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色笺·薛涛传》颜小妞

16、重逢

　　松州送出的信辗转到成都已是半月之后，韦皋收到薛涛的诗当日，独自在书房中坐了一宿。第二日一早，节度使大人亲自拟了一封公文，嘱人快马加鞭送往松州。

　　他那封公文的内容，所有人都能猜到，主题不外乎就是召回薛涛，其实薛涛虽然有错，却也不过是开了个拙劣的玩笑，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后果。将一个弱女子罚贬松州确实太狠了点，现下已经起到小惩大诫之意，将薛涛召回也合情合理。

　　然而，公文刚送出两天，松州居然又来信了，这次还是八百里加急，据说送信的人刚进城就累得从马上摔下来不省人事了。如此急迫，除了战事，恐再难有其他。

　　韦皋当下心急如焚，即刻将送来的信函拆阅。这么一看，信中所写果真是吐蕃进攻松州的消息。吐蕃今年的“打谷”居然比往年提前了一月，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

　　韦皋看着那寥寥四字——“吐蕃来犯”，恨不得用眼光把信纸烧出个窟窿来。何秋然一贯自傲，松州又屯有重兵，若是平时吐蕃来犯，只要形势尚在他掌控之中，他根本不会用八百里加急来报，最多五百里加急也便够了。

　　他这次火急火燎送来信函，或许是因为薛涛尚在松州，怕他担心。可是……这战报仅有四个字，敌方兵力多少、目前到达何处，统统不提，岂不是要急死个人了？！他信中未提请自己出兵相助，想来吐蕃大军人数不会很多，何秋然尚能应付，但人总是关心则乱，想到薛涛有可能身陷险境，韦皋就对自己的推测不那么自信了。
　　所以，该死的何秋然只写这么四个字，简直可恶极了！

　　时值深夜，趁夜出发已不可能。韦皋当即下令——明日一早，他率一百亲兵赶赴松州，助何秋然抵御吐蕃进犯，川内大军由都督、都护调集整顿，随时待命。

　　此令一出，被叫到韦府上议事的几位重将都是诧异不已，纷纷开口劝阻节度使大人战况未明之前不要身犯险境。韦皋脸色不善地坐在高位上听着他们七嘴八舌之言，待到众人说完安静下来后，韦皋看向一言未发的翟晔，沉声道：“翟晔，你有何看法？”

　　韦皋话音刚落，翟晔立刻单膝下跪，“松州告急，非节度使大人亲自坐镇难以击退吐蕃贼人，末将恳请跟随大人一同赶赴松州。”

　　韦皋轻轻一笑，知他者非翟晔莫属。
　　“那就这么定了，明日一早翟晔你领一百人随我出发，其他人……就在成都安静呆着吧。”

　　韦皋说完便转身回房了，留下堂内众人面面相觑，主将如此任性，做下属的也是无可奈何啊。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翟晔便整好兵马在城门口候着了，卯时刚过，韦皋率军出发。这一路可谓是星夜兼程，每日只休息两个时辰，所幸翟晔挑选的都是精兵，行程过半，无一人叫苦。

　　然而这每日休息的两个时辰，别人是累得巴不得多睡一会，韦皋却不见得是真休息了。翟晔时常见他一人在火堆旁静坐发呆，亦或是睡下了也一副愁眉不展之相。

　　翟晔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跟随韦皋十多年，哪怕是面对敌人兵临城下、抑或身陷包围的险境时，也没见他如此忧心过。所以……“情”这一个字，果然害人不浅。其实节度使大人心中恨不得只身马不停蹄明日就踏上松州地界吧，但碍于身份却是不能。如若他只身离开成都，只为了去接一个女人，莫说别人在皇上面前弹劾，就是韦家的家规也容不得发生这样的事情。

　　因此，节度使大人需要一个名头，一个勉强能服人的理由。他虽然人微力薄，但对节度使大人的效忠却是无人能出其右，所以那日堂上，不用节度使大人点拨，他也知道该怎么去做。

　　但……现下看来，薛涛果然是节度使大人的软肋啊，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但愿经历了这次，薛姑娘能学乖些。

　　然而，韦皋经历的折磨却是比想象中要短了好几天——
　　那一日，韦皋等人正策马疾驰，林中小道有几人骑马从对面迎面而来。韦皋速度极快地掠过那几人身侧，根本没看清楚长相。

　　但这擦身而过之后，韦皋却觉得心神一荡，心跳忍不住乱了几拍。韦皋眼神极佳，其实刚才离来人尚有几分距离，他就觉得马上一人身形有些熟悉，但并未细想。

　　韦皋回头一看，他这马脚速快，跑出一段距离之后，与对面之人渐行渐远，已是快要看不到踪影了。思量片刻，韦皋仍是放不下心中的悸动，遂调转马头，挥了一鞭，追了上去。

　　这来到近前，虽然马上那人裹得严严实实，韦皋却是不可能再认不出了。
　　“薛涛……”韦皋轻唤了一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莫不是他连日来赶路太累，产生幻觉了吧。

　　马上之人听到韦皋的声音，即刻勒住缰绳回过头来——
　　四目相接之时，时间好像停滞了一般，两人只觉得再次相见似乎隔了一辈子那么久。她瘦了，他也憔悴了，可是彼此还是一如记忆中初见之时，只要看着熟悉的眼神，便知对方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人。

　　连日来的担忧忽然卸下，思念占据了韦皋的心头，他伸手一拉，稍一用力，便把薛涛拽到身前紧紧抱住。

　　薛涛只犹豫了片刻，便也伸手回抱着韦皋。看他的模样，她便知道他近来不好；看他的眼神，她便知道他心中是有自己的；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她只觉得无比的安心。从前是她不懂如何去爱一个人，才会做下傻事，而如今，她已经知道自己以后该如何做了，也不必再纠结于过往。

　　“薛涛……”韦皋紧紧抱着怀中的女人，欲言又止。分别多日，他本该有很多话要对她说，真到见了面，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想念的话他说不出口，道歉的话却也不必要说，似乎……除了抱着她，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城武，我这么唤你，节度使大人不会不高兴吧。”薛涛从韦皋怀中巧笑着抬起头来，情意翻涌的时刻，唯有装出一副洒脱的样子调笑才能化解尴尬氛围。

　　“怎么会。”他很久以前就允诺了让薛涛唤他的表字，这是她的特权。

　　薛涛笑了笑，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韦皋闻言，脸色略微沉了些，道：“我才要问你怎么会在这？你不是应该在松州吗？”

　　薛涛看韦皋有些不悦，故作委屈状，道：“莫非节度使大人是在怪我私自离开被罚地界吗？”

　　“胡说，”韦皋圈着薛涛的手紧了紧，“我已下令召你回成都，只不过公文此刻应刚到松州，你尚不知晓。”

　　“松州近日战事将起，吐蕃今年来犯早了些。”薛涛看到韦皋点了点头，应当是知道此事了，或许他的出现就是因为战事，总不可能……他是为了自己专程赶来的吧，她还没那么自信觉着自己有如此能耐。
　　“你……从成都赶来，莫非就是为了战事？”

　　韦皋别开脸没看薛涛，神色有些尴尬，道：“原本是的。”

　　“原本？”薛涛不解地追问到。

　　“昨日路上我遇到何秋然派来的信使，说松州战事他尚能应付，如此，我正好与你一起返回成都。”

　　“哦。”薛涛这几日路途劳累，失了平日的机灵，一时没反应过来，如果韦皋昨日就收到松州送来的信函，今日为何还要继续往松州方向赶路。

　　韦皋却是不等薛涛细想，就板起脸继续刚才未完的发难了，“这一路远去成都，路途艰险，何秋然怎能让你如此贸然上路？”
　　与薛涛同行的这两三人，看起来功夫平平，万一遇上歹人，不见得能护得薛涛周全。

　　“松州战事将起，何刺史也是担心我的安危。独自返回成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何刺史放心不下，仍是派了几位得力手下随行，我已感激不尽。”

　　“你与何秋然才认识几日，就这般护着他，”韦皋笑了笑，继续道，“你就不怕路上遇到什么不测么？”

　　薛涛垂下头，淡淡说到：“能有什么不测，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再也见不到你而已，那便说明了你我缘分终了，我赌的就是我们之间的缘分。”

　　一句“再也见不到你”，让韦皋心里一抽，他忍不住用力勒紧薛涛的腰贴近自己，让薛涛闷哼了一声。

　　“别说了，回成都，今后……”韦皋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他本欲说“今后你我再不分离”，但这样的誓言是他做不到的，世间有太多太多的不可抗力，而最终将他们永远分开的不可抗力，或许是——死亡。

　　于是，韦皋改口问到：“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薛涛的神情不着痕迹地黯了黯，或许……刚才她有幸今生唯一一次从韦皋那里听到那句遥不可及的诺言，却被他收了回去。她知道那样的誓言是不可能实现的，可是她却很想听，那至少证明他曾经那么想过，曾经为了这份爱不顾世俗、逃避现实过，那便够了。结局如何，她真的不在乎……也不能在乎。

　　薛涛本来不想在二人久别重逢的时候说不解风情的话，但适才韦皋收回的誓言让她有一丝小小的失望，那么……何不妨她也实话实说。

　　“我准备脱出乐籍。”

　　“哦？你终于想通了？”这件事情，韦皋早已向薛涛提过多次，为她脱了乐籍，是韦皋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小事，如果薛涛不愿假借他人之手，动用些她自己的积蓄，此事也是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
　　但薛涛好像一点都不在乎是不是身在乐籍这件事，抑或……她想保留这个身份，让自己铭记住什么？在这一点上，韦皋不是很能看透。

　　“嗯，想通了，”薛涛温顺地点了点头，“我脱了乐籍，下次如若犯错，你便不能将我罚为营妓了。”

　　薛涛成功地在韦皋眼里看到了一闪而逝的伤痛。她心里虽有些不舍，但仍是强压了下去。她说的是事实不是吗？虽然有一点点伤人，但也不算太过，尚在韦皋的承受范围之内。

　　这个男人权力一手遮天的时代，男人想要左右女人的命运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尤其她爱的这个男人，又是如此位高权重。她相信韦皋不会再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可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过去她不在乎是否身处乐籍，但这次的经历却真真切切给了她一个教训，她必须从身份上再也不给任何人伤害她的机会。