朝大将军。谁知将军白发征夫泪,叹伯牙子期再难相逢。那一日他弹奏时正轻和低吟,我便倾耳聆听。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难得在这偏远山野遇到知道我的人,我身上无钱无贵重物品相赠,我就为你奏一曲,以谢知音!”
      很久以前北宋那个大漠的夜晚,一个名字叫顾惜朝的书生对一个名字叫戚少商的大侠这么说,那人澄澈透明的两眼盛满光华。
      我终于懂了他的感激,原来所有的事情都如此明了。就像我曾经为他全心的弹奏而感念一样,是一种被别人认可后油然而生的鼓舞。
      真爱可觅,知音难求。
      这是我在世间最后懂得的哲学。
      那只雄鹰从我记忆的画卷上展翅飞起,我的目光追随着他不断上升的巨翼,天边传来一声长号。
      是时候放你去了。
      释然,我已释然。
      同时,三根弦齐断,激昂的琴音铿然而绝,我终于捱到寿终正寝。
      没有痛楚。因为终于可以无比塌实,彻彻底底地安睡过去。
      永世不再醒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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