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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拉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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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甥两个一前一后出了客栈,去寻一处空旷无人的地方说话。两人在客栈周围转了一圈,最后停留在昨夜殷泽安和殷雨琴谈话的地方。
殷舒怿下意识瞥了一眼昨夜自己的藏身之处,见那里确实没有人,方才看向殷泽安。
“舅舅。”
“舒怿,你在落辰……受委屈了。”殷泽安叹息着看了一眼殷舒怿手腕上缠绕着的白练,“这些,可是因为舅舅的缘故?”
殷舒怿顺着殷泽安的目光看向手腕处,那里是正是昨夜里洛琪替他处理的伤口。思及小琪临走前唤的那一声“哥哥”,殷舒怿不自觉弯起一道清浅的笑意,温声回话:“舅舅不必在意,舒怿不觉得委屈。”
白衣少年眉目舒展笑意温文,当真看不出半分勉强之意。殷泽安见状,心下微微一沉,口中却仍道:“你毕竟是殷家人。从前你师父不知道你的身份,自然不会待你有所不同,可是这一次……舅舅虽然不知道你师父是如何得知了你的身世,但是你师父那里想必会心有芥蒂罢。”
打交道这么多年,洛希珏是个什么性格他也算是了解。虽说没有亲眼所见,但是以洛希珏的一贯做派而言,他得知舒怿身世的时候必然不会有半分好脸色,说不得父子二人拔剑相向也犹未可知。
“舒怿这般出身,会被父母不喜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昨夜舅舅您也在场,您都看到了,父亲母亲对舒怿颇为回护。”殷舒怿莞尔一笑,眉眼间神采飞扬,“父亲母亲如此待我,舒怿惟有感念恩德。羊羔跪乳,乌鸦反哺,倘若有这样的父母还要心怀怨怼,那当真是连畜生也不如了。”
殷泽安眉头微微一蹙。
这孩子真不愧是雨琴的儿子,母子两个一般的牙尖嘴利,倒是教他难以再说些什么。
“你明白你母亲待你的心意就好。”殷泽安想了一想,索性顺着殷舒怿的话头说了下去,“你母亲生你养你一场,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我虽未能亲见,却也推测的出。你大约也听说过,你母亲年轻的时候也是江湖上难能一见的剑道天才,与你父亲的武功不相上下。可是待她回到殷家之时,八年来武功未有寸进。她的心思都用在哪里,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殷舒怿默然不语。
他明知殷泽安同他说这些只是为了劝他回殷家,但是这几句话到底不假。母亲这些年不曾行走江湖,旁人不知究竟,只以为母亲的武功不输于父亲,可是他作为儿子又如何不清楚?十一年前他拜入落辰之时,母亲的剑术如何,父亲的剑术又如何,虽说当年的他看不出差距,但如今回想来他又如何看不出分别?
那些年,他极少能见到母亲练功,而母亲的心思都用在了哪里,他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平平安安地长到了七岁,他学会了所有生存需要的本领。
“母亲待舒怿恩重,舒怿一日不敢或忘。”白衣少年轻声道,“倘若母亲有用我之处,赴汤蹈火,万死莫辞。”
“但是,”殷舒怿抬眼看着殷泽安,“母亲是母亲,殷家是殷家。”
“你——”
“舅舅叫我来是想与我说什么,舒怿不是不明白。”殷舒怿语调平和,“我也不与舅舅绕弯子,只是想请问舅舅一句:舅舅要我去殷家,能许给我什么好处?”
殷泽安怔了怔。
少年人突如其来的直白话语教他有些措手不及,但是殷泽安毕竟是一族之长,心中自有城府。他虽然一直试图用血脉亲缘劝殷舒怿回殷家,但心底也不是不明白:殷舒怿不是初出江湖满腔热血的少年郎,和他谈条件势必要割让出些利益才行。
“你毕竟姓殷,是正经的殷家子弟,殷家后辈有的都不会少了你。你跟着你母亲,也不会再受什么委屈。”殷泽安缓缓道,“殷家的规矩一向是论功行赏,只要你有功于家族,舅舅绝对不会亏待了你。”
殷舒怿听罢不置可否,只是道:“舅舅的心不诚。”
“这些不过是基础罢了。”殷泽安不动声色,“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说出来,舅舅一定尽力替你争取。”
殷舒怿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我想要殷家。”
殷泽安神情一滞。
他上下打量着殷舒怿,见外甥的神情不像是说笑,顿时面色一沉:“舒怿,你也不是诚心在和舅舅讲条件。”
“我只是想让舅舅看清楚,您给不了我足够多的好处。”殷舒怿轻笑一声,“舅舅,殷家是您的殷家,但落辰,是我的落辰。”
“舅舅想让我去殷家,至少也该拿出对等的利益。”白衣少年语调轻缓,“在落辰,我虽无掌门之名,却有掌门之实。上到师父师娘,下到师弟师妹,所有人都信服我,承认我是落辰的继承人。连武林盟主这样的位置,师娘都只是担了名,而把权利移交给我。”
“舅舅,殷家能给我什么?”殷舒怿淡淡一笑,“再者,您真的想看到我在殷家和弘暄表哥争权夺利么?”
殷泽安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
他之所以一直以情动人而不是摆明利益,就是因为他心里清楚,落辰能给殷舒怿的,殷家不可能给出来。
殷家已经有了一个足够优秀的继承人。殷舒怿再是出色,到了殷家也只能处于一个辅佐者的位置上。他的家族势必要交到他的儿子手上,而不会给一个外人。
他自信能把外甥拉拢过来,是因为他看得到落辰对舒怿的态度——明明外甥已是处处伏低做小,却还镣铐加身,动辄得咎。而在殷家,他至少可以担保舒怿是殷家的座上宾,绝不至于再受这般刑责。
可是舒怿不满足于此,这孩子……贪心不足。
既然如此,把殷舒怿带回家族反倒是弊大于利了。这孩子心思太多,势必会与弘暄相争。他虽然不认为长子会输于外甥,但是殷舒怿到底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倘若二人争锋致使殷家四分五裂,却也不是他所乐见的。
之前殷家败落,就是因为他的几个兄弟手足相残,从而导致殷家元气大伤。他耗费了多少心血,到底也没能带领家族重回巅峰。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殷家经不起再一次折腾了。
“是舅舅思虑不周了。”殷泽安退让了一步,“不过无论如何,殷家都是你的母族,倘若有事只管递话过来,舅舅一定替你办妥。亲戚之间,理当常来常往守望相助,这才是长久之道。”
“舅舅说的是。”
既然殷泽安不再坚持拉拢他,殷舒怿自然不会再出言反驳。白衣少年微微低首,做足了恭顺的姿态。
“你能听进舅舅的话就好。”殷泽安点了点头,“回去罢。再不回去,只怕你师娘又要找你麻烦了。”
“师娘慈和,不会为难舒怿的。”殷舒怿垂眸轻笑,“舅舅不必担心。”
*
两人一同回到客栈,各自向自家门派的方向走去。殷泽安自去用朝食,殷舒怿却被沈卿妙叫到了身边。
“殷家家主同你说了些什么?”
客栈里人多眼杂,更是当着殷家人的面前。殷舒怿不愿深言,当下只应付道:“并未说什么要紧事。”他抬眼刚好看见殷弘暄坐在不远处,顿时戏谑道,“不过是说,殷前辈对儿女当真是一片慈父之心。”
殷弘暄听到了这句话。
殷家继承人抬眼与殷舒怿对视,面上不动声色地颔首致意,心底却暗自纳罕:他知道父亲是为了什么事去寻表弟,却不知表弟如何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父亲和表弟到底说了些什么?
沈卿妙却是听出了殷舒怿话语中的玩笑之意,一笑置之不再追问。舒怿既然还有闲心说笑,自然是殷泽安图谋不成,那么具体经过日后再问也不迟。她只拉着殷舒怿细细叮嘱道:“方才没见你怎么动筷子,去再吃点东西罢,一会儿还要赶路呢。说了这会子话,想必你的饭菜已经凉了,吃冷食伤身,去让人给你重新做一份来。”
殷舒怿笑着应下,依言去重新叫一份餐点。只是一旁的洛希珏看着殷舒怿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舒怿说旁人待子女一片慈父之心,是不是在暗中责怪他为父不慈?毕竟……无论如何,殷舒怿的的确确也是他的儿子。而相比于小琪,他待舒怿未免过分苛责了。
这个孩子,生来便是母亲的棋子、父亲的罪证。可是儿子本身又何其无辜?如果可以选择,这孩子也不会想成为自己和殷雨琴的儿子罢。
他被迫承担起与他无关的责任,被迫担负上与他无关的罪名。身上的镣铐、灵前的跪刑、旁人的唾骂与指责……这一切,原本都不该由他来承受。他合该是意气风发的落辰首徒,他合该是来去无踪的暗街司命。
可是……
洛希珏恍惚间又想起那个敛首长跪的背影,还有那一双盛满绝望的眼眸。
他的儿子选择了默不作声地承受这一切,可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做了什么?他让儿子跪在自己的剑下,他让儿子赎罪。
舒怿又有什么罪过呢?
明明一切的一切,都是他造下的罪孽。当年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如今也是他应该承担的责任。是他承受不起这样沉重的罪责,所以将一切错误都推到殷雨琴身上,甚至由此迁怒于他们的儿子。
可是舒怿……
他唯一的错处,就是不应该做他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