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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离别 ...

  •   贞元十七年,韦皋率军攻入吐蕃境内,击破军队十六万,攻下城邑七座、军镇五处,俘获士兵十余万,生擒论莽热。至此,吐蕃由盛转衰,在大唐面前彻底失去了挑衅的能力,威胁大唐一百多年的劲敌终于彻底倒下了。

      韦皋因战功加授检校司徒、兼中书令、封南康郡王,可谓权倾朝野。而这一年,德宗身体已到风烛残年,终于定下心来召韦皋回京了。在德宗与韦皋有生之年,能够击败大唐最强劲的敌人,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不灭的功勋,为未来的元和中兴奠定坚实的基础,于君于臣,他们都是幸运的。韦皋虽苦,却是终不负当年德宗委他治蜀之托。

      这一年,薛涛三十四岁,在她一生最美光景即将逝去的时候,她迎来了与韦皋分别的时刻。这一刻,或早或晚会来,薛涛早就知道,但韦皋和她说起的时候,她还是忡怔了片刻。

      “哦。”薛涛淡淡地应了一声,低下了头。

      “不高兴了?”韦皋轻轻环着她,靠在窗栏上,他在这个傍晚时分,在他们熟悉的书房之中说出离别的消息,或许有些不合时宜。但任何时候说出来,离别这样的话都是伤人的。
      他想……她其实已经知道了,南康郡王将要衣锦还乡的消息早已传遍了蜀中,他已准备多时,在这离蜀的前一日才与她说,只因为实在开不了口。

      薛涛轻哼了一声,“我高兴,当然高兴得很,快走吧,一个糟老头子我有什么好稀罕的。”
      这世上,恐怕也只有薛涛敢叫韦皋“糟老头子”了。

      韦皋吻了吻薛涛的发梢,这是他最爱的动作,笑着说到:“好好,我这个糟老头子走了,今后你可得自己保重啊。”

      “用不着你提醒。”薛涛别开头,有些不敢让韦皋看到她微红的眼眶。

      “对了,我要带走一物,与你说一声。”

      “什么?”

      韦皋继续说到:“你吟诗楼外豢养的那只孔雀。”
      那是多年前南诏进贡之物,薛涛很是喜欢,韦皋便赐给了她。

      “孔雀是南国之物,你带到长安,能养得活吗?”

      韦皋道:“怎么养不活?成都气候也比南诏冷了不少,你悉心养着它不也活得很好吗?我就不相信我带到长安,小心伺候,饮食不假他人之手,它会活不下来。”
      韦皋一直觉得薛涛喜欢孔雀是有原因的,她们两本就有相似之处,美丽却带着淡淡的傲气,眼眸一瞥间露出盖过群芳的灵气,或许……在长安的日子,看着这孔雀,他便能想起远在成都的那个人儿。

      “哎,随你,要带去就带吧。”薛涛说完反手抱紧了韦皋,将脸贴在韦皋的颈窝深吸着他的味道,属于这个男人独一无二的味道,从今以后她就再也闻不到了。

      两人这么紧紧地抱着,一时间静默无语,相识十七年,似乎很长,长到他们可以无数次浪费彼此在一起的时光;却又似乎很短,短到离别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那一夜,薛涛出奇的安静,只是静静地躺在韦皋怀里一夜无眠。她曾无数次设想过如果离别在即她该做些什么?或许是秉烛夜话,赋上一首满溢离殇的诗;或许是放纵自己一夜缠绵,让彼此永远忘不了属于对方的滋味。但临到别了,薛涛却发现自己提不起兴趣,也没有力气去做那些事情,只这么静静地抱着对方就好。

      “好好照顾自己。”韦皋抚着薛涛的发低声说到。怀中的女人每一寸肌肤和发丝他都熟悉无比,他看着她一日日成长、成熟,到如今眼角有了微微的细纹。每一个阶段的她都让他难以忘怀,她的好、她的坏、她的笑、她的哭,十七年来似乎像融入骨髓般自然。未来的日子,在酒后、在深夜,他定然会思念她到难以入眠吧?
      韦皋叹了口气,道:“我会回成都来看你的。”

      “做不到的事情,还是不要说的好。”薛涛的声音有些微颤,她本不想说什么的,因为任何提及不舍或是未来的话,都会让她原本很努力在心上筑好的城墙龟裂。

      “怎么会做不到?京中任职比在成都要清闲不少,回蜀看看皇上也不会不准的。”况且皇上还没选定下任节度使,他虽返京,还身挂剑南西川节度使之职,只是让副使刘辟代理事务而已。

      “嗯。”薛涛轻应了一声,没再反驳。她觉得韦皋不会回来,来源于她的直觉,她的直觉一贯很准。不过……此刻还是不说罢。
      事实证明薛涛的直觉果然很准,韦皋回京后由于德宗病危,即位的顺宗常年患病,朝野不稳,韦皋忙于政事根本无暇再回成都,这一别,竟成永别。

      “我已叮嘱刘辟,你是我妹妹,须如待我般照顾好你。如若……朝廷派了别的节度使来,我也会在京中嘱托好的。”
      韦皋回京之后,逢人便说薛涛是自己妹妹,在他辞世之后,五任节度使无一不是一到任就拜见薛涛,果然是将她当做韦皋的家人般对待。

      “嗯。”其实她一个普通女子,又何须劳烦位高如天的节度使特别照顾,但……韦皋的心意还是让她有些感动。
      一如当年他曾想为她谋个校书之职,虽然最后未能实现,坊间却给她取了个“女校书”的外号。
      他对她,也算是用心良苦了,得此一人,便不枉此生了。

      天透着鱼肚白的时候,薛涛伺候韦皋洗漱,又亲自替他更衣梳头,最后将一个小小的香囊交给韦皋之后离开了韦府。
      那个香囊里,装着她剪下的一缕发丝,也算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赠与他,随他一道去了长安吧。
      这些寻常女子做的事情,似乎很难想象薛涛会去做,在众人眼中,她应该穿着漂亮的红裙,化着精致的妆容,弹弹琴、吟吟诗,“薛涛”这两个字,似乎总是和风雅连在一起的。
      但她在韦皋面前,终归只是爱着他的一个平凡女子。于是,哪怕只是那么唯一的一次,她也想体味一下结发夫妻的感觉。这些事情,从前有别的女人做了,今后也会有别的女人去做,但今时今日,是她为他做的,如此足矣,她也不能再奢求更多了。

      时光荏苒,四年时间转瞬即逝——
      贞元二十一年,德宗驾崩,顺宗即位,由于顺宗长期患病,政权被王叔文、王伾等佞臣把持,韦皋上表请太子李纯监国,并协助太子铲除王党。
      八月,顺宗被迫让位于太子李纯,即开创了“元和中兴”的唐宪宗。宪宗感念韦皋在时局不稳时对他的支持,愈发倚重于他,韦皋在朝中声望可谓如日中天。

      然而人之红极,天亦妒忌,这年冬天,韦皋忽然暴病而亡,从生病到辞世不足一月。宪宗悲痛,追封韦皋“太师”之职,辍朝五日,赠谥号“忠武”。
      韦氏祠堂上创下丰功伟绩的人不少,但如韦皋这般,一生传奇、能文能武,多次经历政治变革却从未站错队的人,却着实不多。

      薛涛知道韦皋辞世的消息,已经是次年春天了。当时刘辟割据西川,忙于政治斗争,根本无暇搭理薛涛,韦皋辞世的消息,薛涛直至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之后才得知。

      元和元年,新君贤明、百废待兴,举国上下心怀抱负之人摩拳擦掌等待着开创一番事业,而这一切都似乎与薛涛无关。她只觉得她越来越少出门了,衣装和妆容都不甚上心,只喜欢在院里看看风景、写写诗,写出的诗却是越来越悲戚。

      这不是个好现象,她还不到三十八岁,却似乎有种提前进入暮龄的感觉。

      “去春零落暮春时,
      泪湿红笺怨别离。
      常恐便同巫峡散,
      因何重有武陵期。
      传情每向馨香得,
      不语还应彼此知。
      只欲栏边安枕席,
      夜深闲共说相思。”
      这是她昨夜对着园中一株不和时节过早开放的牡丹写下的诗句,今日刚工整地誊到宣纸上。

      墨迹未干,她便收到了写着那个噩耗的书信。薛涛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将信笺扔到桌上。

      韦皋啊韦皋,我就说你不会回成都来看我了吧,果然被我说中了不是?你走了便走了,有什么了不起,反正相隔千里,有你没你都没甚区别!

      薛涛负气地依着窗栏,看着她放在书桌对面红木架子上的一柄乌金长剑。那是韦皋离蜀前送给她的,陪他戎马一生的宝剑,在长安再也用不到了,就如同她赠他一缕青丝一般,当做他陪着她。

      你真的走了么?骗人的吧!四年前你策马杀退吐蕃千军万马时不是比少年郎还要英勇吗?这几年虽未见面,却也是不时听闻你在京中的作为。怎么可能?你这么说走就走了?

      清晨的阳光照在剑身上,光芒一闪,晃了薛涛的眼睛。她走上前几步,将一同放在架子上的剑鞘拿了起来,把剑插了回去。

      人说宝剑通灵,她一直觉着这剑上带着韦皋的气息,才把它这么抽出来放着的。但是……这下好了,韦皋走了,彻底丢下了她。她本决定不再这么哀哀戚戚的,她本决定等开春了,他再不来,她就去长安看他。可是他竟然就这么走了,一点机会都不留给她,那么好吧,她也不要再想他,他送她的剑还是收起来的好。

      薛涛说做就做,立刻找来一个木盒子,把宝剑放进去,然后放到了屋内柜子最上面的格子里。收起宝剑,薛涛忽然觉得脱力得紧,这么小小的一件事,居然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复又回到书房,坐在书桌后的椅子里,一动不动发呆。这么一发呆,居然一整天就过了,中午婢女来过,请薛涛用膳,被她赶走了,这会到了傍晚,婢女又来了,恳求薛涛一定得吃些东西。

      “你出去吧,我这就过去用膳。”薛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婢女得了主子应允,倒是终于放心离开了。

      婢女走后,薛涛复又看着宣纸上自己早上写下的诗——
      “这几年我写的诗你都没看过呢,不,以后我还会写诗的,你都看不到了,你会后悔的吧?那么轻易就走了。”
      薛涛自言自语地呢喃着,却是终于一行清泪忍不住滴落下来,湿了桌上的宣纸。

      这一次,才是真正的别离。世上已不再有他,从此就算她呼喊那个名字千百遍,就算她寻遍天涯海角,就算她愿意放弃曾经坚持的一切只求见他一面,也是枉然。

      生死之别,是人世间无法逾越,也是最终的离别。

      注释:据说韦皋镇蜀之初,南越献孔雀一只,韦皋将其养在宅中,至大和五年秋,孔雀死,次年夏,薛涛亦卒。这便是“韦令孔雀”的史话。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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