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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初荷 ...

  •   薛家车马劳顿,如何几经周折到了成都就不必再提。薛郧虽然一贯清廉过了头,但一个京官不多的积蓄带到成都,好歹还是置了一处小宅。

      薛涛是一个积极乐观的女孩,虽然全家无故从长安搬到了成都,但是芙蓉城磅礴却不失婉约的建筑风格,四季如春的怡人气候,再加上随处可见的三国遗风,甚至她还能感到诗仙杜甫的气息近在咫尺,这一切的一切,让薛涛不似他的父亲一样伤怀,甚至于她还有些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入蜀之后的几年薛家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此番被贬之后,薛郧对做官已有些心灰意冷,将更多的精力放到了宝贝女儿薛涛身上,除了亲自教导读书写字并请师父教导音律之外,父女两还时常在院中吟诗作对为乐。

      时光荏苒,十四岁的薛涛越发出落得漂亮了,加上小有才女之名,虽然家境一般,上门求亲的人依然不少。但薛郧却不想这么轻易把他的宝贝女儿嫁出去,这些个上门求亲的人,要么身份不高,要么才学浅薄,在薛郧看来,没一个配得上自家女儿的。

      幸好薛涛还小,自己可以慢慢给她挑个出类拔萃的如意郎君。薛郧心中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便将薛涛的婚事压下了。

      不久之后,薛郧奉命出使南诏。彼时南诏还没有归附大唐,不时有大小战乱发生。临行前,薛夫人和薛涛忧心忡忡地把薛郧送到了成都城外,并反复叮嘱千万保重。

      薛郧倒是豁达,他反正也看透了官场沉浮,只道若遇到危险他第一个顾的就是自己性命,使命完不完成不打紧,只要人平安回到成都就是。

      薛郧这么说,薛家母女两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了些。期期艾艾又送了几里地,才在薛郧的催促下带着家仆返回了城中。

      然而薛郧此去,正引发了薛家一个天大的转折点,而且结局并不是薛郧是否热衷于完成公务使命能决定的。

      三月之后,薛郧平安还蜀,全家人都庆幸不已。薛夫人正准备备几个小菜为老爷接接风,薛郧却说胸中有些烦闷,不想吃荤腥之物。

      当时时值盛夏,薛夫人只道是老爷长途跋涉累了,便做了几样清淡小菜,服侍薛郧吃了几口歇下了。却不想接下来几日,薛郧不思饮食的情况更甚,甚至还有些畏寒症状,两三个大夫看过之后也没下个定论。

      薛夫人见状还有些拿不定主意,薛涛却是隐隐预感到不妙,赶紧着府中下人重金请了成都城中最好的大夫过来看诊。这一诊却带来个极不妙的消息——薛郧得了瘴疠。

      这“瘴疠”,用现代医学知识解释大抵是疟疾、吸血虫等病,多发于边疆蛮荒之地。但古人不知这些,只道是“吃人的瘴疠”,染上之人必死无疑,对这种症状奇怪、来势汹汹的疾病毫无破解之法。

      接下来的几日,薛郧病症恶化得很快,间或高烧不断。对于名医都束手无策的瘴疠,等死似乎是唯一的出路。薛夫人听到老爷得了瘴疠的消息那日便已经完全崩溃,整个家只靠十四岁的薛涛撑着,才没有乱了套。薛涛性格中的坚韧和有主见,那时候便已经显现无疑了。

      这一日夜里,薛郧从高烧昏迷中好不容易醒过来,一眼便看到了趴在自己床边的女儿。薛涛发丝微微凌乱,面容却依然清丽。薛郧仔细看着自己最爱的独女,发如泼墨、肌似凝脂、唇若点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形成了一片淡淡的阴影。这么漂亮的姑娘,如果自己就这么走了,她今后究竟会如何呢?

      薛郧此刻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早早从求亲的人当中挑选一个条件稍好的作为女婿,身为男人的一家之长去世,往往注定了一个家庭的倾覆,这是这个时代的定律。尤其是他薛家人丁凋零,薛涛甚至没有一个可以依附的哥哥。
      然而……薛郧终究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

      “爹,您醒了?!”浅睡中的薛涛醒来,看到两眼清明的父亲,忍不住惊喜地唤道。

      “嗯,涛儿。”薛郧收敛了眼中的悲痛。他知道她的女儿是个外柔内刚的孩子,但是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还是不想给她徒增心里负担。

      “爹,你觉得好些了吗?”薛涛的眸子有些微红,让薛郧很是心疼。

      薛郧没有回答薛涛的问题,径自说道:“涛儿,若是爹就这么走了,你把宅子和家里值钱的东西卖了,当作嫁妆。至于夫婿……你便自己挑个中意的吧。”

      “爹……”薛涛眼中的惊诧遮掩不住,爹这是什么意思?若是她将家宅家产都卖了,母亲怎么办?她总不可能带着母亲嫁过去吧?在那个年代,几乎没有男人会接受这样的事情。

      “不用担心你母亲,她不会有什么意见。”薛郧的眼神有些麻木。

      “……”薛涛也知道只要父亲决定了,她的母亲绝对不会有什么异议,与封建时代大多数女人一样,她的母亲是一个性格温顺没有主见的人。

      薛郧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无可厚非。对他来说,妻子是他的附属物,或许比这个家中其他财物要重要一些,但仍是属于他全权支配的东西。皇家贵胄男人死时女人甚至需要陪葬,这一刻,薛郧已经顾不得他的这个附属物了。他放心不下的只有薛涛——这个继承自己血脉,并且与他志同道合的女儿。

      薛涛知道父亲的决定全是为了自己,可是她仍然有些生气。父亲教导她识字懂理,但薛涛不是个没有主见全盘接受的孩子,正因为太聪明、太个性,时至今日,她已经形成了一套自己独有的处事和是非观念。她不能接受女人被这样无礼和无情地对待,就算做这个决定的人是她的父亲。

      但薛涛与薛郧的最大不同就在于她处事非常有度,虽然她不认可父亲的决定,也决计不会照做,但为了不让父亲担心,她决定先对此事避而不谈。

      “爹,”薛涛开怀一笑,“难得你精神好些了,你离蜀之际女儿作了几首诗,你看看可有长进。”

      薛涛的转移话题再次成功了,哪怕已到弥留之际,一提到品诗,薛郧仍忍不住兴致勃勃。

      得了父亲应允,薛涛跑到书房中抱了一堆宣纸过来。那一夜,父女两秉烛夜谈,除了诗歌、不谈其他。

      那之后没两日,薛郧便过世了。出殡那日,由于母亲哭得太过悲痛,薛涛反而只是默默流了一会清泪,显得有些平静。然而失去父亲,她的内心实则悲恸万分,父亲对她而言是天、是山,也是友,这样的父女何其难得,只可惜……命运让他们过早分离,从此,薛涛只有靠自己的力量面对这个世界,一个女人举步维艰的世界。

      薛涛自然没有按照父亲的遗愿去择一个良人出嫁,况且她也择不到什么好的夫婿。一个孤女,带着惨薄的嫁妆,就算美貌而有才气,以仕途为终生奋斗目标的俊杰才子不会娶她,寻常不识字的农民、商人倒是有可能接受她,只是骄傲如薛涛,怎会接受一个没有才情的丈夫?

      薛家母女两遣散了仆役丫鬟,卖了家中值钱的东西以供日常开销,但一来薛郧是个清廉过了头的官员,二来只出不进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不过一年有余,母女两的日子已经贫困到揭不开锅了。

      而雪上加霜的是,薛郧走后的第二年,薛母郁郁成疾,已经下不了床,每日还需汤药伺候。

      薛涛尝试过作诗作画到街上兜售,但是当时的薛涛毕竟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她的字画根本无人问津。那一刻,薛涛才真正尝到到了走投无路的味道,文人风雅,不过是温饱过后的产物,如果连肚子都吃不饱,要琴棋书画何用?要诗词歌赋何用?!薛涛甚至有些后悔当年自己若是不把大把心思放在吟诗作对上,而是好好学习女红,现下总算是有一种维生之计。

      现下唯一的途径就是卖了家宅。但是薛涛很聪明,她清楚就算卖了家宅,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多维持一段时间罢了,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但……似乎摆在她面前的是一条绝路,她真的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那一日,薛涛捧着自己的字画上街碰运气,终于遇到了她生命中的第一个转折性人物——醉仙楼的老鸨。这个薛涛一直不知道名字的女人,却是真真实实改变了她的一生。

      老鸨已经观察了薛涛一段时间,一个长相出众的妙龄女子,最近偶尔抱着一堆字画上街叫卖,一看就是家道中落的官家小姐,这样的女孩,正是她想要的。

      那一日,老鸨买了薛涛的一幅字画,并殷勤地与她聊了很久。薛涛不是没有心机的无知少女,但十六岁的她仍然不是老道的青楼老鸨的对手,老鸨很快套出了薛涛已经濒临绝境的信息。

      “姑娘,其实我有个法子帮你。”老鸨笑得很是和蔼。

      没有人会无故帮一个陌生人,况且此人的打扮有些过于妖艳了,薛涛警惕地问到:“什么法子?”

      老鸨唇角一勾,道:“姑娘,不瞒你说,我是城中醉仙楼的老鸨……”

      老鸨说到这里,薛涛已经不打算搭理她,径自低头收拾着自己的字画。虽然作为一个未嫁姑娘,她与其他待字闺中的女子一般深居简出,但是醉仙楼的大名实在如雷贯耳,不容她不知。

      唐朝民风开放,官员商贾们嫖妓不仅不被谴责,有时还被视为风雅之举。当时的妓院分为官办和民办两种,官办的妓院律属于教坊司,服务当地官员,其中的女子均登记于教坊司的乐籍当中。而这醉仙楼,则是成都城中最具盛名的官办妓院。

      老鸨见薛涛冷了脸色,却不可能丢下字画一走了之,遂也不慌乱,继续慢悠悠说到:“姑娘,想必你是听说过醉仙楼的名字的,但你有所不知,我醉仙楼中的姑娘都是卖艺不卖身的。”

      薛涛冷冷一哼,“乐籍中人,受尽千夫所指,卖不卖……什么的,有甚区别?!”

      “你说的对,但堕入风尘之人,哪一个背后没有一段心酸旧事,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不想留个好名声。”

      老鸨这句话出口,薛涛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捕捉到了她面上一闪而逝的痛楚。薛涛从小就有识人的本事,她明白老鸨这句话是发自肺腑。

      趁薛涛抬眼之际,老鸨凝视着薛涛的双眼,一字一顿道:“古有高洁之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我以为我辈女子,才是真正有情有义,为了至亲至爱之人,放弃名节又如何?”

      醉仙楼的老鸨,日日交往的都是蜀中高官,岂是泛泛之辈?此番话说得果然高明,正中薛涛心坎之上,让她当即有些动容。

      “姑娘,我只是不愿见你有一日饿死街头,但这条路毕竟艰难,如果你不愿走,也无可厚非,但……你若愿意投靠于我,我当然不会亏待你,醉仙楼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老鸨说罢也不纠缠,转身就要离开。薛涛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姑娘,她一眼就看出来了,点到即止,远比死皮赖脸纠缠来得有效。

      果然,老鸨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一个清丽的声音:“醉仙楼的女子,果真都是卖艺不卖身的?”
      她知道有艺妓的存在,醉仙楼这样成都城中最顶级的官办妓院,或许其中的女子就是艺妓?

      老鸨回过头来,笃定地点了点头,道:“是。”

      一月之后,薛涛主动去醉仙楼找了老鸨,在她的引荐下入了乐籍。虽然初来乍到,老鸨依然赶走了当时的头牌,给薛涛安排了醉仙楼中最好的房间,她知道……从此以后醉仙楼将开启薛涛的时代,只要她一个就够了,这楼中其他的姑娘都将成为陪衬。

      不久之后,薛涛就知道老鸨骗了她,所谓艺妓,从古至今有几人能够只卖艺不卖身?放在当今娱乐圈尚且做不到的事情,在男权高涨的古代,根本是个笑话。

      然而薛涛没有恨过这个骗了她并且改变了她一生的女人,如果不是她给自己指了这条路,那么薛涛或许只是一个妙龄早逝的女子,历史的长河中将不会有她存在过的任何印迹。

      千百年之后,后世更多地将薛涛称为“唐代女诗人薛涛”,而不是“唐代名妓薛涛”,能够做到她这样极致的风尘女子,古来唯有薛涛一人,后世也不会再有。薛涛的选择或许不会得到认可,但是终究得到了世人的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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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初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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